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要从形式的滑稽转到姿势和动作的滑稽。让我们首先把我们所认为的这方面的规律说一下。这个规律很容易从前面所说的几点看法当中推演出来。
人体的体态、姿势和动作的可笑程度和这个身体使我们联想起一个简单机械装置的程度恰恰相当。
我们不来细谈这个规律的直接应用,因为例子是举不胜举的。若要给这个规律以一个直接的证明,我们只消仔细研究一下滑稽画家的作品就行了。但是我们要把滑稽画中的漫画成分撇开,因为我们已经对它作了专门的解释。我们也将把不是图画本身所固有的滑稽因素略去不论。有一点我们不应该弄错:图画的滑稽时常是假借的滑稽,而文学是它的主要来源。这就是说,画家可以同时是一个讽刺作家,甚至是一个滑稽戏作家,这样,人们与其说是笑图画本身,毋宁说是笑它所表现的讽刺或者喜剧场面。然而如果努力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图画本身,那你就会发现,画家越明确越巧妙地使我们觉得画中人物是一个活的木偶,图画也就越显得滑稽。这种暗示必须明确,使我们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物质,清楚地看到人物内部那副可拆卸的机械装置。这种暗示又必须巧妙,必须使这个人物的四肢都僵化成为机械零件,但我们又感觉他的整体是继续活着的。人物的形象和机械的形象两者越是紧密糅合,滑稽效果也就越加显著,画家的艺术也就越高明。滑稽画家的特色取决于他注入木偶的是哪种特定类型的生命。
我们现在把这个原则的直接应用暂时搁置不论,先来看看比较隔得远一些的后果。虽然在许多可笑的效果当中,都可以看到有一个在人物内部活动着的机械装置,然而这种幻象在很多时候转瞬即逝,立即在它激起的笑声中消失了。为了使这个幻象固定下来,必须下一番分析和思考的工夫。
譬如说,有这么一位演说家,他的姿势和言词争妍。姿势妒忌言词独自逞能,脑子里的思想一出,姿势就紧随而来,也要求充当思想的表达者。来就来吧,可是你得约束约束自己,紧密跟上思想的发展才行。思想这个东西从演说开始到结束,逐步生成、发芽、开花、成熟。它从不中断,从不重复。它必须时刻变动,因为停止变动就是停止生存。但愿姿势也和思想一样永远生气盎然!但愿它接受生命的基本规律,那就是决不重复!然而演说家的胳臂或者头部的某一动作却周期性地重复着,而且毫无变化。如果我注意到这个动作,如果这个动作使我分了心,如果我等待这个动作而它果然在我预期的时刻出现,那么我就要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为什么呢?因为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自动运行的机械装置。这不再是生命,而是装在生命之中,模仿生命的机械动作。这就是滑稽。
有些姿势,我们并不想笑它,然而一经别人模仿,就变得可笑,也是这个道理。有人为这个十分简单的事实找了许多极其复杂的解释。其实我们只要对这个事实稍加思考,就会看到,我们的精神状态是时刻变动着的,如果我们的姿势忠实地配合我们的内心活动,如果它们跟我们一样是有生命的东西,那么它们就不会重复。因此,姿势原是不容许任何模仿的。只有当我们失去控制,不再是我们自己的时候,别人才能模仿我们。我的意思是说,人们只能模仿我们的姿势当中机械一致,从而是与我们活泼生动的人格不相干的东西。所谓模仿别人,那就是把他身上机械自动的部分抽取出来。这也就是使它变得滑稽,因此,模仿引人发笑,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说模仿姿势本身已经可笑,那么,当模仿时同时努力在不使原姿势变形的范围内,把它们引到某种机械性的操作,例如锯木、打铁、不断拉铃绳上去,这种模仿就更加可笑了。庸俗并不是滑稽的要素(虽然它肯定有些作用)。倒是当人们可以把一个姿势和机械性的操作联系起来,仿佛它具有机械的本性时,这个姿势的机械性才更加明显。把这机械性暗示出来,是把严肃的文学作品篡改成为滑稽作品的所谓仿拟的常用手法之一。我们方才是用演绎法把这个手法推演出的,然而丑角演员显然早就通过直觉意识到这一点了。
巴斯加在《沉思录》的某一段中说:“两副相似的面容,其中任何一副都不能单独引人发笑,放在一起时便由于其相似而激起笑声。”上面所说的,便破了巴斯加这句话里提出的小小的谜语。我们也可以说:“演说家的姿势,其中任何一个的本身都并不可笑,但由于重复而引人发笑。”那是因为生动活泼的生活原不应该重复。哪儿有重复,有完全的相似,我们就怀疑在生动活泼的东西背后有什么机械装置在活动。请你把面对两个十分相似的面貌时的印象分析一下吧。你将看到,你是在想到从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两件产品,同一个图章打出来的两个印记,同一块底版洗出来的两张相片,甚至想到工业制造的过程。把生活导引到机械方面去,这就是这里引人发笑的真正原因。
如果舞台上出现的不是像巴斯加那个例子那样只有两个人,而是好几个,甚至尽可能多,他们彼此相似,一起来来去去,奔走舞蹈,在同一时刻采取同样的姿态,做出同样的手势,那观众就笑得越发厉害了。这时候,我们清楚地想起许多木偶。我们觉得有许多看不见的线把他们的胳臂相互连在一起,把他们的腿相互连在一起,把这个人脸上的某一条肌肉跟那个人脸上相应的一条肌肉相互连在一起。一致动作的执拗性使得身体的灵活柔和也在我们眼前凝固起来,使得一切都僵化成为机械。这就是这种多少有点浅薄的游艺节目的诀窍。表演这种节目的演员也许并没有读过巴斯加,然而他们却充分实践了巴斯加那段话所暗示的思想。如果说在第二种情况中笑的原因是由于产生了机械作用的幻象,那么在第一种情况中也应该是如此,不过较为隐晦罢了。我们如果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就会大致看到前面所提的那条规律的一些越来越深远,也越来越重要的后果。我们会看到机械作用的更加不易捉摸的幻象,看到那些不再仅仅是人的姿势暗示的幻象,而是人的复杂行动暗示的幻象。我们猜想,喜剧的常用手法——词句或场面的周期性的重复、角色的对称式的地位转换、误会有规则的发展以及其他许多玩意儿——它们的滑稽力量都来自同一源泉。滑稽剧作者的艺术也许就在于为人间事件保留逼真的外表,也就是保留生活中表面的灵活性的同时,显示出人间事件的显然机械性的互相关联。但是我们暂时还是不必预言那些随着分析的进一步深入必将系统地得出的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