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转校生叫星野幸。
这件事在老师使劲拍着桌子喊静一静之前,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可学生们还是故意吵闹了一会儿才好整以暇地静了下来。
这年头谁还听老师的话谁就是白痴。
朝仓磨蹭着抬起头的时候,男生的腰已经弯了下去。异常傲慢的声音从底下沉沉传来。
“星野幸。请多多指教。”
像从纯爱校园漫画,或者某部日剧里走出来的,神情冷淡眉目清秀的少年。嵌进一片光里,空气摇晃得哗啦作响。
唯一令人感到气馁的,是安排座位时的理由。
星野幸原本是上野私立高中的优秀生,因为家庭缘故转来隅西川公高。懒惰又没有什么建设的老师一句“你就坐朝仓旁边吧,她学习很差多帮帮她啊”就把他拉到旁边的座位。
“呃,上次里惠向他告白,他竟然说什么……‘你是谁,很碍眼"!”似乎觉得难以表达激奋的心情,女生再次强调,“他竟然这么说耶!”
“差劲的男生!”
“差劲透了!”
“以为自己是什么嘛!就是长得帅了……点!”女生哼哼地转过头,“喂,朝仓,抄好作业没有?赶着交哪!”
“抄完之后去买三罐茶呀,要热的!”
朝仓受惊似的抬起头:“好……马、马上!”
然后。
“朝仓,今天的值日就交给你啦,我们还要去补习班呢。”
“对啊,你脑子这么笨再去也没有用了,我帮你向老师请假吧,就这么决定了!”
再是。
“完了!今天忘带便当了!朝仓,你那份给我吧!权当减肥啦。”
“你看你腿都这么粗了。”
还有。
“哇,这个奖品好想要——”
“抽奖的耶,很勉强吧。”
“什么话!朝仓,买这个产品吧,我想要抽奖券,你有多少钱?全拿来吧。我们是好朋友对吧!哪!”
或者。
“啊,抱歉,三人一个小组啊,没有朝仓的位置了耶。”
“你找别的朋友好啦。”
“噢,对了,昨天想要的CD,弄到了么?”
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发生得多了。导致了一直沉默不言的男生看着又一次在“我们是好朋友吧”的攻势下匆匆跑出教室四处张罗的女生,挑起眉说了同桌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骨气么?”
学校从前年开始实行学分制。各个科目的教科书被定义成模块一二三四,期中期末的大考则被设定为模块考试,也叫修学分。考试不及格的可以补考,也当通过这门课程,不过只能评丙等。
今天是英语的模块考。
也许是天气转凉令本来体质就差的朝仓更加孱弱,早上起来出现了比平常强烈三倍的晕眩感。过马路的时候,太过匆忙以至于差点撞倒迎面而来的老婆婆,等发现时马上侧过身去,结果失去平衡跌倒在路中央。
然后听到旁边的人骂骂咧咧了一句:“突然整个人跳出去干什么哟!神经病!”
终于赶到学校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了,分选择题跟非选择题两部分,时间是两小时。
朝仓的英语很差。准确地说,朝仓每一科都很差。虽然上课认真听,暑假也一天到晚泡在补习班里,笔记做了一大摞,可成绩还是上不去。越是这样,考试时就越紧张,尤其是临近结束的几分钟,还有一堆题没有做完,也许认真想会想得出什么眉目,但因为紧张得不得了,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堂堂冬天也出了一额冷汗。
最后五分钟还有十五道单选题没完成,如果做不完的话,及格就更没希望了。朝仓捏着笔,手不停地颤抖。她看了看墙壁上的钟,又看了看试卷,纸笔间的声音好像慢慢后退到某个边缘,只有时钟的声音不断前进,越来越响,像要把紧迫在喉咙的心一、二、三地压出来。
脑袋越来越涨。
“喂。”突如其来的声音猛地打断了朝仓的臆想。
“……呃。”
男生的视线落在前方,他动了动手臂。
课桌的左下角,男生的手肘下压着一张答题卡。
白色的纸片在男生的遮挡下露出答案的部分。
“抄吧。”
关于死有很多种说法。圆寂、仙逝、牺牲、去世、死亡、去了、叮左、香左,呱柴、呱老衬、卖咸鸭蛋,等等。或者就如最近学生间常说的那句——
他那个了。
让像一潭死水,偶尔掺夹些校园暴力或校园恋情的高中生活突然沸腾起来的,是高二开学不久后的一起死亡事件。同级的少年死在了车轮底下。
有很多关于目击者的传言。有的说被卡车从街头拖到街尾才停下,面目全非。有的说被卡车一下轰到天上,像破布娃娃一样掉下来,开出满头鲜血。有的说被碾掉了半边身子,看得到脑浆跟内脏。而朝仓在事发隔天经过那条街,看到依然车水马龙,只有路边还剩一圈冲洗得非常淡的血迹。
可谣言的热情那样旺盛,即使在两个月后,也还能听到女生们故作可爱地这样讨论。
“啊呀,你听说了吗?那件事。”
“嗯,嗯!好可怕哟!100%可怕的!”
“听说是自杀喔。”
“不是吧,我听说是司机醉酒耶。”
“总之一个人三更半夜地跑出去,很可疑不是吗?”
“嗯……”
然后,更多的话题把少年延伸出各种不同版本。可怕、可怜、可悲,或者另有隐情。
“朝仓你觉得呢?”
朝仓愣了愣。
“……我觉得,死了就是死了吧。”
古人常说回魂夜,指的是死后第七天晚上灵魂回到记忆中的家。朝仓在父亲死后第七夜,并没有看到鬼魂,因此她一直怀疑这种说法。就算是回魂夜,如果七天不足够让死去的灵魂找到回家的路,或者在途中迷路了,也许再过十天、二十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也不能到达。
那么,要多久才能重新与死去的人相遇呢?
放学时候,学生从校门鱼贯而出。朝仓挽着书包随着人浪前进。
今天放学意外地准时,而且也没被人要求值日之类的杂事,所以大概可以准时到补习班上课。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已经有三次没去上课,绘里说座位出了大变动,言下之意是你就别跟我们坐在一起了。
朝仓停下脚步。
穿着蓝灰色校服的人群像流于灰暗的铅质,起起伏伏,散向四面八方。
只有一个点。时光在这里像永恒静止,透出截然不同的质感。
朝仓走了过去,微微抬起头,用略带惊讶的口吻询问道:“星野同学?”
世界上有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容貌相似又各不相同。你永远无法了解身边的人,也许某一个有你想象不到的无法置信的人生。
而这对于朝仓的意义,就是体质异于常人。
“简单地说,我能看到鬼。”
男生迟缓地点了点头。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个平时看起来胆小怕事的女孩,竟然有“能看到鬼”这样大胆的能力。
“其实我也不太能分辨谁是鬼谁是人……”女生解释道,“只是能看到而已。”她低下头,盯着手指到脚尖的一段距离。
身边的男生沉默地走着,从余光里可以看到他把手插在裤袋里,步伐迈得很大走了一小段路已经把她甩开很远。
就在朝仓喘得不行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阔别已久淡漠而傲慢的声音沿着空气传来。
“你是说……”
“我回来了。”朝仓迅速脱了鞋,咚咚咚地跑进房间,“我回来了。”
少年坐在窗台下,微微抬起眼算作了回答。
“今天补习班也留了很多作业,不做到半夜看来是没法睡了。”朝仓从书包里抽出练习簿,朝少年走去,“上课的时候有几道题不太明白……都抄下来了,可以帮我解释一下吗?”
少年点点头:“待定系数法……”
然后:“今天下午有一次很呛的小测啊,老师突然在自习课就拿着试卷走进来了,吓我一大跳。结果一定是考得一塌糊涂。真奇怪,明明已经很努力学了,可脑筋还是转不过来,笨死了……”
“你最近……”少年搜寻着措辞,“很吵。比以前在学校吵多了。”
朝仓一怔:“对不起……我……”
“我没有什么朋友……可能……只是……”
“下一题,待定系数法。”
“……欸?待……”
“刚刚不是讲过了吗?”
“好像……”
星野皱起眉:“你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放弃学习早点工作更好。”
朝仓停下笔:“我知道。”
整齐的笔记本,里面的笔记多处重合。做一道题,同一种做法换个数字或问题的方式就不会做。再怎么努力,也像原地转圈的笨蛋。愚蠢到了甚至令自己痛恨的地步。
但是。
“我只是想试试,努力的话有什么是我做得到的……”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什么都做不到,活着不如死了。”
少年的眼神沉进昏黄的暮色里。
认识星野已经一年又八个月。开始只是淡漠的同桌,直到一年后他死了。
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每天放学回家,打开房门就能听到少年淡淡地说“你回来了”。以前的事,每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或者哪一题不会做这种小事,什么都可以跟他说。虽然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已经觉得非常、非常高兴了。
甚至高兴到可以滥用“幸福”这个词。
“星野的头脑真好啊,没有上学也会做这些题。”
“嗯。”
“那个……”
少年侧过头。
“明天……不如去一趟学校吧。”
少年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样……你老是待在这里,会很闷的嘛……所以出去走走……”女生垂下了头,“对不起,就当我没说……”
少年把目光移到窗外:“明天有一场测验吧,我帮你作弊。”
第一次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是在指着一片空白说“我看到了一个人”的时候。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知道这些在别人看来都是一片空气的东西,有一个叫做“幽灵”的名字。可朝仓总是无法分辨那些被人类描绘成三头六臂的幽灵,它本身,跟人又有什么区别。
就像近在眼前的少年,他走路,他说话,他不声不响地看着一抹光。他的轮廓清晰得纤毫毕现。除了没有影子这种几乎可以忽略的事情之外,他在朝仓的印象里,还静静地保有那个低低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骄傲而且自负的少年形象。
可是在所有认为星野幸仍然存在的时间里,属于星野的桌子已经搬到最角落的位置,上面摆满了杂物。朝仓看着站在课室后一脸冷漠的少年,他甚至没往这里看一眼。
课室依旧很吵,说笑或者打闹,等到上课才逐个嘻嘻哈哈地回到座位。朝仓被人说了几句,有点心不在焉地搓搓手,向后望了几眼。等到少年回视她的眼神时,才又慌忙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安,有点担心,也有点窃喜。几乎是在少年走进来的一瞬间就毫无理由地确信了此时此刻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星野回来了,星野幸回来了。其实仔细想想,为什么要让他来学校,其中的理由也多少涉及点炫耀的成分。
即使你们都不知道,可就在你们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在这里。
第三节是国文课,当老师了无生趣地念出“林表明霁色”的时候,朝仓突然听见少年在后面说了一句。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
“城中增暮寒?”
意外的是这竟是一道题目。朝仓在老师惊讶的眼光中得到生平第一次赞许。
类似的事接踵发生,顺着少年的话,朝仓以蚊呐般的声音道出了正确答案。然后是测试,虽然毫不明白自己写下的这一堆堆方程解析式是来自哪个星球的文化侵略,但它们看起来无比正确。
“以前没想过靠鬼来作弊?”
“没想过。”朝仓老实回答。
“上课干吗老向后看?”
“有吗?”抵赖。
“说话干吗这么小声,我说的答案又不错!”
“啊……”感觉到今天的星野似乎特别多话,朝仓有点惴惴地,“星野君?”
“什么?”
“上学……好吗?”
费了一点劲才理解到女生的意思。他愣了愣,移开视线。
“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是一样无聊,还是……
“过几天是期中考……”
“哦。”
“所以……”
“哦。”
“再来吧。”
“……哦。”
他看着夕阳把女生的脸照成红色,她的表情像不知把手脚往哪儿摆。她也许是不敢说的,现在心里一定慌得不得了。
可是。
再来吧。再走一次这条路。
走到学校去。
那个时候,朝仓几乎就要叫出来了。可还是慢了一步。
刚刚哦了一声的男生别扭地转过身时正碰上那个女人,女人踩着高跟鞋直直地穿过了男生的身体。
“那个……”朝仓赶到男生身边,“没事吧?”
这样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口拙的家伙,换作是电视剧里那些漂亮的小女生一定会先笑话一句“搞什么嘛?穿过人家的身体还不道歉,真是没礼貌!”然后再说“看你小样儿的没事吧?”
“星野君?”
整个人僵住了。
“星野君……星野?”
像受了极大的震惊。
“星野?你怎么了?”朝仓去拉男生的衣袖,结果抓了个空。
“星野?星野!”
期中考之后就是体育节。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受欺负的存在,学校的体育节委实无法跟朝仓扯上一点关系,甚至可以说就算没了这个人也感觉不出来。可是像今天这样掩人耳目地逃出来却是第一次。
以前朝仓看动画片,总是把能看到鬼的人称为通灵者,而这些人通常强大无比或者天赋极高,遇到什么事都能风风火火三下五除二地解决。这跟朝仓这种连人鬼都分不清第六感奇差的家伙显然不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