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昌汉
1937年3月,西路军辗转进入祁连山,我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最难熬的日子。
那时,我军的处境已非常困难,子弹打掉一颗少一颗,无从补充,就把部分步枪改作钢锥同敌人厮杀。粮食所剩无几,冰冻三尺,连野菜也无处可挖。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而很多战士还穿着从南方穿来的单衣,冻得直打哆嗦,就拼足力气猛跑一阵,使身上出汗发热,被汗湿透的衣裳顿时就结了冰,冻得浑身发青,似乎血液都结成了冰块。
最惨的要数伤员,药品几乎全部用完,连碘酒、红汞也用尽了。过草地时,我们医院还有一些从四川带来的中药,沿途还可采到一些草药,而这时,天寒地冻,不见寸草。负伤的战士流血不止,没有纱布,只能用藏区带来的哈达,庙门口悬挂的幡布来包扎止血。后来,甚至盐也十分紧张,无法给伤口消毒,我们军医只能用双手给伤员挤出伤口的脓水。听着伤员痛苦的呻吟,我们的心像刀割一般。至于有多少伤员虽负轻伤,但因为伤口感染而牺牲者,那就无计其数了。
当战斗白热化,发展到没有前线后方之分时,山沟里充满了枪声、拼杀声和惨叫声。我和其他医务人员经常一手提着枪,一手架着伤员奔跑在战场上,子弹从耳边“哧哧哧”掠过,炮弹在不远处爆炸,震得耳膜直痛。刚把伤员安置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还没有喘完一口气,就见光着膀子、口里怪声呼喊、舞着长枪大刀的敌人追了上来,于是我们连忙拉动枪栓,扣扳机,撂倒几个敌人,背起伤员再跑。我的同乡、与我共事多年的战友、军医马齐友同志和其他许许多多同志,在激烈的战斗中英勇牺牲。英雄战死西征路,英名万世着荣光。
3月13日傍晚,上级决定机关人员全部下放到战斗部队,由李先念、程世才率领一个支队继续西进“打游击”,伤员和其他同志向东突围“打游击”。
炮声、枪声、厮杀声刚刚平息下来,战场上显得格外宁静,漫天飘舞着雪花,白色的山川,白色的树木,山谷里,寒风呜呜作响,仿佛在为牺牲在河西的西路军将士志哀。我们这些幸存者是眼睁睁地看着这支从黄安、麻城农民起义和宁都起义发展壮大起来的、身经百战的铁军,就这样断送了,压抑不住满腔的悲愤,许多人在山沟里痛哭。
我随着不成行的队伍,默默地向前走着,“部队完了”这个可怕的念头缠绕着我。从家乡参加红军,从根据地反“围剿”战斗到长征,从三过草地到会宁会师……不!西路军失败了,革命没有失败;西路军完了,红军没有完。党中央和一、二、四方面军一部还在陕北。只要还剩一口气,就是爬,也要一步一步爬到陕北去!
天已经黑了,脚下是齐膝深的积雪,蜿蜒在山路上的部队继续前进着。忽然,我借着雪光的反射,发现路边有几匹马,跑近一看,马旁站着几个人,他们是八十九师师长邵烈坤、八十八师政委郑维山、八十九师政治部主任裴寿月,还有八十八师的参谋长、八十九师的供给部长、二六八团的政治委员、原军部参谋张方明和几个警卫员。
我跟邵烈坤是老熟人了,曾经几次给他医过伤,他见到我,大声打招呼:“梁医官,向东,过黄河去!”这天晚上,我们躲进了山坡上的一片原始森林里。我们在森林里躲了一天,怕被山下的敌人发现,没敢点篝火。一直藏到第二天的夜里,我们才悄悄地往山下走。在祁连山里转了几天,来到黑河边,用石头砸开冰,洗去脸上的污垢和身上的血迹,又美美地喝饱了水。当时,因为我们常常一连好几天吃不上饭,一看到可吃的东西,就吃个痛快;一看到可喝的水,就喝个痛快。大伙说:“吃饱喝足了,就是死了,也落个饱鬼!”
但是光喝水怎么行呢?得吃点干粮,荒凉的山沟里,哪来的人家?正当我们四顾展望的时候,不知谁喊到:“快看,那是什么?”大家一齐望去,只见北边不远处的山坳里,有一些火光忽隐忽现。“走,红军不能老躲着老百姓!”大伙儿顿时来了劲,向火光闪现的地方走去。在山坡上的一个帐篷里,它的主人——几个放羊的汉子,热情地接待我们,专门煮了两小锅米饭,宰了一只羊,还给我们找了一个避风的山洞。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我们决定分散行动,经过一番商量,我与张方明两人为一个小组,其他的同志也都两人、三人的分了组,分别行动。临分手时,我们依依惜别,互相鼓励坚决不投敌,一定要活着到陕北见。邵烈坤师长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拉过我的手,亲手放在我的手心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邵师长,但是,他那双布满血丝、热泪盈眶的眼睛,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大苦水煤窑”是普通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地方,我和张方明在这里遇上一个驮煤炭的老乡,他看到我们身上的打扮,就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这位老乡告诉我们,敌人还在满山遍野地搜查红军,他们把抓到的红军战士,不是枪杀、刀砍,就是活埋,还有用炮轰、火烧、绳子勒的,用各种难以想像的酷刑活活折磨死。
于是,我把一件从敌人手里缴获的皮大衣的面子扒掉,换了一件对襟破夹袄和一条满是窟窿的棉裤,老乡还给了我一顶旧毡帽。为了装扮得更像一个挖煤工,我在脸上、脖子上还抹了一些黑灰。我俩把枪拆成零件,扔进山谷里。上路前,老乡特意关照:“路上见了谁也不要说话,装成哑巴。”就这样,老乡在前面赶着驴子走,我俩在后面跟着,走出了祁连山。
就这样,我靠着老乡,靠着人民群众,走出了困境。
这是梁昌汉《我在红西路军的前前后后》一文的一部分,录自《民乐党史资料》。标题为编者所加。梁昌汉同志,四川省人,原任红三十军卫生部医院军医,西路军失败后,辗转返回延安,后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解放后曾任青海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