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曾说,一只蚂蚁从三尺高掉下来,和从一万丈掉下来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长生不信,他曾捉住一只蚂蚁,把它从三尺高处放了下来,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蚂蚁没有被摔死,而是翻了一个身,爬走了。一万丈他没试过,一万丈掉下来,风不知会将蚂蚁吹向哪里去了。
长生现在就感觉自己是只蚂蚁,被人从崖顶一脚踹了下来。
坠星崖没有万丈那么高,但长生以为,他绝不可能会像蚂蚁那般一翻身走开。
灰白的天空中不知几时又开始下雪,鹅毛般的雪花从长生的剩下掠向天空,转瞬间就化为了一个小点。
呼呼的北风带来彻骨的冰寒,但是长生并不觉得冷,五年的寒毒早已经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所以死对长生来说,并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
寒毒病发而死,还是被人踹下坠星崖摔死,结果又有什么区别,都不是一缕孤魂奔赴地府,假如这世上真有地府的话。
长生突然感觉坠星崖的风景其实非常优美,淡白天空中隐约能见几缕如纱的浮云,如梦如幻的山霭被风吹散又随风聚拢,时而露出雪白的山峰,时而露出翠碧的陡崖……只可惜这美景除了他,恐怕再没有人会来欣赏。
“再见了,七爷爷!再见了,流云!”长生轻声唤道,这世上对他好的,也只有这两人了,会为他的离去而伤悲落泪的恐怕也只有他们。
舒展开四肢,长生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安宁,两句诗不觉在脑中闪现:
“渺渺兮此生何来,
茫茫兮不知所踪。”
……
时光倒转,两个月前。
“啊!”长生猛地坐起,冷汗已浸透了内衣,油腻腻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道童流云也被惊醒了过来,揉着朦胧的睡眼,问道,“长生哥,又做那噩梦了?”
“嗯!”长生点点头,眼神有些恍惚。
“还是记不得梦中的情景来?”流云又问道。
长生摇了摇头,道:“只觉着很熟悉,却总也想不起来!”
“那便不要想了,想多了,寒毒只怕又要发作,回头请师祖看看,莫是中了梦魇,怎会接连十几天,都会做同样的梦?”流云看了看窗外,天色微亮,已近五更,该起来做功课了。
长生怔怔地发呆,似乎没有听见流云的话,突然,全身一阵抽搐,惨叫一声,长生滚落在地。
流云吓了一大跳,顾不得穿鞋,跳将过去,一把抱住长生,只觉入手处湿漉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教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施法点燃屋内的火盆,流云匆匆给长生换了干爽的衣服,拉过被子,严严实实地将他裹好,低声安慰道:“长生哥,挺住,我这就去找师祖!”
说罢,随便披了件衣服,流云便慌忙地跑出屋去。
“站住!”还未进师祖的院子,突然就听有人叫他,“流云?你不去丹房,来这里做甚么?”
说话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少女眉头轻皱,虎着脸斥责道:“看看你,衣冠不整,发髻散乱,成何体统?”
“玉儿师姐……”流云匆匆整理了下发髻衣服,低声叫道。
这少女是七师祖大徒弟韩林的女儿,名叫韩玉儿,生得娇俏玲珑,又天资聪慧,修道资质极为罕见,今年才十六岁,但已经修炼到炼体之境,前途不可限量。也因此,韩玉儿深得玄武宗上下的疼爱,视她如同掌上明珠,无不对她哄着护着,久而久之,自然而然便养成了一股骄横之气。
刚才韩玉儿见流云与她擦肩而过,竟然对她视若无睹,心中恼怒,这才发火。
流云心中畏惧韩玉儿,低声解释道:“流云的不对,只是长生哥寒毒突然发作,耽搁不得,所以才……”
“长生哥?哪个长生……”韩玉儿偏着头略微想了下,道,“哦,原来是那个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的傻子,那个病秧子哪天不生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是的,长生哥他其实很聪明……”流云素来与长生相好,急声替长生争辩道。
“住口,凭你也敢顶撞我?”韩玉儿脸色一沉,喝道。
流云低着头,不敢说话。
韩玉儿仍不解气,沉着脸压低声音喝道:“那病秧子多大的事,值得这般慌慌张么?当初若不是七师祖好心把他捡回来,到如今只怕他骨头渣子也都烂掉了,多活了这些年,已经是他的福分。难不成还是七师祖欠他的,要照顾他一辈子?
回去,听见没有,真有什么事不还有我么?”
那个长生,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顶撞过她数次,早就惹恼了韩玉儿,今日总算逮住这个机会,拖延些时间,让那傻子多受些苦也好!
韩玉儿并不认为拖个一时半刻会出什么事,长生的寒毒发作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到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流云被韩玉儿吓着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七师祖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幻虚跨步走了出来。
流云松了口气,正要禀报,幻虚一摆手,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说罢,又看了韩玉儿一眼,并未说什么,一道白影闪过,幻虚的身影消失不见。
韩玉儿脸色极为难看,狠狠地瞪了流云一眼,闷哼了一声,仰头离开。
推开房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屋内的火炉烧得很猛,但长生依然紧紧地裹住棉被,眉头紧皱,牙齿磕碰个不停,喉咙深处里发出“咯咯”轻哼。
幻虚急忙伸手抵住长生的后背,缓缓地输入纯阳玄武真元。
五年前,十万大山边缘的碧庭山发生异变,整座碧庭山光芒冲天,山边的桃源镇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灵气的波动数万里外都能清晰感觉到。
此事惊动天下,修行中人都道是奇宝即将出世,纷纷赶往碧庭山。
当时幻虚正在附近,发现异样后最先赶到,却发现原本此地的一座叫桃园镇的小镇连同镇上的居民都凭空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座普普通通山神庙。
在山神庙中他又找到一个昏迷的孩子,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怕只有这个孩子才知道。
可惜的是,七天后,这孩子醒来,莫说是那天的事,以前什么事都记不得了,连自个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这孩子的经脉之中,幻虚发现郁结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戾气,阴沉冰冷,一旦受刺激便会在经脉中乱蹿。这孩子也会因此全身僵冷无比,全身抽搐,痛苦无比。
幻虚认为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寒毒,一种极其难治得寒毒,即便是他也束手无策。
见那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幻虚便将他带回了玄武宗,收他做了道童,并给他取了长生这个名字,其实是希望他能活得长久一些。
幻虚试过很多办法,都解决不了长生身上寒毒,只能靠输入纯阳真元,暂时压制住寒毒。
这法子其实是饮鸩解渴,纯阳真元只能压制住那寒毒一时,而长生体中的经脉被戾气阻塞,输入的纯阳真元不能散发出来,也会郁结在经脉之中,使经脉更为阻塞。
这样以来,当寒毒再次发作时,长生反而会更痛苦,必须要输入更多的真元才能压制得住寒毒。
久而久之,长生日后要么死于寒毒,要么会因身体经脉承受不住越来越多的真元,爆体而亡。
也是由于此,长生这孩子是不可能修炼任何一种修行的功法的,无法靠他自己解决经脉中的问题。
也就是说,长生迟早会死的,只看他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无奈之下,幻虚只能教长生一些世俗间的武功,只盼他身体强健些,或许能多熬些日子。
一晃五年过去了,长生还坚强的活着,幻虚也没想到他能支撑这么久。
看着长生青白得脸上勉强有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幻虚收了真元,对一边的流云道:“去把你大师伯韩林叫来吧,我有话对他说!”
幻虚下山寻找传说中天下第一神医布衣神医褚振良去了,也许只有这位神医才能救长生一命。
临走之时,幻虚交代韩林好好照顾长生,并取出珍藏的青龙镇煞玉佩挂在了长生的脖子上。
青龙镇煞玉佩是天下难得的灵玉,有定心宁神,驱邪镇煞之功效,给长生用,实在有些糟蹋。因为长生根本没本事使用它,佩戴着它,最多只是用了它最基本的功效。
望着长生胸口的玉佩,韩林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玉佩师父原本是赐给三师弟的,三师弟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也是师父几名弟子中天资最高的一位。
只可惜,这块玉佩并没有能阻止三师弟入魔,最终犯下难以挽回的大错,师父不得不亲手斩杀了他。
三师弟死后,师父收回了这块玉佩,独自一人拿着这块玉佩在房中坐了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后,幻虚须发皆白。
此后一百多年,这块玉佩师父谁也不肯给,即使玉儿使尽招数,想讨要这块玉佩,师父也不为所动,其实,这玉佩对师父没有什么作用。
韩林知道,师父只是把这玉佩当做一种念想。
如今,师父将这块玉佩给了长生,由此可见,长生在师父心中的位置。
也正是因为如此,女儿才一心想要得到这块玉佩,不是因为它有多特别,而是因为它在师父的心中有着特别的意义。
韩林与长生接触不多,并没有太深的感情,说到底,长生只是一个普通人,以后也会是。
他不理解师父对长生的这种感情,对于修行者来说,普通人的寿命太过短暂,对普通人投入太多感情,会影响到道心。
替沉睡的长生掖好被角,韩林走出房门,长长的吸了口气,玉儿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骄傲自负也就罢了,天才嘛,哪个心中没有点傲气?
但刁蛮任性,目中无人却不是韩林所想看到的,师父交代了,让她去思过崖面壁一个月,压压她的性子,但这真有用吗?
私下里,韩林不知道训过韩玉儿多少次,可是教训完了,韩玉儿仍旧是我行我素。
在玄武宗,宠着她护着她的人太多,纯阴单根骨的资质,这世上又有几个?除了那昆仑的绝世天才李向明之外,也只听说峨眉宗有个叫袁依依的女弟子有此资质。
在玄武宗,韩玉儿的地位实际上比他这个当爹的要高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