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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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唱、骂、及其他(3)

相见之后,才发现蒋先生非但不怪,简直可以说太平易宽和了。一副中规中矩的老派学者风度,逊顺谦恭,温厚慈良。年已66岁,却像一精壮的中年人,黑发浓密,面肤微红,眉重目朗,嘴阔唇厚,脸上凝贮着一团友善的静气。我们“两蒋”一见如故,话题从武夷山开始,然后天上人间,五行八作,滔滔荡荡,顺流而下。谈至夜深,兴犹未尽。此后的10天,我们在台湾同出同人,一起参加各种活动,彼此间的了解也就更深人了……蒋步荣这位作家访问团里的惟一画家,在台湾受到了特殊隆重热情地欢迎。原来他前不久刚拿出五幅作品义卖150多万新台币,全部捐献给台湾的慈善事业,成为佳话,轰动一时。在林边乡的一次义卖会上,竟创造了万人空巷的盛况,如此一位声名赫赫的人物,在台湾所到之处自然格外受人瞩目,被人崇敬。随之而来的就是向他求画的人也特别多。最难得的是蒋步荣先生没有半点架子,毫不矜吝,几乎是有求必应。我们的活动日程安排得相当紧张,蒋先生在外面随大家奔波一天,回到下榻的地方不论多晚,都要运笔走墨,把答应人家的字画做好。游览台湾岛最南端的垦丁自然公园时,我们到晚上9点多钟才下榻到六个人一个房间的青年活动中心,主人早有准备,拿出十几幅白扇子面,请蒋先生在上面做画题诗。他熬着酷热,捱着蚊叮虫咬,听着同伴们的鼾声,画到第二天凌晨3点钟才算完成任务。小睡一会儿,7点钟又跟着我们一块儿出发了。每有严肃的会见、座谈等礼仪场合,他却总是甘陪末座,静听静思,从不抢话争锋。由此可见先生的品格学养之一斑:好善敦伦,诚直敬慎。

真是灵人异相。

蒋步荣貌极厚实,心里却灵气浮动。外表平易和礼,谨翕来争,但他的沉静里潜藏着惊人智慧和巨大的能量,看他的字画,读他的诗词,最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一幅人见人爱的《布袋僧》,又称“大肚弥勒佛”。大腫便便,其笑融融,倚杖提袋,慈颜祥和。在画面上磅礴着一股大超越的力量,虚灵空澄,浑厚融圆。把佛的智慧具像化,且朴茂天成。蒋步荣为自己的画题诗:

布袋僧,袋空空,随身布袋储清风。风是玉粒粮千糜,又是甘泉饮不穷。布袋乾坤无饥渴,又能防署御寒冬。任西东,意从容,沭雨栉风万里蓬。

蒋步荣为什么爱画布袋僧?有时他也自称是“无争无求汉”。

蒋先生7岁开始学画,拜清末的老秀才吴秋香为师,不仅“从芥子园人门,三希堂取法,上承唐宋画学,下继明清绘艺”,攻习山水人物花鸟虫鱼。同时还向声律诗韵学步,国风雅颂,唐宋诗词,遍览通读,打下了坚实的古文根底,以诗人画,以画咏诗,渐渐形成将诗书画融为一体的风格。既有前人风范的沉淀,又是自己人品画品文品的凝聚。

1949年,为了配合南下大军解放福建,他和一批热血青年毅然投笔从戎,上山打游击。待到全国真的解放了,他所参加的地下党——“中共城工部”,却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反动组织,他也随之成了“特嫌分子”。1957年又被定为“不纯分子”,开除公职,送去劳改。“文化大革命”中新老账一块儿箅,他是“双皮老虎”,跌进炼狱。他的心无愧,可以“穷愁不療倒,危难不轻生”,但三十几年的坎坷跌宕把身体折腾垮了,胃痛、腿肿、头眩、心跳…“通身无一处好地方,无时无刻不在病痛的折磨之中,而且还不能去检查和医治,每天仍要干许事连健康人也难以承受的苦役。单是肉体折磨已难以支撑,精神上还要承受着一份苦难,他曾被逼迫爬到电影院墙头的最高处,抡锤砸掉自己亲笔题写的电影院名号。每个字都有半人高,他才知道消自己的“毒”可比当初“放毒”困难多了。

他的书法是从“二王”(羲之、献之)入手的,也深研过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苏(东坡)、赵(松雪)、虞(世南)、何(绍基)、郑(板桥)等法帖,涉猎秦篆、汉隶、魏碑、馆阁诸书法,熔各家书艺于一炉,自微至精,破法有法,纵横有托,自立风骨。如果说普通百姓对他的画好在哪里看不出多少门道,他的字写得好却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即使看不出更深的门道,至少能看出笔画有劲、浑实、骨架戳得住,好看耐看。因此求他写字的人和单位很多,单靠他自己把那些字都砸烂、清除,真是谈何容易?他砸得头昏眼花,一脚踏空竟摔得筋断骨折,昏死过去。此后,他的状况愈来愈糟,甚至在烈日暴晒或髙台、田头的批斗中也会经常晕倒。似乎真的像“革命派”咒骂的那样,他要“寿终正寝,死有余辜”了!

横逆其来,他写诗自况:“连台悲剧演难收,一幕残春一幕秋”。他也在等待着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降落。

命运恰恰在他陷于绝境的时候又出现了转机,“大革命”对他的迫害升级,押送他去偏远荒僻的岛石大坑插队落户,终生接受强迫性劳动改造。“革命派”以为对他判了“死刑”,对他的监督反而放松了。当地的“贫下中农”们,自己的日子过得也相当艰难,没有多少闲心管他,于是他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就不甘心“坐以待毙”了。

以往,道家常结庐于高山流水深谷密林之中,通过内修外练、服气餐霞以求“长生不老”之术。“长生不老”没有见过,强身健体确是可行的。蒋步荣开始练“五禽功”。厄运频临,涵养了他的气度,穷山恶水,强化了他的个性。他为自己制定了养身的十二字诀:“虚心实学,持志坚忍,慎言善行,好义克欲”。每天夜里,他点起煤油灯,结合“五禽功”、“禅坐功”和“站桩功”写字绘画,在书画中练功,在练功中做画。年长日久,他的身体果然奇迹般地强壮起来,如脱胎换骨一般。自觉诗书画的境界也不同以往了。不论环境如何险恶,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高度集中自己的意念,干自己想干的事。

他画梅,恣肆峻拔,沉雅浑朴,并以梅自比:

梅树春寒不吐芽,横枝竖干乱交加。纵然终岁冰霜凛,我仍高昂自放花。

轩昂坦荡,刚毅发强,将情怀胸臆寄于诗画。他喜欢画怒差、怪石、“岁寒三友”。他画竹,鲜健挺秀,淡逸中透出铮铮硬骨,并题诗云:

昨夜东风过雪山,庭前又见笋成竿。亭亭高节凌霄起,誓向天公斗恶寒。

可谓因祸得福,正是在这绝望之中,却时有妙思佳构从蒋步荣的大脑中溢出。

他在苦难中练成的这身功夫,也令他后半生受用无穷,不仅成为他晚岁健康长寿的秘术,也使他的诗、书、画和工艺品创造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巅峰期……“中共城工部”的冤案平反,紧跟着蒋步荣身上的一切污垢全被洗刷干净,恢复党籍,出任武夷山管理局副局长,又成了国家的宝贵财富,被明令“抢救使用”。即使别人不“抢救”他,他自己也要“抢救使用”自己的艺术抱负和灵感了一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黄金时期,即创作高峰期,蒋步荣准备了大半生,到晚年才等来了这个时期,有一种“待到黄昏抢一景”的紧迫感,调动起生命的全部潜能,一发而不可收。

他的《长城万里图》就是在张扬一种强大的生命力,画面上有一股雄盛的气势破墨而出,峰峦舞动,长城如练,意象奇诡,游放从容。而《武夷山水》是表现大自然生命之脉的律动,却能让人立刻沉静下来。东南奇秀,神会造化,气象恢弘,苍润灵逸,熔铸自然,纵身大化。为论是他的绘画还是他的书法作品,都透出整体上的诚恳和古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韵在意中,意在形外。蒋先生不仅诗书画俱精,在十几年的工夫里还创作了近万计的雕刻艺术作品,享誉国内外。接近老年,他的艺术生命全面开花了,武夷山赋予他的才智和灵气也得以淋漓尽致地喷发。

武夷是奇山,自然会出此灵人。蒋步荣先生总箅没有辜负“奇秀甲于东南”的智水仁山。我想武夷山也会为他感到欣慰,感到骄傲。

亲爱的电话

你经常可以听到周围有人在抱怨甚至是咒骂电话,称它是:

“吸血鬼”——随时随地都会侵占你的时间吸食你的生命;“催命铃”——不管你正在干着一件多么紧急重要绝对离不开的工作还是个人正在从事同样也不能半途终止的事情,诸如拉屎撒尿、洗澡搓背等等,电话铃声一响不能终止也得终止,实在终止不了也得加快进度草草收场;“干扰器”——你正在高度集中精神紧张工作,你睡得正香甜,惟有电话立刻把你从你绝对不想离开的境界中拉出来;“迷魂钩”——方便了第三者,强化了情人现象,纵然是天南地北也可以朝朝暮暮,如影随形,无孔不人,见缝插针,实在不行坐在马桶上也可以偷偷地甜蜜地说上几句,防不胜防地带着破坏家庭的人进入家庭,搞得世界鸡犬不宁;“泄密筒”——被监听,窃听,人们习惯性地对着话筒胡说八道,损人牙眼,散布流言蜚语,以讹传讹;“逐客令”——正在待客的时候一接电话,有礼貌的客人就会自动回避,即使屁股再沉的客人你连接三次电话人家也得起身告辞。从另一个角度讲,当你接待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客人时,电话可以给你解围,你开会开腻了,电话可以把你拉出来放松一下。

嘴上不喜欢电话的人还可以给电话开出更多的罪状。奇怪的是骂电话的都是有电话的人,只听见有人骂电话,没看见有人拆电话。有了一部的想要两部、三部或更多,不能另装一部台式电话的也要安几个分机。有了台式电话的想要手机,眼下行贿送礼最便捷最受欢迎的就是送手提电话。君不见报纸杂志上的企业家照片,哪一个不是坐在老板台前,手举电话,煞有介事地表演他(或她)是怎样工作的?电话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先进。因此使那些一边用着电话一边抱怨电话的人很难洗清得便宜卖乖之嫌。抱怨电话多实际上是在炫耀自己正走红,正畅销。

电话曾是中国人的最高生活追求之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电话越来越成为高薪阶层的人最亲密的须臾不可离开的伙伴,它是情人胜过情人,它是家人胜过家人,它是朋友胜过朋友。有人什么都可以不带不能不拿个大哥大。跟情人跟家人跟朋友也有离开的时候,惟独不能一时一刻离开手提电话。一大老板在弥留之际,极端痛苦又迟迟不肯撒手西去,伸出一只手老像在抓什么东西,在要什么东西。妻子把自己的手递到他的手心里,他不抓;儿女把手送过去,他也不摸;父母将老手伸向前,他更是不碰。还是他的“小秘”理解了他的意思,把手机放到他的手里,他立刻抓紧,双眼大睁,嘴唇蠕动,似乎是要给上帝或阎王爷打电话。

电话本来是最私人化的,谁打电话都不愿意有第三者偷听(政治人物的带有宣传鼓动性的贺喜、慰问、礼仪、亲善电话,以及电话会议当除外)。现在的电话却正在变成一种显摆,一种表演。前不久在南方参加一个髙新技术产业区的战略研讨会,参加会的有各种级别的带“总”字的经理,有科技界、经济界以及社会学界的专家学者,有文人、记者。在不开会的时候,看大家倒比较悠闲安静,一坐到会议室里要讨论正事了,身份重要或身份不太重要的人物身上的手机、BP机就开始鸣叫,由于机子的型号、出产厂家不同,响声也不一样,有的清脆,有的悠扬,有的轻柔缠绵,有的热烈奔放,有的短促而急切,有的慢悠悠耐性十足。各种风格不同的铃声为研讨会助兴,为每一个发言者提神。有人要到会议室外面通话,所以会议室的门经常开着,人们不停地出出进进。有人光明磊落干脆就在座位上叽叽咕咕,嘁嘁喳喳,三天的讨论会,难得有真正安静的时候。

有人在台上正发着言,腰间的BP机也响起来了,仿佛是一种伴奏。这悦耳的铃声使发言者的大脑一时短路,一边言不及义地说着废话,一边掏出BP机在看,还好没有在台上拿出手机回话。我猜那BP机可能是在报气象,要不就是在报股市行情,根本用不着回电话的。有一位颇有几分姿色又坐在第一排的年轻女士,她包里的手机和腰间的BP机轮流振响,她起来坐下,出去进来,不停地折腾,简直无片刻安宁,十分招眼。有时她自己大概也嫌麻烦了就在座位上举起手机燕语莺声,成了会场上的一道景致。不知为什么我当时把她想象成是交换台的接线员了,她不能忍受没有电话铃声的日子。

那其实也是一种电话会议。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向与会者发出了挑战,逼迫发言的人讲话必须精彩,精彩到让那些随时能引来铃声的人舍不得放弃听你的发言去接电话。

真是说不尽的电话……现代人越来越得依赖它了。谁如果不信,就把自己的电话掐断试一试,你自己忍受得了,亲戚、朋友、同事们忍受不了。因为我图清静却让他们费事了,会群起而攻之,会找上门去跟你箅账,那会比电话更让你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