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香亭波光粼粼,亭边满是枯黄的苇叶,被水气一笼,混着纤细的竹枝恬淡香气,沁人心脾。
亭中,僵卧着两具互相纠缠的尸体。一个是白敛尘,一个是青柚。他们死了。
既在我的意料中,又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再一次看到了生命的易碎。不管是罪恶的还是善良的,亦不管是卑微的还是高贵的,没有人知道这些生命何时会结束,又会是以怎样的方式结束。
想起昨天在蔽月屋子旁,在我同白敛尘一开始谈论百里霜坠崖而亡的事情时,小径不远处便走来了青柚。我故意装没发现,而白敛尘却是根本发现不了。因为青柚走来的方向,正是他的背后。
果然,青柚发现我同白敛尘在一起说着什么,她很快躲了起来。烟影宫最多的就是灌木和假山,想要找个隐身的地方还是不难的。
而我与白敛尘的那一番对话,就这样一字不落地落入了青柚的耳内。听完我和白敛尘那翻话,青柚一定明白自己真正该恨的人不是我,而是白敛尘。
围拢起来的人群中有着无数的猜测,他们或怜悯青柚,或痛恨白敛尘,或对二人为何会死在一起更是进行了无数的遐想。
我颦眉站在尸体的旁边,不管如何,白敛尘死了。百里霜的仇,也算是报了一半。
垂下眉目,我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言说。面对这两具尸体,我没有像其他的人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参与他们胡乱的猜测。
我只是为青柚的死而叹息,我没想到,青柚会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同白敛尘同归于尽。
白敛尘喝了很多酒,想必是被青柚灌醉的。青柚衣衫不整,想必对白敛尘施以了美人计。在白敛尘醉醺醺意欲与青柚求欢爱时,青柚以一柄利剑从白敛尘的背部贯穿了他的前胸,同时也插入了青柚的胸口。
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走到最后,只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只因当初一开始,他们的选择就是错的。错得更离谱的是,白敛尘对恋人青柚的利用以及对自己孩子的狠心绝情。
归于报应也许太消极,但唯有报应二字方能让人对自己所作的一切恶性有所收敛。如果白敛尘懂得报应二字,也许他不会害人害己。
“小姐,这是奴婢从青柚夫人屋子里发现的。”微微闭目中,有人唤着我。
我睁眼,却是服侍青柚的一个小婢女。她的手中,递来一张笺纸。我接过,凝眸看去,原来是青柚的绝笔信。信是写给我的,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写着:
湮儿小姐,蔽月从来没碰过我,他的心中只有湮儿小姐你。我已经知道是谁杀害了我的夫君,我不会放过他。如果我死了,请将我焚化成灰,撒入雪峰山崖底,我好追随夫君的足迹。青柚绝笔。
青柚在听到我和白敛尘的那番话后,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以白敛尘的阴毒,青柚除了与他玉石俱焚,已无他法。
笺纸从我手中跌落,我的眸中泛起泪光。我相信,青柚是深爱百里霜的。
我的眼前浮现一头银发的百里霜的身影,他离我是那么近,他离我却又是那么的远。
我笑着看他,却又有泪水于眸中落下。
百里霜,害死你的人终于被你的妻子青柚杀了。而你的妻子青柚对你痴心一片,如今,也来找你了。
如果你有灵,想必,你会爱上你的妻子青柚。因为,她才是这世上真正爱你的人。
“来人,青柚夫人焚化,骨灰撒入雪峰山崖底!”收起难过的情绪,我拭干了眼泪,开始下令处理青柚的尸身。
“是!”有侍卫恭敬回我,接着又问:“那白敛尘怎么办?”
“将他丢入乱葬岗……埋了。”我本就痛恨白敛尘的阴毒冷酷,对于他的身后事,我无法做到礼遇。能够用床破席子卷起来埋在乱葬岗,那是我对他最大的仁慈。再好,已是不能了。
我不是暮湮,我不会做毫无意义的好心。
转身离开浣香亭的那刻,牡丹正远远地瞧着这一边。当我的视线凝聚在她身上时,她忽然转身离开。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其实她想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她真爱蔽月也罢,假爱蔽月也罢,既然是蔽月曾经宠爱过的女人,我不会亲手杀她。
但我不会让她所做的一切永远沉于海底,至于最后她到底该怎么办,就由蔽月去决定。
冷冷秋风中散发而来的萧索气息让我的笑意有了森冷的意味,我的时日无多,在我离去时,我会将一切的恩怨了结。
三天后,蔽月终于走出了屋子,屋外的阵法已撤掉。
酸与满脸的疲惫,对于他,蔽月流露的是满满的感激。酸与为了凌心而杀了啸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酸与是蔽月的杀父仇人。然而,蔽月对此却从未置一词,他看酸与的眸色是清澈和淡然的。
他不恨酸与。
酸与救了母亲凌心,情深一片,即便杀了啸天这个负心汉又如何?想必母亲凌心也不会怪酸与,那么,他又何必去恨酸与呢?
情深一片的男子,我想,谁都恨不起来吧?
蔽月执着我的手行走在烟影宫的迂回的小径上,暮秋的光景早已是萧瑟一片。风也更寒,晨间,还能看见瓦楞上残留着前夜的薄霜。
我柔顺地依偎在他的身边,安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如此相依相偎的时光太过美好,我细细想想,总觉得太奢侈了。似乎在自己这一生里,根本就不会有也不该有。
可如今,我是真真切切地被他拥在了身边,捧在了手心。他总会含情脉脉地俯首亲吻我,他的吻炙热而绵长,让人无法拒绝,不愿意失去。
还恨么?我问自己。
该是不恨了吧?有的只是绵绵无尽的爱,爱到,让我总是偷偷落泪。
因为,我很可能马上就要湮灭。
真心相爱了,我却要离去了,这就是我的无奈。
如此,无奈!
“湮儿,真希望能与你永远这样走下去,一辈子再不放手!”耳边是他柔情的话语,宠溺的眸光和俊美的脸容。
我侧头,微微抬眸,朝他嫣然一笑:“你太贪心!”
“对爱,谁不贪心?”他垂下眉眼凝视我,将我的手执于他的胸前:“我们错过太多,错过太久,不过你放心,湮儿,我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补偿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斜飞入鬓的眉,看着他暗沉无底的眸色,看着他刚毅挺拔的鼻子。这个男人曾让我恨得彻底,也爱到无可救药。如今,我依然是想把他深深刻入自己的生命。
只想,永不忘记!
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会再次离他而去。
莫名的心酸如潮水般淹没我,口中有泪水咸咸的味道。有那么一瞬,我很想告诉他,我是谁。可是,语结深喉,我终是无法说出口。
我叹息幽幽,感伤道:“能在今天拥有,我已经觉得很好很好了。至于以后,我……不敢去奢望。”
“湮儿!”闻言,他打断了我的话。他深深地看着我,嘴角牵动着一抹笑意,好似晓起时的晨曦,淡淡而温暖:“这不是奢望,听着,这一辈子,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我相信你,蔽月!”我笑,嫣然笑着,想让他记住我最美的样子。
可别过头之后,我又哭了。
一辈子可以很长,其实一辈子,同样也可以很短。有的人一辈子过后可以许下来世,再来世。可是我,只有今生不会有来世。一别,便是永远。
他是不会知道了。
如此,甚好。
不知,他便不会痛苦。他痛苦,我亦不快乐。
天幕下,我更紧的偎紧了他。我贪婪地享受着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再不会吵了,再不会恨了,我只想好好爱他!
寒风拂过,沁人骨髓,我坐在浣香亭中茫然地望着亭下流水。亭边浓荫已不再似夏日时节的如绿雾漫天匝地,只是稀稀落落地在晴阳下投出一些萧索暗影。
蔽月将温香殿重新改回了议事厅,这算不算一种承诺?
那里不再是他同女人饮酒作乐的地方,他一早在那是同酸与算量如何对付夜枭的事情。
而我,便来到了浣香亭中。我的目光被盈盈河水所牵引,随着一层层涟漪而神思飘荡。
“看来你不怕青柚的冤魂找上你了?”牡丹的声音响起,冷冷的。
我一笑,嘲讽道:“若真有鬼魂,她找的人不会是我,而是你!”
她嗤笑,无所谓道:“是又如何?”
“你不怕么?”我反问,并没有看她。满是厌恶地道:“你害死了青柚的夫君,你不怕青柚的鬼魂回来找你索命么?”
“我怕什么?”她反问我,语气很是不屑。她走近我的身边,伸出纤细的手指扶着那冰凉的栏杆。她侧眸盯着我,鄙夷道:“若说鬼魂报仇,想必百里霜的鬼魂才是最该来向我寻仇。可是,他的鬼魂有来么?”
我当然知道她不怕,如果人知道怕鬼魂,怕报应,便不会作恶。何况,牡丹连人都不是。
“牡丹,少做恶事才能求得好报,这句话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妖魔,亦或是对鬼魂都很实用。”我淡漠道。
明亮的晴阳照不暖我冰凉的身体,树叶残影投影在亭下的波面,随着波面涟漪的一漾漾,越发将秋日的萧索蔓延开来。
“少来说我,倒是你,你不去守着你的浅哥哥,难道就不怕我被我抢了去么?”她得意地问我,对于蔽月,她似乎志在必得。
我淡淡而笑,目光沉静而悠远。
时至今日,再没有任何的女人能用接近蔽月的方式而惹怒我。因为知道,蔽月的心里只有我。
“一对心意相通,命脉相连的情人是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再次决裂的。包括牡丹你,你也不能让我们再次决裂。”我平静地对牡丹说。
寒风吹起我牙黄的裙角,晨曦如薄霜,一点点沾染在我的身上。
我的平静惹怒了她,她凌厉的语气逼了过来,我的手腕,被她扼住:“秦暮湮我告诉你,蔽月是我牡丹的,你休想夺走他!”
我无限怜悯地看着她,看着那美艳的脸因嫉妒而愤恨而变形,变得狰狞无比。我想要挣脱她的钳制,她却不肯放。我淡漠地问:“他若爱你,我怎么夺得走?”
她的脸上涌出红潮,薄唇被咬出青白的齿痕:“可我跟了他很久,我爱他,我不能允许他的身边有任何女人,更不能允许他的身边有你!”
我依旧怜悯地看着她,嫉妒和愤恨只会弑杀爱,不会让爱有活路。而牡丹,她一开始便是带着目的留在蔽月身边,为的不过是从蔽月身上夺取更多自己想要的东西。
爱是什么,或许,她根本就不懂。
“你若不离开蔽月,我会让你再死一次!”她恶狠狠地撂下了话,狰狞的眉目,让她本来的美貌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