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我在梦见你
28982100000025

第25章 怪物(2)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被两个贪玩的男孩子抢走了书包,我一路追他们,他们一路把书包扔过来又扔过去,就是不让我接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笑得特别大声,最后书包掉进了一摊臭水里,他们才像散场一样没劲地跑走了。而我一个人蹲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把散落在臭水里的书本、笔袋、尺子……跟书包一个个收拾好,用纸巾擦干净,然后站起身走,一边走一边忍着,一直忍到回到家,才扑到床上,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死命地咬着牙齿,卷着被子,没有一点声音地哭起来。

“我不记得从小到大,自己曾这样哭过多少次,每一次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好像只要发出了一点声音,就会输掉一样。

“那段时间,父母在闹着离婚,经常打架,又吵架,没有人做饭,每天在回家的路上买同样的盒饭,吃得有一天吐了出来。

“离婚的原因是我的性别,女孩子,没有办法传宗接代,母亲不愿意再生一个,父亲就在外面找女人去生,爷爷奶奶来到我家,打我妈妈,对我说十分刻毒难听的话,说要把我扔到垃圾箱里面去,真是老套的八点档情节,但它就是发生了。大部分的事,看起来是可笑的,或是没有什么的,在并未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前,而无论怎样细小的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主观感觉也好什么都好,都是痛苦的。当时我感觉到如同灭顶一般的痛苦、灾难、孤立无援,又可悲至极。于是在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之后,我决定要改变。

“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伤心什么的也没有用,哭没有用,死也没有用。想要别人看到你、尊重你,想要脱离这种被践踏成尘埃一样的痛苦,不想要成为没有用处的、可以随便伤害、随手丢弃,任意被替代的,可有可无的人,只能是要自己争气。

“于是我去跑步,从城市的这一头到另一头,汗流进眼睛里,流进脖子里,洒落在地上。我踮起脚用背贴着墙,微昂着头,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站立着,用以纠正因为常年卑缩而形成的驼背。我去学习,认真听课,做很多很多的练习册,不在乎要低头求人帮忙解答一道题。我每天吃很少的东西,做很多的事,每天早上睁开眼,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真心地觉得不想再活下去。但就是这样每天逼近自己的极限,人被痛苦淹没,无法存活,却有什么,慢慢地向我走来。

“那是怪物。”

我站在马路上,霞光鲜红,跟警车顶上不断闪烁着的灯一样红。

“怪物是黑乎乎黏糊糊的一团,像是沼泽一样的东西。没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区别,它一声不发地望着我,在我变得越来越好的那些日子里。

“那些日子里,我的皮肤紧紧的,十分光滑。身段纤细修长,头发乌黑浓密,打着微微的卷度,手腕上的皮肤在阳光下能透出晶莹光洁的颜色。并不是自夸地说,那时的我,算得上是颇为漂亮的人,会打扮,但即使是素颜也并不逊色。好看的模样加上出色的学业,喜欢我的人也越来越多。

“人真的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以前还会朝着你嗤笑的,连两个人同时说话,他也要看别人不看你的人,现在却会自己不停地说一大堆话,然后昂着头期待你给一两句回答。从前与你并不相熟的,看见你遇到困难、痛苦难堪的时候也只会当作没看到地转过头去的人,现在却摆出一副‘好朋友’的姿态,贴近你身边,跟你说说笑笑。从前恣意地无视、嘲笑,甚至伤害我的人,现在却充满了善意,举动也是温和的。也有不少说‘喜欢你’‘请跟我交往吧’的人。

“沉重地倒向一个极端的天秤被改变了刻度,原本指向负数的指针高高地划向了正数。人们的这种改变来得如此突然、迅疾、势利,而又充满了扭曲的性质。我看着当中悬殊的差异,不想哭,却也不想笑。现在想来,恐怕‘谁人也无法相信’的这种思想,就是从那个时候种进了心里。连同怪物一起。

“我无法去相信什么人,也无法去喜欢上什么人。恋爱自然是有的,觉得很不错的人也有,聊得很好,一起开心地笑,一起说心里面的事,接吻,上床,穿同一件衣服分享彼此的体温。但就是没有办法建立一种羁绊。我跟他,无论再怎么好,都只是独立的两个人,没有任何联系,也随时可以断裂。对我而言,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接受的一方,没有办法像别人那样做到完全地敞开自己、付出,并且为此伤心流泪,我对于他喜欢上别人,或是他忙得顾不得我,他说谎,他又背叛我这类的事情,说实话,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现在想来,会拥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因为我始终觉得,他也不过只是他们当中的一员。那些曾经伤害、看轻、嘲弄过我的人,而今却对我微笑的,其中的一个。

“即使我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值得被善待的,但我怎么也想不通当初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才会被那样残忍地对待。被当作垃圾去对待的那些记忆我无法忘记,它们像一把刀,一把剪子,一次一次捅穿我,一点一点剪碎我,即使很久以后,我变成了比起当初要优秀得多的人,受过的伤也早已复原,我也依旧是一个不完整的人。

“曾经听过一首歌,里面有一句是说‘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也许是因为我心胸没有那么宽广的原因,我真的没有办法去感谢这种人这种事,相反,还一一记得十分清楚,如果要让我选择的话,我宁可所有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而我今天也不需要站在‘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的位置上。

“但无论如何,无法爱上任何人的,自私又封闭的我,也依旧平安无事,甚至在一些人眼中,是很好地活了下去。

“之前也说过,人真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永远有未能实现的梦想。即使梦想实现了,也会想要更多,看中的人,看中的事,看中的东西,看中的位置,都要一一到手才好。是一种十分贪心又不易满足的生物。

“虽然找到了令人羡慕的工作,并且在工作上我从一开始就表现得不错,但仅仅是不错是不够的。我并不是只要‘能够’做这份工作就会感到满足的人,我是想要自己的每一份企划都能够取得很好的成绩,赚很多钱,超过所有同期的企划。不要说什么出色或是优秀,而只想做第一那个,做谁也不能忽略的,谁也不能代替的,拥有自己的位置,并且能够在生活上重重地划上痕迹的人。听起来很偏执,但年轻时候的自己,确实只是这样没有任何宽容的,也丝毫不豁达地这么想。

“想成为重要的,永远都被需要的人。

“这么些年经过了些什么事呢。让觉得我‘不过是个花瓶’的人大跌眼镜。为了一个企划,连续通宵很多晚,想得憋气,发飙,整个人像疯掉,恨不得所有一切毁掉才好。跟不相识的人周旋,建立‘友谊’。受过不知道多少白眼,拒之门外的更多,也要不灰心地,拿身体里的所有力量跟温暖,去贴一堵冰冷的墙。

“无法跟谁说。受过什么委屈,遇到多么难过的事。病倒在家里,贴在地上爬着去倒一杯水,中途昏迷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洗漱换衣服,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去上班。三餐不定,吃的胃药越来越多,胃出血去医院,在病床上下不来,也要叫助手把工作拿到医院里来。将近四十岁的时候,因为常年经痛,又没有生育孩子,我患上了子宫瘤,在医院里摘除了整个子宫。从那天开始我的皮肤就越来越差,身体越来越松弛,什么保养也没有用,严格来说,其实我已经算不上一个女人了。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独自一人受过的苦,甚至于流过的血,没有跟任何人说,被询问当然也是有的,‘你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之类的,但究竟是不想说,不敢说,不能说,觉得没必要说,还是感到无人可诉说。总而言之,在今天以前,我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而因为工作,忙得没有一点私人时间。对人许过的承诺无法实现,约定好的约会去不了,连机票都买好的旅游也无法成行,过着如同困兽的生活,爱人自然是没有的,渐渐地连朋友也一个都没有了,联系的接触的全是工作上需要的人。回过神来,自己身上只剩下了工作。

“或者说,工作变成了我自己。存在的唯一价值。

“然后……

“在将近五十岁的那年,我被公司辞退了。”

我站在马路上,霞光鲜红,跟对面建筑得如同办公大楼的、以浅蓝色玻璃作外墙的、在广告语上标名“精英中的精英”才配居住的高级公寓楼下的警车顶上不断闪烁着的灯一样红。

大理石铺就而成的,明亮宽敞的大堂。需要刷卡才能开的自动门现在一直打开着,几辆警车停在门外,警察出来拉起防线,拦住了好奇围观的人群跟闻风而来的记者们。

而在公寓楼内一间东南向的,采光良好居住舒适的复式公寓里,几个警察正持续着他们的对话。

“这栋公寓楼里的人平常的关系就很疏淡,见面也不会打招呼的那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对她有印象了。”

“附近有设外送的几家餐馆倒对她很有印象,说她经常叫外卖的,不过近一个月都没有叫了,他们还以为她出境旅游去了呢。快递员也对她有印象,说是经常送快递到她家。”

“没有亲人吗?孩子什么的?”

“没有,连孩子也没有。”

“那电话呢?”

“手机里尽是天气预报、房产广告还有骗人去领奖什么的垃圾信息,未接来电倒是有不少,一一打回去发现都是中介公司或是推销什么的电话,没什么参考价值。”

“那就是自然死咯?”

“嗯,应该是自然死没错。”

“唉。”警官忽然叹了口气,“怎么也不请个钟点工呢?”

“起码不用死成这样啊。”

电梯门打开。镁光灯顿时激烈地闪起来,所有长长的镜头一个劲地往前方伸凑,几乎要突破警察拉起的防线。

镜头集中所对的方向,几个穿着白色塑料制服的工作人员,特殊材料制成的服装连头连身,把浑身上下包裹得没有一丝空隙,很好地隔绝了一切外来的气味跟触感,隔绝了一切气味的工作人员拿着一个大的半透明的塑料袋子。我站在人群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袋子。

里面装着的是我的尸身,腐烂的发臭了的肉体,有无数的黑色的白色的蛆虫食尸虫,在我的眼耳口鼻乃至腐烂而破损的肉里不断地蠕动爬走着。

前来取材的记者屏住呼吸,忍着漫天的恶臭,端起职业的表情对着镜头说:

“各位观众,我现在在某某街的一栋高级公寓楼下,一名死去了一个多月方才因为恶臭而被发现的老人,她的尸体正被前来的警察搬下来,据说在发现尸体时,房子里的所有空调都开着,连冰箱也是开着的,整间屋子的温度十分低,这有可能是尸体久久未能被人发现的原因之一……”

而怪物,黑乎乎黏糊糊的,像是沼泽一样的怪物,早在二十几年前,我那窄小的家里就没有了足够的空间容下它,它一直不断地长大长大,直到今天,它庞大的身躯如同一把巨大的遮阳伞,笼罩覆盖了整栋七十二层高的公寓楼,密密实实地挡住了所有阳光,只留下一片阴影。

它就这么巨大地、森然地站在七十层高的公寓楼后面,一动不动地、沉默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