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眷念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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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刘国学散文的怀乡情结

高占伟

八十年代初,就在影响很大的《北京文学》上发表作品的刘国学,近年来陆续推出自叙性色彩颇浓的散文十多篇,组成一个系列,展示其浓重的乡情与深湛的笔力。其中《“踩生”》与《我母和她娘家人》堪称这类散文的力作。

在刘所铺展的这个世界中,有送儿抗美援朝的姥姥(《我母和她娘家人·天上有什么呢》);含辛茹苦无言早逝的母亲(《我母和她娘家人·那堆骸骨》);小时扛红缨枪后来说书唱古的舅舅(《我母和她娘家人·弦断谁听》);早年孀居历尽磨难的善良五姑(《“踩生”》);命运多舛的童年伙伴(《往事没有结尾》);甚至故乡里童心相依的黄狗、芦花鸡和腊子鸟(《幼时三友》)……浓郁的自叙性给他的散文增添了真情的诗美。

小村有一条小河,小河的呜咽声里有姥姥的哭声。有唢呐送行,很悲凉。姥姥送走的人太多了,有她才出生三天的爱子,有父母双亲,有为受害女子伸冤被恶人溺死的舅姥爷。(《我母和她娘家人·天上有什么呢》)

五姑来我家,好像总是在春天,从窗南的草甸子走来。……她穿一身灰色的长衫,齐耳短发,进屋就盘腿坐在炕上,和母亲唠家常,说些什么记不清了。她水不喝,烟也不抽。那种气氛,那种格调,让人很难忘记。(《踩生》)

我八岁的那年夏天,河堤下的柳树林里绿烟如画,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举起了一枚石子,投向了一群欢叫的小鸟。故乡叫做腊子鸟,头大,飞起来很慢,它们当中的一只沉重地落下了,落下了,我的童心也从此沉重地跌落了。(《幼时三友》)

将诗的意境与诗的语言浸润于散文,人物遭际,性格起落,内心跌伏,作品所追求的真与善,造成一种让人难以忘怀回味深远的情状。正如狄德罗《诗的艺术》所言,此时,“真就显得美,善也显得美了。”洋溢在刘国学笔端的这种诗美表现得很苍凉,如西部悲泣的唢呐声:浓重、凄婉、清冷、幽长。

怀乡,乃古今中外文学创作中永恒的母题之一。故土情结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坚固的集体无意识,家庭和亲人是最根本的磁场。鲁迅笔下的故园美与丑互为两极,表现出眷恋与愤世;沈从文笔下的乡情是脱离尘俗的陶式桃花园,构筑古朴的人性人情美;就在一般人笔下的乡情也常含柔情密意。在刘国学的这组自叙色彩的散文里,既有历代文人叙乡情的共性,又有他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从审美的层面和文化的层面表现复杂的故土情结。从审美的层面剖析,刘国学笔下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极其美好的。那里,“搂狗刨”的小河,流不走的童音,晒屁股的沙滩,房盖上开启的小天窗,美丽的西下坡……凝结成一种氛围,被抽象为审美意象;从文化的层面剖析,刘国学的乡恋是文化意义上的。寡妇踩生虚无的预言,舅舅临死前弦断谁听的悲哀,母亲无言的耐力……都在作者笔下作了文化视角的透视。“血亲”沧桑,乡愁如缕。有人简单地概括为悲剧美,似欠妥当。他的《往事没有结尾·河边,那片沙滩》在思乡中包含的不也有一丝恬淡吗?《踩生》中除写了少寡的五姑以及自己对她长久的思念,不也写了五姑晚年的安祥态和幸福感吗?刘国学并非以悲剧意识重现故园,只是用冷静的笔触表现记忆,格调浓重、苍凉而冷隽。

刘国学喜欢回忆,也善于回忆。莱辛《拉奥孔》提出:“一般说来,我们回忆一种动态比回忆一种单纯的形状或颜色,要容易得多,也生动得多”。刘国学的散文就善于抓住这种动感。小河呜咽声伴着姥姥的哭声,母亲挤熟烂的高梁米浆汁哺喂孩子,三弦琴的余韵,幼时“三友”的陪伴,河边沙滩的嬉戏,西下坡的喧闹……在他勾勒的动态中,自己抑郁的情感滚动,有情有思的语句,常似抒情又像叙述,使语域无限拓展。他的回忆不是一般的怀旧。我也读过一些怀旧之作,他们大多牵念逝去的古朴,以过去的生活为参照系,品品总有一点对今天物质高速发展,而精神相对落后,对“穷得只剩钱了”这种怪象产生的反差与回避之感,有皈依古朴、排斥现代之嫌。而在刘国学自叙中的乡愁气韵是对历史、对父辈、对童年、对故乡的深层回忆与厚重思索,站在人类文明发展的高度来看取历史与人生,使情感流贯于时间的隧道,融合昨天与今天,并眺望明天。入木三分,力透纸背。他的这种意识是现代的,是以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为核心的。

故乡的风云人事,融在他的记忆中,回想是片断的,但经年累月就会片片织就,这种情感就自然地凝固成一种情结。由情真而达情深,乡情的个个断面和艺术表现与情感的内涵融合到完美程度。对传统的中国文化人来说,乡土是他们灵魂的归宿,刘国学笔下故土的幽远意境绝不仅仅是地域意义的,而是变为对“精神家园”的呼唤。

现当代散文史上,有力度的佳作,莫不是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尽可能完美的统一。在刘国学自叙性色彩的系列散文中,或隐或显地透出他的生活、阅历、气质、信仰、文化和审美修养。融化为一体而不为外力所左右,其作自辟天地。正所谓“人、文有高格。”他独特的怀乡情结将萦绕万千儿女的心际。

作于199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