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恨城。
满目白纱垂挂于各处的院落和商铺,街上鲜有人走动。偶尔有人走过,亦是一身的白。
如此冰冷的白和如此肃穆的氛围显得不正常,因为,这样的景象只代表着一种可能:有人亡故。
能够让举城垂挂白纱,又让城民戴孝的,除了城主和城主夫人,还会有谁?
而城主夫人凌心早就不在人世,那时候满城的素白,暮湮并没有见过。今日得见,却让她大吃一惊,莫非父亲他……
“不!”暮湮忽然激动,她怎么能接受,待她从崖底回来,父亲便已撒手人寰的噩耗?
蔽月知她归心似箭,便加快了马速朝着烟影宫而去。
身后,三人紧紧相随。
所有人的心中都存着一个疑问:这满城的素白,到底是在哀悼谁?
烟影宫,蔽月扶着暮湮一起进去。
有一身素白的下人一眼认出了暮湮,瞠大了眼睛,大叫一声“鬼呀!” 撒腿便朝里跑去。
鬼?哪里来的鬼?那下人,他见到鬼了?
暮湮虚弱地倚靠在蔽月的怀里,想问,却说不出话来。
狂奔的下人早已没了方向,他迎面撞上了一堵肉墙。他竟顾不得看一眼被撞的到底是谁,胆颤心惊地从地上爬起就跑了。
那被撞的人是越总管,他正有事外出,谁知被惊慌失措的下人撞了个趔趄。
待要责问那下人时,越总管却看见了依偎在蔽月怀中的暮湮。不止,后面还跟着三个人,龙沃、百里霜和季姜。
除了白敛尘之外,其他的人都回来了。
“小姐?”越总管蠕动着嘴唇,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走近暮湮。
“越总管……”暮湮看着越总管,嘴角,淡淡的露出一丝笑意。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越总管蠕动着唇,似在克制着内心激动的情绪。
暮湮笑笑,轻声道:“是啊,回来了就好!”可她这样说时,心却狠狠地揪起。
越总管看着暮湮呆了呆,似乎感觉到有什么变了。到底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其他人都保持沉默,脸上,都满是疲惫和灰尘。
“爹爹在哪?”暮湮撑着一丝残余的力气,再问。
“灵堂!”越总管答得简单又低沉。
望着越总管闪烁的眸光,暮湮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没死,那么,死的人,到底是谁?
“带我去!”
暮湮几乎是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的这三个字,从小到大,她从未对越总管用过这样的语气和态度。
“是!”越总管转身,带着暮湮等人朝灵堂而去。
灵堂就布置在议事厅,厅外那随风飘曳的白纱除了刺眼,更是刺心。生离死别,本就是世人最难勘破的,于暮湮,也是一样。
只是此刻灵堂内躺在那棺木中的人,既然不是父亲秦归路,那到底又会是谁?
姐姐么?
当然不会是。
因为灵堂内传来的哀哀哭泣,正是姐姐弄雪的声音。
她的手,很凉,很抖!
她害怕看到灵堂内的一切,但又必须去看。她害怕面对灵堂内的人,可是,她又无法回避。
“进去吧,湮儿!”蔽月说。
蔽月拥住了她,带着她缓缓踏进了灵堂。
灵堂正中摆着一张灵桌,灵桌的正中间立着一块灵牌。灵牌上写着几个字:秦暮湮之灵位。
这是暮湮的灵堂,这是暮湮的灵位,这举城的素白轻纱都是为暮湮而挽起的。
除了城主和城主夫人,便只有无恨城天赋异禀的小姐有此资格让举城哀悼。
暮湮终于明白,为何从她进入宫城起,但凡见到她的人,脸上都露出惧怕和惊异的神色。
暮湮也终于明白,为何在她踏入烟影宫时,那看见她的下人为何会惊慌失措地想要逃开并惊叫着“鬼呀”的字眼。
只因为,无恨城的人都当她已经死了。
这满宫城都是为她而飘荡着素白的纱幔,满城的子民都是为了她而身穿白衣,突然间见到她出现,怎么会不被吓得丢了魂?
“城主、大小姐,二小姐她……回来了!”越总管走进了灵堂,垂首,低声禀报。
“什么……”秦归路猛地起身,声音,颤抖不已。
是欣喜,还是意外?亦或是惊惧?
不知道,没人能听出或看出他内心真正的情绪!
暮湮抬眸看去,父亲似乎苍老了不少,两鬓的白发更加的多了。
秦归路在看见女儿暮湮的那一刻,嘴唇,狠狠地颤抖着。
“湮儿……我的女儿!”秦归路闪着泪光,颤抖着唤暮湮。
暮湮淡淡地望着父亲,好似,看着旁人一般无动于衷。
总是有什么随着这场变故而改变了,一旁的越总管心里暗想,可他不能问,不能说。
越总管背过身,老泪纵横。
正在火盆前烧着火纸的弄雪再见到暮湮的那刻,手中的火纸忽然抖落于地。
“湮儿?”
起身,弄雪飞快地朝暮湮奔去。
弄雪奔向那瘦得不成样的女子,那女子就倚靠在蔽月的怀中,那女子,就是她的湮儿妹妹。
她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暮湮,哭着笑着,唤着妹妹的名字:“湮儿,湮儿……”
“姐……”暮湮疲惫不堪,似禁不起弄雪的拥抱而有些摇摇欲坠。
弄雪一惊,这才意识到暮湮可能因在悬崖度过两日,身子已经虚弱不堪了。
“湮儿,姐姐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弄雪松开抱住暮湮的手,笑着,眼里却滚下更多的泪。
“我不是回来了么?”暮湮望着弄雪笑笑,那笑容,很浅淡。
弄雪又笑又哭,眸光流转,开始搜寻季姜的身影。
当她看见季姜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时,她的心,这才算真正放下。
而暮湮的眸光,投向了那双鬓斑白的父亲,她轻轻拂开了蔽月搀扶她的手。
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她的父亲秦归路。
“爹爹……”她低声呼唤,冷而淡。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父女重逢的惊喜。
“湮儿……”秦归路站在那,嘴唇抖了再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父女重逢本是喜事,他需要这么压抑么?
秦归路在低声唤出暮湮的同时,眼里,留下两行泪:“是爹对不起你,湮儿。”
暮湮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笑笑。
冷淡而疏离。
父亲老了,以至于脸上已经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那是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无情印记。
暮湮望着老夫亲那斑白的鬓发,苍老的身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只是觉得,在她和父亲之间从此隔着一些什么。可不管隔了什么,她现在都不想跨过去。
她说不出怨恨的话来,只能淡淡地说着:“我回来了。”
之后,便以沉默面对父亲。
面对女儿不寻常的沉默,秦归路的心猛然似被利刃划过一般。
他亦知道,因着这一场变故,他们父女之间已经有了一些隔阂。
他的心,似乎被刺痛。
那份刺痛来自于女儿暮湮的淡漠,那样的淡漠,是以前的女儿不可能有的。可今日,女儿却毫不忌讳地在他的面前流露了出来。
“回来了就好,湮儿。”秦归路望着女儿,只能如此说。
弄雪过来扶着父亲秦归路的手臂,她对暮湮道:“湮儿,你知不知道爹爹他好伤心……”
暮湮点头,又摇头,没有说话。
她的视线渐渐转向了灵桌上的那块灵牌上,那上面赫然刻着的是自己的名字。
凝视片刻,她收回视线,伸手从袖笼里掏出那用绢布包好的蛇胆递到秦归路眼前。
“爹要的东西,在这里!”
“什么?”
秦归路疑惑地看着暮湮,暮湮什么也不再说。
凉风吹进来,暮湮手中的那包东西散发出一股腥味。这股腥味充溢在灵堂的上空,逼进所有人的肺腑,让人忍不住想要呕吐。
暮湮打开绢布,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是一枚暗绿的胆囊。
“这是……”秦归路颤抖着唇,一双老眼疑惑地望着暮湮。
暮湮笑,语气却淡漠,甚至还含了一丝嘲讽:“爹要的东西,莫非爹爹自己都不认得了么?”
“你是说……这是蛇胆?”秦归路吃惊不小,女儿手里拿的果真是孽龙洞那条巨蟒的蛇胆么?
秦归路的疑惑,让暮湮的笑如结了一层冰。
她一字一句道:“这就是孽龙洞中那条巨蟒的蛇胆,爹爹若不信,要不要亲自下去验证一下?”
暮湮的话,让秦归路怔住。他张开了嘴,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湮儿你……”弄雪低呼,她此时才发现站在面前的妹妹似乎变了。
“湮儿……”秦归路说着,语气哽咽了起来:“爹没这个意思,爹信你!”
暮湮微微冷笑,她平静地望着父亲,等待他接过那蛇胆。
可秦归路没从女儿手中接过那蛇胆,那小小的东西,好似有着千斤之重。
“爹爹不打开看看么?”
面对暮湮的询问,秦归路的心揪了揪。
女儿分明在怪他,否则,也不会用如此冷漠的态度来对他。
然而,这能怨她么,确实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对不起她!
“不用看了,爹爹相信是真的!”
暮湮浅笑,含着一丝嘲讽。
劫后余生,换得的,不过是父亲一句相她而已。
蛇胆从她的掌心滑落,坠于地上,沾上了满满的灰尘。却依旧掩盖不了,那一缕缕散发于空气中的腥臭味。
她已经背转了身,眸中,落下了泪。她以为不会哭,可她,还是流泪了。
她撇下众人,朝灵堂外蹒跚而去。
“小姐,奴婢好想你……”灵堂的门口,站着掩面而泣的小池。
“小池?”
在小池伸手搀着暮湮的那刻,暮湮只觉得眼前一黑。
之后,随着耳边众人的惊叫声响起,她便失去了知觉。
一觉醒来,已是第三日的午后。
暮湮睁眼,床边,守着小池。
满室的光亮,无不透露着外面是个大好晴天。
要是以前,暮湮准会在烟影宫四处走走。只是此刻,她已经没有了那份闲情。
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饿。”
小池见暮湮醒来,笑得合不拢嘴。一听暮湮说饿了,便走到门边叫其他的婢女将早已准备好的白米粥端了上来。
这三日里,季姜除了给昏睡中的暮湮暮湮喝下调养身体的药汁,还特意吩咐过小池,暮湮醒来不能吃其他的东西,只能让她先进食米粥。
因为饥饿过头的人,肠胃很薄弱。
在小池的侍候下,暮湮靠在床上吃了半碗。
又歇息了一会,暮湮忽然颦眉,她似乎闻到自己身上的蛇腥味。
“小池,给我准备洗浴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