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休闲爱好笑——论滑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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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让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什么是滑稽的面相?面部的可笑的表情是怎么来的?面部的滑稽和丑的区别在哪里?问题这样提法,几乎只能给以武断的解答。问题看来虽然简单,但是要从正面去处理它,已经够难的了。这就首先要给丑下个定义,然后看滑稽在丑上又添了些什么。然而分析丑并不比分析美容易多少。我们还是来试一试我们常用的巧计吧。让我们把效果放大,直到把原因显示出来,从而把问题突出起来。那么,就让我们把丑加强,使它达到畸形的程度,再来看一看畸形怎样能转变为可笑。

毫无疑问,在有些情况下,某些畸形比其他畸形更易于引人发笑。用不着仔细谈,只要请读者把各式各样的畸形检阅一番,把它们分成两类:一类是自然本来就把它引到可笑那方面去的畸形;另一类则是绝对和可笑连不起来的畸形。我们认为,这就可以得出下列规律:常人能够模仿的一切畸形都可以成为滑稽的畸形。

驼背不是给人以一个站不直的人的印象吗?他的背好像养成了一种不良的习惯。由于物质上的顽固,由于僵硬,他这个习惯便积重难返。你试单用眼睛去看,不要思索,更千万不要进行推理;把你预先形成的印象消除掉,去探索纯真的、直接的、原始的印象。你所获得的景象准是这样一种景象:在你面前的将是这样一个人,他要僵着于某一个姿态,同时——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是要让他的身体做鬼脸。

现在让我们回到我们要阐明的那一点上来。当我们把可笑的畸形的严重程度减弱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得到滑稽的丑。因此,一个可笑的面部表情将是这样一个表情,它使我们想起那是普通活动自如的颜面上的某种僵化了的、凝固了的东西。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凝固了的肌肉痉挛、一个固定的鬼脸。有人也许会说,面部通常的一切表情,哪怕是优雅美丽的表情,不是同样给人以那种永久的习惯的印象吗?这就需要指出一个极其主要的区别。当我们说一种富有表情的美,甚至说一种富有表情的丑,当我们说颜面上带有表情的时候,这里所指的也许是一个稳定的表情,但是我们可以猜想出这个表情是可以变动的。这个表情在固定之中依然保持着某种游移,从中依稀流露出它所表达的精神状态中的多种细微差别,正如雾气弥漫的春晨预示着白昼的炎热一样。可是滑稽的面部表情却除了这个表情本身以外就不再表示别的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单一的、确定的鬼脸。简直可以说是这个人的全部精神生活都结晶在这个形式当中了。所以颜面越是善于把可能概括这个人的人格的简单的、机械的动作暗示出来,它就越滑稽。有些脸看来好像老是在哭,有些好像老是在笑或者吹口哨,还有的好像老是在吹着一支无形的喇叭。这些都是最滑稽的脸。原因解释起来越顺乎自然,滑稽效果便越大这一条规律在这里又得到了证实。机械动作、僵硬、积重难返的痕迹,这些就是颜面所以引人发笑的原因。然而,如果我们能把这些特点和一个深刻的原因,和这个人的某种带有根本性质的心不在焉(他的心灵仿佛是被某种简单动作迷惑住,催眠了一样)联系起来,那么滑稽效果还能增强。

我们这就可以理解漫画的滑稽性了。颜面无论怎样端正,线条无论怎样协调,动作无论怎样柔和,颜面总不可能取得绝对完美的平衡,总可以在这上面找到一点瑕疵的苗头,找到可能发展成为鬼脸的轮廓。总之,总有一些为大自然所扭曲而走样的地方。漫画家的艺术就在于捕捉住这个时常不易觉察的趋势,把它扩大出来给大家看。他把他的模特儿尽情地扮鬼脸时可能扮出的模样表现出来。在表面和谐的形式下,他看出内容中潜在的冲突。他把在自然界中以不成熟状态存在着,因受较优秀的力量的阻碍而未能形成的比例失调和畸形发展体现出来。他那带有几分魔性的艺术,把被天使打翻在地的魔鬼扶了起来。当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艺术,然而如果说夸张就是它的目的,那么这个定义就很不正确了,因为有的漫画比肖像画还要逼真,有的漫画中的夸张几乎感觉不出来。相反,过分的夸张也未必能得到真正的漫画效果。为了使夸张成为滑稽的夸张,必须使它不致显得是目的,而只是画家为了表现他在自然中所看到的正在冒头的畸形发展的手段。重要的是这种畸形发展,使人感到兴趣的也是这种畸形发展。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才在不能活动的五官当中,在鼻子的曲线当中,甚至在耳朵的形状当中去寻找这种畸形发展。因为在我们看来,形式是运动的图像。漫画家改变一个鼻子的大小,但遵照鼻子的格局——譬如说,把鼻子按照自然赋予它的方向伸长——这就真正使鼻子扮出了一个鬼脸。这么一来,我们就仿佛觉得那个作为原型的鼻子也想伸长,也想扮鬼脸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自然本身也时常取得漫画家的成就。当自然把这个人的嘴咧到耳边,把那个人的下巴缩下半截,又把第三个人的腮帮鼓得高高的时候,似乎它也战胜了比较合乎理性的温和势力的监督,终于尽情地扮了一个鬼脸。这时我们所笑的面貌可以说就是这个面貌自身的漫画了。

总而言之,不管我们的理智信奉的是哪一种学说,我们的想象却有它自己的明确的哲学:在任何人的身体上,我们的想象都看得出某一种精神按照自己的心意赋予物质以一定形式而作的努力。这种精神无限灵活,恒动不息,不受重力的节制——因为吸引着它的并不是地球。它以羽翼般的轻盈给它赐予生命的那个物体注入一点东西:这种注入物质中去的灵气就叫作雅。然而物质却拒不接受。它把这个高等本质的永远生动活泼的活力拽将过来,把它化为毫无生气的东西,使之蜕化为机械的动作。它要把身体上灵活变化的动作化为笨拙固定的习惯,把面部生动活泼的表情凝成持久不变的鬼脸,进而迫使整个人具有这样一种姿态,显得他专心致志地陷入某种机械性的事务而不能自拔,却不争取在与生气勃勃的理想接触之中使自己不断革新。凡是在物质能够像这样子从外部麻痹心灵的生命,冻结心灵的活动,妨碍心灵的典雅的地方,它就使人的身体产生一个滑稽的效果。因此,如果有人要通过把滑稽和它的对立物相比而为滑稽下一个定义的话,那么与其把滑稽和美对立,不如把它和雅对立。滑稽与其说是丑,不如说是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