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W。
确切地说,我第一次见到W的时候,她坐在KTV长条沙发的拐角边上,跟一堆扔得乱七八糟的包包一起,她就坐在那里,不说话,不笑,也没什么动作,只是手里拿着麦克风,大屏幕上的光忽明忽暗地掠过她的脸上、手指、眼底,她斜靠在一面包包堆叠而成的墙上,随意地唱着一首曲子。
这本该是并不显眼的一幕,就如同所有KTV房里的歌曲一样,只不过是配合着稍嫌昏暗的灯光制成的背景音,筑成四面如同海绵般的喧闹的墙,其作用只是方便于人们自顾自地聊天宣泄喝酒而已。会被忽视是理所当然的,不被重视是理所当然的,成为背景音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不会是W。
我不知道那些与我一同安静下来的人的感觉,那个时候,在我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没有颜色,没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流淌过来,潮水拍打在岸上,覆过飘摇的光斑。W的声音像一块隐秘的磁石,席卷了众多影像裹身,仿佛不是听到了声音,而是看到了一个梦,或者一段回忆。这是W的声音,我从前未曾听过,以后也不会有。
拥有这些想法那年我十九岁,刚考上父亲曾读过的医学院,在离家十二个小时火车的城市,长相一般,成绩一般,人缘一般,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地方。
不像W。
第一次见到W的那晚,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被许多男人围着,坐在旁边跟她搭话,又或者拿着酒杯让她喝,叫她玩游戏,虽然她一直都坐在最偏僻的角落,但是人总会朝她那儿走去,把她拉进热闹的圈子里,这是漂亮女生的力量,让人欢喜于亲近。而对于他人的接近,W也来者不拒,有人跟她说话她就笑,喝酒她就喝,玩游戏她就玩。W很会笑,大概是天生的,她的笑容剧烈而直接,像盛夏最好的阳光,叫人无处躲避的年轻。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W跟多少人说过话,唱过多少歌喝过多少酒,我想肯定是少不了的,不过就算再多也不关我什么事。在凌晨大概一点半钟的时候,我点的歌再一次被不知道哪个醉鬼切掉了,我感觉没多大意思,就准备先上个洗手间然后跟朋友一起撤回家睡觉去。
现在想来,那间店不知道是想要营造些什么气氛,从房间到洗手间的走廊里就一直很黑暗,洗手间里的灯光也是一片昏黄,配合着大片棱角面的玻璃砖,没事也让人头昏脑涨,更让人不舒服的是刚把厕所门关上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干呕声,让我差点没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在脑门上竖起三条黑线。等我忍着恶心从厕所格里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趴在洗手台上呕个不停的人是W,她把脸埋在洗手盘里,发出一阵阵干呕声,她明显是很不舒服,想要呕出来,可胃里却没有什么可以呕的了,她就这么趴在那儿持续了一会儿,迷茫地看了会儿镜子,然后脚步有些不稳地往门外走去。
说实话,我当时是有些担心她。虽然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同样是女生,我实在没办法对她现在糟糕的状态假装看不见,还放她一个人回那间有那么多个男人灌她喝酒的包房里,我担心她吃亏,于是上前拉住她,问她是跟谁一起来的。她先是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然后说出了一个我也认识但老早就看见他跟别的女生一起走了的男生的名字,我问她还有没有别人,她摇了摇头。
“……你现在要回房里?”我问她。
“嗯。”
“不是不舒服吗?”
“嗯。”
“那不如你……”
“嗯。”
“嗯什么嗯……”
“嗯。”
并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在女生中并不多见的,那种怕麻烦又没有耐性的性格,常常被父母说“身为女孩子怎么懒得连男生都不如”,或被老师说“没见过女孩像你这样的”“这么没耐性还想做医生呢”……BALABALABALA……
所以其实本来我是打算直接把W扔进出租车里送回家就算了,于是我在走出KTV的一路上都在问她家的地址,问得非常使劲,用上了各种语式手段,我估摸着这会儿经过我们身边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人贩子在套话什么的,可惜我没经过专业训练,最终什么都没套出来,只好跟朋友交代一下,然后把她拉进附近一家面店里,希望她能吃点东西快点吐了然后从醉酒里醒过来。
W坐在我对面,她的头发很长,染了带点灰的奶茶色,像细密滑顺的绸缎一样反射着光线,叫人羡慕,不像我那一头乱草,染烫一下就坏,稍微长一点就四处分岔,尾部各种开枝散叶盘根错节,让我不得不经常修剪它,最后只能终年顶着一头没有女人味的短发。
我看着W,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很温顺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面前一碗跟她身形成强烈对比的大碗得夸张的牛肉面,她没有说话,脸被碗里的热气笼罩住,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通宵营业的面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老板在门口的大瓦罐里准备着明天要卖的炖汤,整间店里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跟瓦罐加热汤水时发出的咕咕声。W在吃完面后不多久就作出一副想呕的表情,我赶紧拿上向老板要来的塑料袋凑上去,把她的一侧脸搁在我手臂上,让她吐了个痛快,然后我就拎着半满的呕吐袋想到街上的垃圾箱去扔掉。
当我再次返回座位的时候,W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叫醒她,这么想着,就先坐了下来。这时的时间已经是深秋,快接近冬天,夜晚的温度很低,我感到有些冷,就往手心里哈一口气。这样等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W才慢慢醒了过来,我跟她说了下情况,然后就一起裹着大衣缩着脖子到外面大街上打出租车回家,接近天亮的时候天空依然是一片深蓝得近乎漆黑的颜色,我们沿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往下走着,路灯照出人的影子,等待经过的一辆出租车。这么一晚我被折腾得真是累了,只想赶紧回家睡觉,于是走得快了些,等我转过头来的时候,W已经离我有十几步远了。
她头发散得很乱,为了追上我,她脱掉了高跟鞋。赤着脚,手里提着鞋子在遍布沙石的大街上一路朝我小跑过来,看见我转过头,她就特别高兴地朝我笑起来。
那是直到很多年后,我依然能清晰记起的画面。
因为前一天晚上基本没有睡,所以我就干脆在第二天的课堂上补眠,整个上午上的都是理论课,都是教授在上面叽叽歪歪地讲学生在下面有一句没一句或者简直一句都没有地假装在听,这种事情不只是学生,教授们也很习惯了的,只要人有出现,管你做什么都行,所以睡觉当然也是行的。于是我就安心地没有顾忌地一直沉睡着。
但事实证明太安心果然是不行的,第二天上午我在二楼的大教室里上一二节,全程熟睡……我的意思是,直接睡过了三四节,连教室都没有换。
“你干吗不叫我!”
“哎呀我怎么知道嘛,你又坐在那个角落……”朋友也蛮不好意思地说。
“刚开学你就被那老头记一次没到了,他之前说啦,三次没到就不给平时分了~”坐在斜对面的男生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不爽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些什么。
“其实都怪你!”我想起来这人就是昨天带W去唱K然后自己提起前开溜的家伙。
“不是你我昨晚就不会因为要照顾人搞到一晚上没有睡啦!”
“吓?”男生有些不解地听我又说了几句,“欸你等等!你是说W?”
“是呀,不然呢。”
“哎哟,哈哈,”男生笑了,“你干吗要……你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
在分别之前跟W交换了电话号码,在那之后经常能接到W的电话或是短信。
我猜想W大概是个很闲的人,要不然她就是太喜欢玩乐了。我收到她的短信或是接到她的电话的时间从来没有固定,从早上五六点到深夜三四点,一天二十四小时,任何有可能没可能的时间,她都会发信息或者打电话过来邀请你出去玩。有时是市内的娱乐场所,而有时则是更夸张的一些地方。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拉萨?”W在那头兴奋地说。
“……啥?”
“拉萨呀~我想去那儿玩半个月,可是没人陪我……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我还要上学的。”
“啊……那等放假嘛~”
“平常哪有半个月这么长的假期……就算有也没有这么多钱哪……”
“钱什么的你不用担心啦,我会出的。”
“……什么?”
如果说突然被人问到说“要不要一起去拉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那么其实真正吓到我的是最后一句“钱我会出的”,在最初一段时间里,因为不太相熟,我一直怀疑W是不是一个人口贩子,随时准备着将我销往某个隐秘的村落,不然的话,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会无缘无故请另一个女孩子去旅游,先不说我跟她认识没到一星期,就算是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也没有会这样做的吧。
后来陆续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W,家里是贫困的农村,小学读到二年级,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就被同乡人带出来在大城市的发廊里做着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工作,十六岁的时候被人包养,直到现在。每一天都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人生目标只有花钱跟消磨时间,于是便去各个城市旅游。
这么说来,为了有个伴而请人去旅游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除了旅游,她也时常在市内消磨时间,逛街,唱歌,跳舞,美容桑拿什么的,我所接到的她的邀请,也多数是这些内容。
因为每一次看起来都是非常通用的措辞,再加上W总是一副左右逢源朋友众多的样子,我一直以为每次W叫我出去玩的那些短信都是群发的,所以有好几次我都没有回复她。然后她就会打电话来。
虽然我有时因为要上课,其实主要是想宅在宿舍里懒得出去而拒绝了W的邀请,但更多的还是会经不住W的软磨硬泡而跟她一起出去。W很能磨人,一个原本没有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话题可聊的电话会无缘无故地被她嘻嘻哈哈地磨上半小时,如果说“我没空跟你出去呀”,她就能就着这句话跟你一直聊,一小时两小时,死活不肯挂电话,直到你答应她为止。我曾经觉得W这种做法特别幼稚,要是别人真有事真不能跟你去那要怎么样呢,有次我心里就这样想着,没有答应她就挂了电话,然后她就一直打电话过来。
“我是真没空。”我说,“你不能先找别人跟你一起去吗,我下次再陪你去就好了呀。”
“……欸你怎么就说不明白呢,不跟你说了我要上课了。”然后就关了手机。
我是到晚上才开的机,一开机就收到W的短信,下一秒就是她的电话。我接了起来,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倒是她先在那头说了声“对不起”。
“……干吗要道歉……”我有点无力。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烦,我只是挺无聊的,没什么事,所以……我没想要给你带来困扰,你生气了吗?……”她一个人兀自地在那边絮絮地说着,小心翼翼的语调,声音像犯了错而感到不安的孩子。W今年二十二岁,比我还要大上两岁,但与她相处的时候,我总会把她当作十三四岁的孩子。
“你现在在哪里?”我问她。
“欸?……我在家里。”
“一起出去逛逛吗?现在。我正好想去下书店买点书。”
“……”电话那边静了两秒,然后传出她慌忙又快乐的声音,“嗯嗯嗯嗯嗯!好啊好啊好啊!”
到了我们约好的广场,我向四处环顾了一下,没有见到W,却在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眼睛被人从后捂住,然后是W身上香水的味道跟她带笑的声音。猜猜我是谁的游戏。W总爱做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比如逛街的时候挽着你的手臂黏着你呀,一路上也不管方不方便,时常她喝醉酒的时候,就会无缘无故地抱住别人,不管男女一律都问:“你爱我吗?”
在稍微熟一点之后,W有时会跟我说起那个男人,她说她跟了他六年,他过两年就要六十岁了,他待她如同女儿一样,经常跟她说话聊天,一起睡觉也常常并不会干什么,她说他曾说过最喜欢看她玩,看她笑,听她说话。她说他是个好人,多亏了他,乡下的家人才可以过上好的日子,弟妹也能够读书。她说她总不知要怎么报答他。
此后我时常会想起一个稍嫌臃肿的老男人,他站旁边看着W,她的笑容,弯成月似的眼睛,她孩子气地朝他说着幼稚的话,把水珠溅到他脸上,这个年纪他的视力已经不怎么好了,也许还戴上了老花镜,我想他那一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W身上炙热得如同迷幻森林的青春,包括那些来来去去的时光,没有一秒钟会在她身上停留,她就像一幅虚实不定的画,隔在玻璃的那一方,随时光生锈烂掉的,只有我们自己。
我拿开她的手斥责她的无聊,然后往书店方向走去,她从后赶上,极自然地挽起我的手臂,看了一眼我的脸色,见没什么异常又得寸进尺地腻近了一些,就这么随我进了书店。
店堂里是白色的干净的光,千万册书籍分门别类在一排排三四米高的书架上,有些热销的就铺放在单独的矮柜上,在我眼中,这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书店的样子,没有什么值得兴奋,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对我而言是这样,对W这样一个一看上去就是只关心服饰鞋子的漂亮女生而言就肯定也是这样了,甚至更要无味一些。所以当我看见W的样子时,我有些讶然。
自从一走进书店开始,W就像突然得了多动症一样,把店里的书东摸摸西摸摸,我怀疑她甚至认不认得全书名的字,就翻开一本又厚又重的回忆录,双眼放光一副看见什么宝藏似的样子。
“……你要买什么书么?”我过去问她。
“啊?我不……我看不懂的。”
“呃……”
“可是……真好啊。”她一脸羡慕地说,“有这么多书,这么多人在看书。”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W心里,对与“文化”沾边的一切东西都有一种莫名的羡慕与向往,看见我包里装着厚得要死却没有任何实质用途的书本的时候,她总是会说“真好”“大学真好”“兰兰是大学生真好”。虽然只是跟人提起也不会有什么面子的普通的大学一所,但她就是觉得好。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特别喜欢我的原因吧。
买书并不要用到很久,出了书店后我们在附近逛了逛,然后我就准备回学校了,W说陪我回到学校门口,于是我们就沿着小巷走。夜色并不深,月亮是清浅的颜色,小巷子里的石板路凹凸不平,布满缺口,让穿着七八厘米高跟鞋的W走得特别吃力,走到一个下坡的时候她放弃了,脱掉高跟鞋尖叫了一声就往下跑去。
时尚细跟的玫红色鞋子卡在石板缝里,她往前奔跑,月色如水,两侧高高隆起布满苔藓的墙壁如同山峦,夹道而起长而狭窄的天空,不知道去向,风鼓起她过于宽大的外套,因为下坡的速度而有猎猎的声音,W无所顾忌地大叫着,以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像鸟一样飞翔向远方。
记不起来有多少次,也许因为她就是那样随意的人,会不管脏乱也不管衣着地坐在街上,一时兴起就会无目的地奔跑,有这样的想法便会不顾后果地跳进江里,然后抬起头大笑。如同赤子。诸如此类的她这样奇怪的举动时常会把我吓一大跳,那时的我性格中有着拘谨的守旧的因素,觉得荒唐幼稚,便总是站在原地看她赤足奔向莽莽尘世,眼睁睁看她离我越来越远。
也没有去追。
与W相识一年后的夏天,我们吵了一场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