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说……”
她收到询问，微微侧过头来，一头巧克力棕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剪的是平直的刘海，十分乖巧的样子。身上穿棉麻的衣服，淡素的颜色，像是天空或是风的颜色，让人看着就觉得舒服。她一双眼里描了细细的内眼线，没有涂睫毛膏，额头上渗着几点汗，也并不会让人产生讨厌的感觉。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说：“嗯，是怪物。”
“第一次看见怪物是很小的时候。
“多小？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很多人在一起的聚会，大概是家庭聚会之类的，我因为有什么确实很要紧的急事，当然只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确实很要紧，于是急急地跟大人们说——哪一个呢，父母，或是亲戚……又或者是别人，那个人或者那些人的样子，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可那样的我，又小，声音也不见得大，急急地扯大人的衣袖，急急地喊他们，急得快要哭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
“他们顾着自己说话，看了我一眼——也许连一眼都没有，然后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继续着谈话。没有一个人理我。
“我就是那个时候看见怪物的。”
盛夏的日头灼人地烈，知了发出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的鸣叫声，铺在皮肤上。我们沿着缓坡向上爬，感觉着汗顺着脖子后面流进衣服里，我看了一眼被热气蒸腾得有点扭曲的天空，开始担心起家里的情况——这样热的天，千万不要突然断电才好。
“怪物是黑糊糊的，黏黏糊糊的一团，蠕动着的像是沼泽一样的东西。对我来说，倒不是觉得十分恶心。
“可那之后就经常看见怪物了。
“说冷笑话没有人应和的时候。想去什么地方吃饭找不到人陪的时候。忘记带书本，说出来，别人只看了自己一眼，却没有接下来的任何动作的时候。认识的人为朋友烦恼，为感情烦恼，自己却没什么可烦恼的时候。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说话。像是这种，说不出来感觉的时候，就会见到怪物。怪物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也不出声，也没有动作，更谈不上什么表情。只是非常沉默地看着我，然后有一天，它跟着我回家了。
“相信你也看得出来，像是我这种人……怎么说，从小就很不显眼的那种。学习并没有到拔尖，模样身材也没什么特别，行为也是中规中矩的。当然狂野的想法也不是没有，在公车上看见小偷慢慢把手伸进别人包袋里的时候，会想象自己一跃而起，大声呵斥，但实际上只是屏住呼吸，假装没有看到似的把脸转到一边。
“假若被不相识的人撞到、瞪一眼、讥讽上几句，当时是一点反应都做不出的，低着头匆匆忙忙跑掉，但是隔了没两分钟就会想，一直想一直想，当时自己怎么不说这样这样的话，怎么不作那样那样的反应，想很多种可能，想很久，想到喉咙里憋着口气，心像被火烧一样，窝囊极了。却只能回到家，冲父母发发脾气的那种人。
“但即使是说什么发脾气，也是像闷葫芦一样阴阳怪气的几句罢了。有时吵得激烈，脑子里想的当然是离家出走从此不再回来，要在外面活得独立争气什么的，但事实上最多只有砰地甩一下门，然后到饭点时再假装若无其事地出来吃饭而已。
“就是这样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没有朋友，相熟的人当然也是有的，但是朋友却一个也没有。能力什么的也是没有的，学习上不擅长，体育也不擅长，学跳舞的时候也是要比别人慢，动作虽然没有错，却怎么样也做不到位，怪怪的没有一点美感。舞蹈老师也是，叫到会跳的人时，即使我会跳也总会忽略开我，把脸对着别人。回答问题时被老师跳过、分组时找不到要我的组，这样的事，也是经常有的。
“与此相对，生气跟不甘心什么的，也是有的。为此曾经暗地里下过不少苦功，在别人休息玩耍的时候暗暗地努力，表面上却装作什么努力也没作。但也许真的是有天分这回事的吧，努力过却一点效果都没有的人也是有的，想象中一鸣惊人令人刮目相看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而更多的时候，只能是一边自嘲着，‘只求及格’‘只是来混混啦’，一边跟在别人后面学着，像所有电影里没有出息的小跟班一样，倒霉又可笑。在公司里也是，只是“能够代替你的人多的是”的人之中的一个，同期的人不断往上升，或者结婚了，生了小孩，买了房子，总之是一脸幸福的样子。连后来进公司的人也不断地超过我，自己就慢慢变成了资格最老的可有可无的闲人。
“恋爱也是有的，相遇，在一起，彼此付出精力跟时间，但总觉得不对。无论是一起去吃饭，聊天聊到无话可聊，依然硬要接下去，还是送礼物、搭很长时间的车到对方身边去、看电影、逛公园……甚至是亲密的动作行为，都是不对。感觉像在挖洞，持续的时间越长，洞就越深，空出来的地方越来越大，风吹过空洞发出呼啸的声音，寂静得可怕。就这么久了，总归是会分手，对方不明白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原因，只是感觉不对，时间不对，事情不对，这个人也是不对的，这样的想法太过任性，没办法跟任何人说。久了之后就觉得，也许是自己不适合跟任何人相处吧。
“其实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跟所有自己想要成为的人都截然相反。有很多梦，却没有力气想。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大人，无所事事地活着，上班，完成任务，回家看电视剧，看到别人开心的时候就空虚地哭出来，然后第二天继续重复什么也不会发生的生活。每一次想起来，都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梦太过不真实，模糊，又轻浮，觉得自己是在看什么电影戏剧一样，总之不是自己，自己不是这样的，而是别的什么人。这个时候，我就会转过头去，看着怪物做鬼脸。
“每做一次鬼脸，怪物就会长大一点，一开始它神出鬼没，躲在阴影的角落，随着它的长大，阴影就变得太小了，小到不足够让它躲在里面。它也就干脆不躲了，堂而皇之地跟在我身后，黑乎乎的沼泽一样的躯体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挡住了所有阳光。”
“那它现在在这里吗？”我向她身后望了一眼，问。
“怎么可能，”她笑了笑，“怪物这么大，要是老跟在身后，肯定会给行人什么的造成困扰吧。”
“如果是伞的话倒不觉得。”我看了下头顶猛烈的太阳，苦笑了一下。
“啊……”她忽地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道，“真抱歉，只顾着我自己在说了，也忘记这么热的天，很辛苦吧，要不要去附近喝点什么？”
我确实是被热到整个人完全不想动弹，听她这么一说自然连忙点头，于是一起到了附近的一家冰室，是有了些年头的老冰室，头顶的吊扇是旧的古铜材料，雕了些藤蔓的图案，卡座什么的也是上个年代的款式，墙壁上红色的格子贴砖，只有空调是新的，无声地输送着阵阵凉意。
我们坐下来，她点了一份炸雪糕跟奶茶，我点了份芒果冰、三色球，还有柠乐。伙计写完单下去，隔不到五分钟，东西就陆续上齐了，我们坐着喝冷饮吃着甜品，安装在墙壁角落的10寸小电视低声地播报着新闻，什么哪个领导又去哪里开会啦，什么政府又开始打压房价啦，什么老人死后一个月才被发现死在屋子里，整个房子都发臭啦，之类的。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好好地休息地一番，津津的汗液干透，浸泡在冰凉的空气里，整个人像是充电后复活一样，顿时舒爽了许多，我才忽然想起来。
“所以……那个怪物现在怎么了？”我问。
“现在啊……”她想了想，“现在它应该在我家里……动弹不得吧。”
“怎么说？”我好奇起来，难道是找到了制伏怪物的方法？
她再想了想，然后向我细细解释起来。
原来那之后，她把怪物带回了家，锁在了房间里，偶尔带它出去逛逛溜溜，每天也有准备东西给它吃。
“就像养一条小狗一样。”她说。
可是慢慢地，怪物越来越大，越来越肥，越来越胖，黑乎乎的躯体不仅侵占了房间里的空间，甚至还从门缝里往外挤了出来。
“连天花板都被它顶得凸了起来。”她说，“今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发现它把房梁都压断了，砖泥粉碎掉下来，我清理了老半天，不仅如此，上一次它还……”
关于怪物的牢骚一发不可收拾，我坐在对面听了两个小时，期间续了两杯饮料，直到天色昏黄她才猛然醒过来：“哎呀都这时间啦？我得赶紧回家给它喂东西了，这么晚它肯定饿得不行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怪物，确实是不能缺少喂食的，于是也赶忙站起身，拎起包包就跟她一同往外走去。
干净的街道往前方延伸，尽头橘红色的火烧云覆盖了天幕，她的脸上也因此带了淡淡的红色，她朝我乖巧地笑了一下：“真是不好意思，明明是陌生人，却硬是拉着你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没关系的，”我也客气地笑一下，“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
“那么……”
她朝我挥了挥手，一阵离境风掠过，吹起她淡蓝色的棉麻裙子，说出来的话语跌落在风里，消失了痕迹，很快地，我眼前只剩下了橘黄色的暮光。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什么都没装的包包往肩膀挽了一下，也踏上了归途。
下班时间，走出了住宅区的街道，大马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公交车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装满了人，超过负荷地摇摇晃晃地驶过，写字楼下等待出租车的人排起了长队，我一声不发地混进人流里，随着他人的脚步行进。
“说到以前，我也并不是这样的。
“起码不是你现在见到的这样。
“小的时候很胖，一眼望下去就会令人发笑的那种。一开始年纪确实小，勉强算得上可爱，加上自己对外貌什么的也不太在意，于是就一直这么发展了下去，直到能够稍微独立思考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究竟是一件怎么样的事。
“被起绰号，唤作‘胖妞’‘大笨象’‘死肥婆’什么的，被说‘你永远也嫁不出去啦’‘谁会要你这种啊’‘看见你吃东西就觉得油腻腻的没有了一点胃口’，即使是亲生的母亲也会说‘我真的不想跟你出去买衣服啊永远都没有你的码啊’‘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丑又这么肥啊’这些，只是平常的事情。甚至还会有人因为要坐我旁边的空位而选择痛苦地跟同伴猜拳，输了的再不情不愿地坐到我旁边。在大街上走过的时候，陌生人看见我马上拉住朋友一边笑一边低声说什么，在我前面的人突然转过头看到我时‘哇’一声大叫起来吓得倒退几步的事也不是没有。但更多的还是无声无息的嘲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没有完整的剧情，说不出来具体的事例，被人看低一眼的感觉像虫子钻进皮肤里，特别痒，特别痛，特别想哭，但是又不知道它在哪里。
“那段时间十分自卑，感觉全世界都看不起我，穿的是肥大没型的校服，剪的是路边摊五块钱一位的学生头，戴着圆形的眼镜，鼻子上冒着油。一天到晚，弓着背低着头走路，谁都不看，谁都不敢看，上课也不出声，有问题也不敢问，连朋友都没有交，只想把自己缩小，缩小，缩到谁都看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