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骤雨过后,给夏夜带来一丝凉爽的气息。凝于叶子上的水珠被风一吹,便悠悠地坠落余地,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骤雨初收的天幕没有月亮,却稀稀落落挂着几颗星星。
树叶错落之间,一个稍显苍老的男子负手而立,仰望天幕尽处,一声叹息幽幽。
“城主有何吩咐?”
越总管从身后走来,朝着那身影恭敬道。
那略显苍老的男人便是城主秦归路。他唤来越总管,却是命他去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湮儿今天的性子,越总管你也看见了。她与她的娘亲,有很大的不同。”秦归路的声音怅然,还透着几许无奈。
闭上眼,他便能看见女儿暮湮那倔强的眼神。
越总管俯身,沉声道:“二小姐她只是一时冲动,日后一定会理解城主的苦心。”
“罢了。”秦归路一摆手,声音酸涩无限:“有他在,哪里知道湮儿什么时候才能理解我这做父亲的心情?”
风刮着周边的树木,摇落下的水珠溅落地面,清脆之声却隐入这无边夜色。
越总管不敢多劝,只是沉声问:“城主想怎样?”
秦归路敛容,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有了决定。
“越总管一向聪明,想你听听你的意思?”
“让他永远消失?”越总管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马厩的蔽月。
这个蔽月,让暮湮不惜忤逆城主,越总管知道,城主恨他。恨他,便再不会容他。
秦归路真是佩服越总管,他跟随自己大半辈子,不管什么时候总是能猜到他的一些决定。而这些决定,是秦归路自己不愿意亲口说出的。
“如果没办法让他死,那么让他走或许是最好的办法。”秦归路自大处来想,他决定要处理此事。他不想在宫城多事之秋的时候,女儿出现任何意外。
越总管蹙眉,担心道:“可是二小姐若知道了……”
“这便是我最为难的地方,越总管,我希望你能将此事做得不留任何痕迹。”秦归路将这烫手的山芋毫不犹豫地扔给了越总管,他可不想再和女儿产生矛盾,到最后弄到决裂。
所以,他必须找其他的人来做。而这个最好的人选,便是越总管。
因为,越总管的身份,理应为宫城分忧,也理应为城主排难。
越总管对这分差事无法拒绝,他只有暗自苦笑了一下,然后沉声道:“是,城主。属下明天就去办这事,一定做得干净利落,不让二小姐看出什么端倪而对城主产生误会。”
秦归路见越总管郑重答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刚要问问越总管用什么办法,只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
“城主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蔽月若不见了,那不是要二小姐的命么?”从屋畔转出来一个人,那人正是夜枭。
秦归路和越总管皆是一怔,看来方才二人的谈话已经被夜枭听了去。
夜枭于夜幕中与秦归路对望良久,脸上一副似笑非笑,似讽非讽的神情。
任是秦归路心机深沉,但在夜枭勘破自己的心事下,他的一颗心也忍不住七上八下起来。
秦归路想,不如还是问问夜枭有何高见吧。于是,他问夜枭:“大师为何这么说?”
“这么说吧,其实是谁赶走蔽月的还是蔽月自己走的并不重要,总之蔽月不见了,二小姐就会伤心难过甚至绝望。城主明白了么?”夜枭的话让秦归路和越总管顿时面面相觑。
不驱逐蔽月,秦归路总觉得心有不甘。可若真执意将蔽月驱逐了,又担心暮湮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而发生意外。
他望了望夜枭,顿时没了主意。暮湮的身心情况,秦归路很清楚,不能有一点点马虎,意外有时候只需要一次就可以让她丧命。
“那替换有何高见呢?”秦归路的语气中透着几许无可奈何,只得救助夜枭巫师。
夜枭沉吟道:“我听闻这个叫蔽月曾于雪峰山的悬崖峭壁之中为小姐挖来一株帝休,能从雪峰山的孽龙洞洞口挖来这株帝休,足以证明他绝不是一个泛泛之辈。城主何不将蔽月留在二小姐身边,让他保护二小姐的安危呢?”
闻言,秦归路大惊,虽然之前他曾有这样的心思将蔽月留下,但最后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妥。不妥之处,就是怕女儿天长日久,不顾一切地和蔽月做出不可见人之事。
秦归路踌躇不已,这种担心他怎么好宣之于口?
“这个……”
“城主难道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我……不……不是。”
夜枭道:“不是你还担心什么?将蔽月派到二小姐身边除了可以保护小姐的安全,还能方便城主更方便的观察蔽月为人和底细。他若有真有本事对二小姐又真心,即使不能成为二小姐的夫婿,但也可能为了二小姐而忠于无恨城。这个,难道城主就没有想过么?”
秦归路无声地朝越总管望了一眼,四目相交的那刻,彼此心照不宣。
秦归路沉吟道:“夜枭大师的话,确实惊醒梦中人。”
夜枭笑笑,只道:“城主并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你不敢这样做而已。”
秦归路讪讪一笑,夜枭也不再多留,转身便隐入了茫茫夜色。
夜色愈加深沉,暮湮坐在妆台前一言不发地任由小池为自己将发髻散落。
窗子犹未关上,案上烛火经风一吹便有些跳跃。暮湮无言地望了望那摇曳的烛火,叹息了一声,复又看着前面铜镜。
夜里,镜中的人看得并不是那么清楚,仿佛隔着一层轻纱,镜中人影便朦朦胧胧起来。
小池将散落于背的发丝一缕缕帮暮湮梳理好,偶尔,也抬头看看镜中暮湮的神色。
久久无言中,让两人觉得时间如此难捱。终于,小池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小姐还在生奴婢的气么?”小池低声问。
暮湮摇摇头,轻声道:“你想哪里去了,我为了见蔽月拿花瓶砸晕了你,你不怨我,我还哪有反过来怪你的道理。”
小池闷闷道:“奴婢醒来便看见城主站在眼前,连编谎的时间都没有,这让奴婢措手不及。如果来得及编个谎言,兴许也不会害小姐受罚。”
暮湮道:“爹爹见不到我,对于你的说辞,爹爹都不难以相信。何况那时,你已经被我砸晕在地。”
小池想想,也有道理。便一心梳着暮湮的发丝,不再纠结这事。
就着火光,小池发现暮湮的脸颊红肿未消,心想城主下手也太重了。
小池想了想,轻声问:“小姐的脸还疼么?”
“不疼,好多了。”暮湮下意识抬手抚摸着被掴的脸颊,虽然已感觉不到来自于皮肤的疼痛,但来自于心底的那一丝痛楚却是清晰可知的。
暮湮没想到一向对自己视如珍宝的父亲竟然会当众动手打她,这一巴掌下来,力道可一点不轻。
议事厅那幕,暮湮想忘掉都难。眼前,时不时浮现出父亲恼羞成怒的样子。还有就是打过暮湮之后那满脸懊悔和痛苦的神情。
暮湮说不清楚对父亲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暮湮并没有忘记小池在被自己砸晕之后还被父亲罚跪议事厅。
这一跪,到底跪了多久还不敢想象。
暮湮俯身,伸手便要去挽起小池的裤管。小池冷不防暮湮有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我想看看你的膝头怎么样了。”暮湮抬眸,面有愧色。
小池摇摇头,淡然道:“还好,没有怎么样,小姐不要担心。”
小池说得轻松,其实,她早看过双膝,那里一片淤紫。为了不让暮湮担心,她走路时都是尽量保持自然。
暮湮探究地看着小池,她认为小池没有说真话。
虽然无恨城一向以宽厚仁爱为美德,其实在烟影宫,下人若犯错,处罚并不轻。是以,暮湮不信。
暮湮蹙眉,命令道:“你把裤脚挽起,给我看看就好。”
“这……小姐,还是……不要了。”小池为难,她怕暮湮看到难过。
“不行,一定要看看。”然而暮湮坚持,不管小池怎么说,她一定要看才放心。
“奴婢犯错受罚是应该的,即使有伤也没什么要紧,小姐实在没有必要为奴婢担心。”语音很轻,仿佛身为奴婢的她,真的不值得小姐这样关心。
见小池不答应,暮湮愈加知道那膝头肯定伤得不轻。于是,她便不再说,而是干脆弯下腰去,欲要亲手替小池撸起裤管。
小池怎敢劳驾暮湮替自己撸裤管,只得退后一步,自己俯身将裤管撸起。
烛火跃下,暮湮看见小池的两个膝头都是一片青紫。
看着样子,一定是暮湮离开多久小池便被罚跪了多久。想那青石砖铺就的地面,又硬又冷,在那上面跪上几个时辰,任谁也要青掉。
“疼吗?”暮湮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青紫处,她心里,无法不愧疚。
如果自己不执意去见蔽月,小池便不会被父亲罚跪。
可是,自己却无法控制去见蔽月的念头。
想来想去,一颗心纠结不已,这世上为何没有两全的法子,既不负如来又不负君。
小池知道暮湮心里难过,便低声道:“已经不疼了,小姐别担心,两三日便会消褪。”
“小池,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被罚。”暮湮难受,她知道,这些青紫的伤痕两三日根本不可能消褪。
小池心里的滋味也极为复杂,她的身份,注定她怎么做都是为难。但再怎么为难,她都不能让小姐向自己道歉。
“小姐,奴婢很惭愧帮不了你,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奴婢。”
暮湮凝着她,缓缓伸手出,捏了小池的脸蛋,小池忍不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