李天焕
3月该是解冻的时候了,祁连山上仍然覆盖着冰雪。那埋在阴云里的峰峦,仿佛是起伏的波涛,永远不见尽头。寒风呼啸着,卷起雪片和沙砾,从山顶扑向峡谷,又怒吼着飞向远方,气温在零下30多度。
这是1937年的春天,一支被击溃的不到1000人的队伍,在冰天雪地的祁连山中行进着。这支队伍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衫,裹着破烂不堪的毯子,披着花絮绽露的棉被,一个个蓬头垢面,两颊塌陷,疲惫到了极点。往日驰骋疆场的战马,也饿得瘦骨嶙峋,默默地驮着伤员,不再昂首长嘶。往日迎风漫卷的红旗,现在已被战火和硝烟炙燃得残缺不全,也似乎悲哀地垂下了头。
谁能相信这是红军的队伍?谁能相信这支溃不成军的队伍,主要成员就是当年使敌人闻风丧胆的红三十军呢?然而事实毕竟是事实,虽然它是残酷的,令人不堪回首的。
1936年10月24日,刚走出过草地不久的红五军、红九军、红三十军,自靖远上游西渡黄河。渡河以后,先后遇到了国民党军马步芳、马步青等部十三个旅据调查,马步芳、马步青在河西攻打西路军的部队共7个旅(每旅辖两个团)又7个独立团,另有甘肃绥靖公署补充旅(辖两个团)已开到河西,但未参战。
和大批地主武装的围攻、堵击和追击。当时,西路军没有根据地,没有补充,装备又非常低劣,在河西走廊与拥有骑、步、炮兵的优势敌人死拼。虽然全军战士浴血奋战,反复冲杀,仅倪家营子一战就歼敌万余,杀得敌人落花流水,尸横遍野,但是在错误的路线指导之下,还是免不了失败的命运。古浪一战,九军兵力损失一半;高台城血战七昼夜,五军又几乎全军覆没,军长董振堂同志、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同志英勇牺牲;最后梨园口、康隆寺失利,红三十军遭受重大伤亡,九军余部又损失大半,政委陈海松同志战死。三十军杀出重围之后,部队已溃不成军。
为了避免全军覆没的命运,只好把不到2000名的将士据《悲壮的征程》记载,石窝分兵时,西路军余部尚近3000人,参见该书上册第25页、下册第312页。编为左右两个支队,跑到深山打游击。
祁连山被一片严寒封锁着,没有人,没有草,飞鸟也很少,纵目所及,只见一片茫茫积雪和无数悬崖峭壁。同志们身上的衣服很少,肚里缺食,许多人赤着脚,爬冰踩雪,错误路线真是把我们推到绝境里来了!在这最严峻的时刻,少数不坚定的分子开小差了,其中包括个别高级干部。这件事使我们军里的几位领导同志非常痛心。但是我们想:动摇分子要逃跑就让他跑吧,我们留下的要更加团结,为了革命,我们死,死在一块,活,活在一起!
最苦的要算伤员,没有药,没有绷带,更没有担架。伤口溃烂了,成天流着脓水。我们慰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说:“首长啊,您什么都不必说了,道理我们全懂,还是弄点布条给裹裹伤吧!”哪里弄布条呢?进入祁连山的第二天,左臂负伤的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同志便不能再走了,伤口化了脓,胳膊肿得腕口粗,疼得他直咬牙,先念、良才同志和我去看他,相见之后,只有抱头痛哭。他说:“我留在这里,你们去打游击,给我写一封介绍信,将来回到延安,我还是个共产党员!”我们只好把他“坚壁”在一个石崖底下,派一个排掩护他就地坚持。谁知道这次分手竟成了永别!不久,他便被国民党俘虏,押到西宁,用炮轰死。厚发同志临刑前还高呼“共产党万岁!”这是我们回到延安之后才知道的据《悲壮的征程》上册记载:1937年3月22日,敌军搜山,在祁连山草岭大坂大山根发现了熊厚发同志的隐藏处,即围攻上来,熊厚发和警卫排的同志誓死抵抗,壮烈牺牲。详见该书第425页。
部队进入祁连山的目的是要摆脱敌人。几天以后,敌人便被甩远了,但是我们的困难也达到了顶点。在这冰天雪地的绝境中,我们白天靠着指南针爬山越岭,同志们的胡子、眉毛常常挂满冰霜,身体衰弱的同志不断的倒下去。晚上,我们只好找个避风的山窟露宿。每天住下,有些同志便去拣野牛、野羊粪烧火;有些同志去猎取野牛、野羊,在火上烧熟吃。我们夜间靠着粪火睡觉,有时一觉醒来,已被埋在大雪底下,不少在战斗中以一当百、英勇顽强的好同志,被寒冷夺去了生命。
有一位战士,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爱说爱笑,聪明伶俐,别人都是光头,独他留着长发,从前他是连里的战士,进山以后,同志们看他身体不好,想把他和伤员们一起留下,但他坚决不肯,于是就让他随队前进了。他提着一把洋铁壶,背着个洗脸盆,每天住下,总要化点雪水给大家喝,煮点野羊肉给大家吃。一天傍晚,阴云低垂着,我在他们的火堆旁边,喝了口他化的雪水,吃了两片他煮的半生不熟的野羊肉,说了一阵话,便各自睡下了。夜里落了一场鹅毛大雪,第二天清早,起床哨响了,他还不起来,同志们拂掉他身上的雪片,只见他缩在一床破毯子里,脸颊黑紫,嘴角上还挂着微笑,但呼吸早已停止了。我们默默地含着泪,哀悼这个尚未成年的战友。但是大家只知道他是来自四川的一个“小鬼”,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
山越走越深,生活越来越苦,我们吃不到粮食,吃不到盐巴,头昏眼花,浑身酸软,整个部队像一只在茫茫夜海里的航船,彷徨在万山丛中,看不到出路,也预料不到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时,虽然根据工委决定,部队向西行进,但进到哪里去呢?打游击打到何时为止呢?谁也不能解答。当时还有个别同志企图离开部队个人行动,左支队真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进山的第五天拂晓,东方刚泛起玫瑰红,启明星还挂在天上,一个震动全军的好消息来了!
我们仅有的一部电台和中央联系上了根据西路军文献记载,西路军左支队电台与中央军委接通电讯联系的时间为3月23日。见《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上)第616页。,并且收到了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自陕北发来的电报,指示我们:保存力量、团结一致,前进的方向是新疆或蒙古,去向由我们自己决定,但不论到哪里,中央都派陈云同志去迎接。陷入了绝境的我们,真像是在茫茫的大海中看见了灯塔,沙漠中看到了路标。工委立即决定去新疆,并复电中央,还向部队传达了中央的指示精神。已经疲倦到极点的战士们,这时都欢欣鼓舞,跃然而起,人心之振奋,士气之高涨,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当太阳刚升起,山上的积雪发出耀眼的金光之后,部队唱着“巍巍峨峨祁连山”的歌出发了。雄壮的歌声震撼着高山深谷,传得很远很远。以后的日子像从前一样艰苦,甚至比从前更艰苦,但是人们不再沮丧,想起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就觉得背后有了强大的后盾,心里燃烧起了希望的火苗,浑身充满着力量。这样,我们一天又一天,沿着渺无人烟的祁连山脉西进,整整走了43天据计算,西路军从3月12日进入梨园口,至4月21日从石包城出山,在祁连山中艰苦战斗、行军共41天。才从安西附近跨出祁连山口。
李月润整理,收入本书时略有删节。李天焕同志,原任红三十军政治部主任,石窝分兵后为左支队领导人之一,其生平简介见本书第242页。
在祁连山中在祁连山中程世才3月,祁连山仍是冰天雪地。高耸入云的山峰,披冰戴雪,一座连着一座,绵亘千里。寒风夹着雪末,从山头扑入峡谷,像利刀刮着皮肤。左支队的1000多人,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拉着骨瘦如柴的战马,翻山越岭,迤逦西进。两天以后,虽然敌人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但是困难也更加严重了。
分兵后的第三天,左支队到达一条干枯的柴沟河边,负重伤的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同志因为山高、坡陡,骑不了马,又不能步行,因此,不能继续前进了。我命令部队原地休息,立即同李先念政委、李天焕主任前去探望。
这时天阴得厉害,山谷里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熊厚发同志倚着一块岩石,坐在一丛干枯的枸杞旁边。他那丰满的两颊已经塌陷下去,两眼痛苦地半闭着,左臂挂在脖子上,衣袖上满是血污,一看到我们,还想挣扎着起来,先念同志连忙把他按住。“首长,伤口疼得厉害……”熊厚发同志皱着眉头指着左臂,痛苦地说。我们坐在他的身旁,极力安慰他,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那打折了的左臂,肿得碗口那么粗,伤口化了脓,没有好药治疗,而且连顿饱饭也吃不上,这怎么能叫人受得了呢?
“我要是再走,就得死在路上……个人死了没有什么,给部队增加多少累赘……首长,部队要赶快前进……把我放在这里吧!”厚发同志休息了几次,才说完了这句话。听到这里,真是心如刀绞,我们四个人都抱头痛哭,过去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怎么忍心把他扔下呢!熊厚发同志一再地说:“在这里太危险,部队要赶快走!”为全军的利益,大家只好擦着眼泪,想办法将他隐藏起来,决定让厚发同志住在附近的一个突出的石崖下,给他留下一部分药品,并留下一个排掩护。就要分手了,先念同志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厚发同志忽然抬起了头,眼睛里放射着坚毅的光彩,说:“给我留下一封介绍信吧!有了它,将来回到陕甘宁,我还是个共产党员!我好继续为党工作……请党放心吧,就是我死了,这是为革命,毫不惋惜!”
厚发同志这种坚定不移的革命英雄气概,很久很久还感动着我们。但是没有想到,这次分手竟成了永别!几天以后,马家军搜山时,留下的一排同志战斗到最后,全部壮烈牺牲,厚发同志也英勇牺牲了。
部队继续西进,山愈来愈高,天气愈来愈冷,几天来不仅见不到一个村落和行人,并且连飞鸟也很少看到。这时,找不到粮食和炊具,就用牛马粪烧野羊肉,用刺刀作菜刀,用脸盆作锅,用枪探条串了野羊肉在火上烤。没有盐吃,使人四肢酸软。夜间在山洞里露营,冻得整夜睡不着,有人裹着破毯子睡着了,夜里被埋在大雪底下。有一天早晨,发现二六七团一营冻死了两个战士,他们手脚发硬,身子蜷缩在一起,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同志们在烈士跟前站队,大家低下头,默默地志哀,然后又向前进。困难是达到了极点,但是由于党的坚强领导和有力的政治工作,部队情绪还是高涨的。
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部队在一道背风的峡谷里停了下来,准备宿营。这时各个连队的文娱积极分子,都指挥着唱起了革命歌曲,有的唱《国际歌》,有的唱《打骑兵歌》,有的唱着工委书记李卓然同志新编的《巍巍峨峨祁连山》……山谷里歌声雄壮,此起彼伏。这歌声使人们想起往事,想到全国的革命斗争,给人以鼓舞。唱了一阵,先念同志、天焕同志和我带领战士分头出动,准备晚餐,有的到山上打野羊,有的拿着破毡子去拣牛马粪,有的干部便和原地休息的战士们谈天,鼓舞大家的革命意志。
和我一起拣牛粪的有一个四川战士,虽然只有20来岁,但嘴上已长了一层毛茸茸的胡子,我问他对部队的前途是怎么想的,他直了直腰,把两块干牛粪撂到毯子里以后说:“我们死活都在一块!眼前打不过他们,但是拖得过他们;我们消灭不了马匪,马匪也打不了我们,我们什么困难也能克服!”我一边拣、一边给他讲解革命形势,说明眼前虽有困难,但革命最后一定会胜利。
我们拣完牛粪,在往回走的路上,这个四川籍战士轻声地问道:“首长,我们到哪一带打游击?打多久啊?还要走几天?”这真是一个难以答复的问题,虽然几天前,我们几个领导同志统一了意见,决定向西打游击。然而向西打,打到哪里去,大家是不明确的,现在部队真是像一只茫茫夜海里的航船,只知道前进,但是长远的目标并不明确。因此,我没有给这个战士正面答复。
第二天到达祁连山的分水岭,住了一夜。次日是个晴朗的好天,东方升起玫瑰色的朝霞,雪山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部队随着清脆的哨声起床,一天的路程又要开始了。这时,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了全军:我们仅有的一部电台和党中央取得了联系,并且得到了党中央的指示。这时,我们几个负责同志,拿着机要处长抄来的电报,反复传阅。电报指示说,要团结一致,保存力量,并询问我们是否去新疆。中央说,派陈云和滕代远同志去迎接。经过工委讨论,一致决定去新疆,并马上电复中央。为了防止敌人侦察到我军行动方向,约定每周与中央联络一次。
得到了中央的指示,真像在夜海中迷途的船只看到了灯塔,全军同志经过传达动员,立即精神倍增,任何的艰难困苦都忘记了,部队唱着歌,举起已经被战火燃烧得残缺不全的红旗,怀着无限的希望向西挺进了。
我把马让给伤员骑,与战士们并肩走路。我看到昨天傍晚和我一块拣牛粪的那个四川战士,他顶着满帽子的霜花,背了两枝步枪,大踏步地走在前头。我紧走了几步追上他说:“现在你知道往哪里去了吧!”“知道了!”他以坚定的语气说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向我一笑,就大踏步地向前走了。
这以后的路程虽然像过去一样的艰苦,甚至更艰苦,但是由于中央有了明确的指示,大家便有了坚定的信念。这样,我们在冰天雪地、渺无人烟的祁连山中,走了整整43天西路军在祁连山中艰苦作战、行军共41天,参见本书第396页脚注。
翻过了无数座大小起伏的山峦,徒涉过寒透骨髓的疏勒河激流,终于从安西走出山口,到达了甘西平原。清点了一下人数,全军还有903人。
这是程世才同志所着《烽火年代》一书的一部分,转录自《悲壮的征程》。作者原任红三十军代军长,石窝分兵后为西路军左支队负责人之一,其生平简介见本书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