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次不同。哪里来的奇异感应,在每一次经过那条路的时候,都觉得有什么在召唤她走向另一边的尽头。其实在很久以前也曾试过。一种蚂蚁爬满心脏的感觉。是从哪里传来的呼唤。
而第一次,目睹了母亲的死亡。第二次则是父亲。
朝仓从不知道那些看似平常的路线,旁边有贴满无聊广告的街灯,有红色的邮筒邮递员打着铃踩过。瓦蓝屋顶的两层民用房,报纸扔在门口,牛奶箱里装着两瓶牛奶。都是再平常不过。但当它们排列成一个特定的组合,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力量把朝仓的人生带到截然不同的方向。
火烧云像浪涛卷起来。
朝仓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按下去的。朝着那个门铃按下去。
“你好,星野宅。”
态度非常恶劣。这是客气的说法。已经不是恶劣能够形容的了。
出来开门的是个男人:“美和子,小姑娘好像找你。”
“您是星野的父亲吗?”
“什么?”男人啼笑皆非,“你疯啦?”
“谁啊?”女人走出来,“你找谁?”
是那天那
总觉得,星野是个存在于不同世界的人,像黑色的独角兽个女人!
“我是星野幸的同学……”
“什么星野幸?星野幸已经死了。”
“我知道……可请问您是……”
“我跟那家伙没关系!小妹妹,那家伙就是个骗人的货,要是你被他骗了也只能自己吞下去了,人死都死了,别来烦我!”
门砰一声关上。
那家伙。
骗人的货。
“侦探游戏就这么好玩么?”
朝仓转过身。
站在街灯下的。
是星野。
,孤独得棱角分明。发布成绩时很是喧闹了一阵,星野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面,沉郁地融进了背景的颜色。
期中考后第四十八天。也许还可以这样说。那一天之后第四十六天。
放学路上说起了“万年迷路王”的事迹,女生嘲笑似的说连隔着一条街也会走错路啊。然后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又补充说“其实还是挺好的”。
“哦。”
“至少没有像《乱马》里面那个家伙,说好在屋后见的,一出门就往前走,结果绕了整个地球呢。”
“哦。”
“意外的收获是,还发现了一个公园,很漂亮的。”
“哦。”
“……呃,已经拆了。”
“哦。”
“一个月之前。”
“哦。”
有时也会想,为什么呢?星野这个人,倔强到连“嗯”也不说出来,却很温柔地提醒自己他有在听。他有在听,可从来也没放在心上。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
“星野君对自己的事情,好像从来都……”
其实还有很多都不了解。
“星野君对自己的事情……”
但是,能够一起上学,讨论中午饭吃什么,一起走路,一起看书,偶尔抢抢电视频道。像这样在一起,仿佛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是那样地高兴。心剧烈地跳,真的,高兴得不得了。
所以,不能说。所以,不能问。
即使很讨厌这样想的自己。但如果那样的话,一直以来的一切,都会……
“星野君对……”
“星……”
“可是听说之后会兴建一座游乐场呢。”
“哦。”
“到时一起去玩”
“啊……哦。”
永恒国度的少年啊。
你还有,什么资格,计划未来呢?
有一天,究竟是哪一天呢?童年的星野曾经听父亲这样说过。
一直活下去的话,应该会有好事发生的吧。
这样说着的父亲,后来随着救护车的鸣叫声远去,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一大笔遗产,还有一个毫不相关的女人。
然后,随着时光的推进。在门口倔犟地等待“即将归来”的父亲的孩子,安静地长成漂亮的少年。年幼时无法理解的东西,无论是女人恶毒的诅咒,还是从不来解救的父亲。那些应该觉得痛苦的谜底,犹如底色不足的拼图,虽然拙劣,可还是呈现出完整的模样。但却并没有旁人随意OOXX的歇斯底里,只是心里有一片地方,是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谁也无法走进去了。
无论如何,星野还是相信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直活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有好事发生的。虽然有些时候,也会消极地想“本想就这么活下去,可却尽是些痛苦的事”,可这种非常傻×的事情,在后来的日子里被星野认定为只有在作文里才会出现的文艺腔,简直可以媲美那些什么“太阳公公露出红扑扑的笑脸”之类的恶心句子了。于是大多数时候,星野平静地长大,却也没有想关于痛苦的字眼。总想着将来长大成优秀大人时,那些意义不明的好事,是指恋爱、事业或别的什么都好,都会接踵而至吧。
不过,无论是长大,还是将来。像“以后”“到时”这些词汇,应该是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去想象的吧。
所以,当女生尖叫着摔下了楼梯,额头上开出血色的花,看热闹的人把女生团团围住,闪着红灯的救护车掀起一地尘灰。星野都试图用“不是我的责任啊,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即使是平时,也有不想救人的时候吧”来平息心底那种感觉。
而事实上,在女生往后倒的时候,星野是确确实实地,伸出了手。可这种确实,因为落进一片虚无里,最终演变成谁也无从提起的故事。
这算是英雄救美么?哪门子的呀。
都说人死了变成鬼。
鬼哪能救人啊你发神经吧。
充满了粉尘的时光里。
夏日的光。像谎言一样刺穿眼膜。
有一次是这么跟星野开玩笑的吧。“世界上最差的品牌就是TCL,因为‘太差啦’!”也有说过“最无力的花就是茉莉花呀,歌都有唱‘好一朵没力的茉莉花!’”
星野看了过来,淡淡地回了句“好强大的冷笑话”。
但这并不妨碍女生下次又说出诸如“HELLO KITTY就是那个白脸无嘴人面猫呀”这样的话。虽然在再次受到打击后总会在心里嚷嚷一句“都不懂欣赏”“难相处”什么的。
可如果,跟眼前的少年之间,仅仅是难相处这样的问题,其实也不算什么。
我应该是……
仅仅是这样的问题。
死了吧。
真的不算什么。
是这样吧。
女生的头上绑着绷带,病房里静得振聋发聩,只有点滴液的声音。
再也不能活了。
很久以前的回答是怎样的?记得好像是“不是的”。简单地否定。她摊开了一点手掌。
他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冲破谎言的力量。
终有一天,从她身边离开。
像破茧蝴蝶,飞向新的生命。
留下谎言的空壳,清晰的旧时光。
总有这么一天的。
可是。
可是如果可以。
那些谎言,都能在最初那个夕阳里变成光。在最初那句“星野同学”,在最初那句“你是说……”,在那里,已经不需要更高的起点,都能统统地,统统地变成光。
绵密地覆盖住往后的岁月。
都不要消失。
那么肯定,最初那句会是。
“请你留下来。”
“为了我,请你留下来。”
轻薄的尘埃,支离破碎,布满斑驳。
还不是那么有钱的时候,住过铁路边的房子。吃完晚饭或者晨雾刚散时会走出去沿着铁路散散步,牵着父亲的手,偶尔也会像普遍父子一样玩“骑高马”的游戏。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后来这条铁路,常常出现在星野梦中,梦见自己一直往前跑,夕阳在尽头露出半张脸,铁路旁长满了黄色的金星草,被热浪掀起,飞得很高。
梦里的自己没有一句对白,梦里那条铁路也没有尽头。然而更重要的,是星野搞不明白,梦里为什么没有别人。应该会有父亲,照理说是有的,但为什么没有。只有自己,只有空旷,只有无尽和满天的金星草。
直到女生从楼上摔下去的那一天。
“我应该是……死了吧?是这样吧?再也不能活了……”
朝仓猛地拔开了输滴的针头,仓皇地跑出了病房。跑到走廊,跑出医院,跑过长长的碎石路,石头把脚底扎得流出血。
“喂……喂!”星野从后面追上来,挡在她前面,她却跑着穿了过去。
“喂!”星野再跑上前去,还是挡不住她。“朝仓!朝仓!!!朝仓千秋!!!”星野看见女生一个踉跄,摔倒在沙砾上,光着一双脚,大号不合身的病服上灰扑扑的,沾了不少血。星野突然生气了,就算早已知道她笨得无可救药,还是忍不住生气。可没等他开口,朝仓就说“你到底想怎样!”。
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很丢脸。为什么会这么丢脸呢?
拼命虚张声势,装模作样,撒谎,软弱,又没出息。其实真的不想让他知道这样的自己,也想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跟喜欢的人说笑,一点一点地了解他的事,因为担忧而露出难过的样子,希望他可以因为自己的力量,而变得幸福起来。可无论是怎样精心地去准备话题,说无聊的冷笑话努力地跟他相处,却只是把自己变成更丢脸的样子。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我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这样的人啊。
“我只是……我说你没有死,其实我只是……”
我只是。
“想跟你多待一会儿,想跟你多说几句话,哪怕是‘今天天气很好啊’也是好的。”
那对于我而言。
“……是不能停止的啊。”
“喜欢星野君这份心情……”
如果就这样停止的话,那么一直以来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一样。所以,即使再难看我也要说。
“我喜欢……喜欢……”
少年愣住了。他慢慢地别开脸,捂住了嘴,似乎非常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办……我好像……”
“有点高兴。”
铁路的尽头,应该有那个喜欢你的人。
后来一切都变好了。朝仓千秋成了年级第一的好学生,身边围了很多朋友。大家都说“大智若愚啊”。也有收到情信了,放在鞋柜里,第一次收到时她还颤抖着问“阿……阿幸,这啥玩意……”后来就直接作废物处理。
对了,称呼也从“星野君”变成“阿幸”。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最近常说“好像一步登天的感觉”。你诧异她竟然会用这么艰深的成语,就高兴地回应道“一步登天就是随便迈出一脚却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后来她被迫接受体育祭的接力赛拼命说我不会呀我不会的时候你也有教“接力赛就是四个人被一根棍子追得拼命跑的过程”。
一模过后,很快就到高考,她问你应该填什么学校的时候你说随便,过了很久她把招生简介递过来指着一间大学叫“水卞”。许多人都已青春不再,盛宴也只余残羹。于是纷纷向她告白,基本上,你装作没看到。
你有时想起那天在碎石路上跟她说的话,虽然你马上就后悔“啊我怎么就说实话了呢”。你可能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想过了。但你一定记得的是,你无数次在暮色四合的校门外等她。你站在课室后面,看她的背影和撩头发的动作。你陪她走过的那些路,她疑惑地问你“既然可以穿过物体,那为什么不会从地面掉下去呢?”,你忍不住笑说“要掉到哪里去呢”。冬天她头发上有永远也拂不走的雪花,她有总是迟到的坏习惯,你就早早地坐在她床边喊她起来。你帮她作弊,借她的手看一本书两本书,书页翻过光线哗哗响,你看见她其实很秀气的睫毛。还有那些你想吻她的时刻,她穿过你的身体,仿佛是一个拥抱。你记得这个女孩子,是怎样走进你荒芜的心,你只希望过她一个人,能傻傻地跟在你身边,在屋子里乱晃悠,说冷笑话。并且可以一如既往地傻下去。
然而,更重要的是,你一定会记得,她是那么喜欢你。
可后来,你又忘了很多,你听见每一个人,每一块骨骼都发出生长的声音。
而你在永远的十七岁夏天。
有一次放学回家,星野突然开口叫:“朝仓。”
“嗯?”
你会嫁人吧。
“朝仓。”
“嗯?”
在我无法拥抱的地方,一个人成长。
“朝仓。”
“嗯?”
总有一天,你不会用‘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来拒绝别人的告白。
“朝仓,朝仓……”
“怎么了?”
我喜欢你。
那些可以用“希望你……”来开头的句子。
希望你别迷路了。
希望你学会待定系数法。
希望你交到好朋友。
希望你别再被人欺负。
希望你幸福。
希望你一个人,也能够坚强。
“朝仓千秋,13号考生朝仓千秋呢?”
“嗳?不在么?”“不知道啊。”“什么事啊……”底下传来一片议论。
“好了好了,别吵了!我出去查一下,你们乖乖地在这里考试!”主考官擦了擦光秃秃的额头上的汗水,低声咕哝着“真倒霉”,疾步向办公室走去。
夏日闷热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屋顶,忽然爆出一道惊雷。
“搞屁伐 !吓死没命赔啊!”主考官咒骂道。
远处,铁路上,一道列车把少女的躯体抛向天空,然后欢快地驶向远方。黄色的金星草被热浪掀起,飞得很高。
巨大的轰鸣带着盛夏的光呼啸而来。
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鬼”这个道理同样存在的另外一个道理,是“并不是所有死后的人,都能变成留在人间的鬼”,就好像并非所有的喜欢都能理所应当地单行三年后就能走向永远。
写字台上留下的一张白纸,上面的字迹在夕阳下泛出黄色的光来。
连那几个“……那么,我就变成你吧”的字样,也变得格外温暖。
少女的尸体被抛在铁轨的边缘,热浪一波一波地往上覆盖,像要吞噬一般,一点一点擦去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像是每天下午六点半后,一定会被值日生擦干净的黑板。
干净得像是新生一般。
少年寂寂的身影站在铁轨上。背影像灰墙般投下深深浅浅鸽子的影斑。
幸福的结局只差最后的一段结尾,只因为他没来得及写出这段结尾,递给她阅读。
这段潦草的结尾是“并不是所有死后的人,都能变成留在人间的鬼”。
一部电影暗了下去。然后是一套桌椅。一间教室。
一个夏天。慢慢地,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