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东鳞西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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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书品篇(1)

《秦腔》:让长篇成为长篇

这个题目是后来想到的,也是从时下长篇小说的话题引起的。当我们面对林林总总、可以说是提不起兴致的长篇小说的时候,有人惊呼,长篇的味道何在,那些叫做长篇小说的东西,能让你有阅读的兴趣吗?于是,就有了让长篇成为长篇这样一个话题。

这部长篇,是眼下文学的一个亮点。倒不因为,它出自名家贾平凹的手笔。它在小说的包容量、艺术的完整性,以及人物个性化诸多方面,为时下长篇小说提供了可讨论的话题。一部长篇,以其厚实、鲜活、整体上的饱满,引人注目,实属不易。

长篇之所以为人们所重视,除了它所承载的内涵,也是因为在眼下,它可以为出版社或者个人带来上好利益。这种潜在的经济增长点,是当前的长篇为众多作者趋之若鹜的一个原因。所以,每年度的统计,长篇疯长为不争的事实。究竟时下的长篇产量,谁人能说出个准确的数字,好像难也。已有人统计日产量达三五部,年产千五百部。这听起来是个吓人的数字,可是,我们看到的多是一些题材雷同、思想浮躁、艺术浅薄,并没有多大的思想和艺术含量的东西。一年下来,有多少人能记得起几部来?听说,一个很有影响的评奖,也是从那么几部中,挑来拨去的,评完了,也没有给读者和文坛什么样的惊喜,还多为人所诟病。从这里,可以有这样的认知:长篇在时下是有一个如何正名的问题了。

这样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仅在艺术手法上看,时下小说在文无定法、我手写我心的诱导下,在一些所谓现代融合法、链接法的制作下,长篇艺术多沦为一些新闻报道式的平面文字,某种程度上长篇是买方市场,利益的驱动,也让未多打磨的东西,半成品招摇过市,不忍卒读。文学平面化,长篇难辞其咎。

在这样的情势下,如何让长篇成其为长篇,成为人物的命运和生活进程的艺术展示,在读者中重新获得信任,有重要的意义。所以,解读贾平凹的这部作品,可以提供人们很多的思考。

有一点,深让我们佩服,作家把长篇作为一个时代文化的思考,也就是说,从当代农民文化发展流变中,展示生活,思考现实。长篇小说是一棵思考的文化大树,见出思想分量。我以为,文学的分工,各有不同,而长篇的优势是思考。也许,对当前农村文化进行思考,在许多作家作品中,或多或少有所涉及,但像《秦腔》这样,对当今农民文化进行了深刻而尽情地展示,在时空上大开大阖,犹如一幅当今“清明上河图”,一幅全息式的农村风情画,还不多见。在作品中,关中农村,乡里俗事,现代文明之风的浸染,传统道德的羁绊,无不牵动着农村文化的发展与变异,更主要的是,小说把渐行渐远的乡土文脉根系,同渐渐侵袭的现代商业文化风习,在清风街上下进行的或深或浅、不大不小的碰撞,呈现出来,让我们看到了农民文化与现代化之间的既清晰而又迷茫的联系,也看出作者面对新的文化发展,新的农村命运,葆有的一种特殊的乡土情怀和文化情缘。

就文化角度看,《秦腔》所展示的,一是认知乡土文化包括农耕文化中深重的传统力量,哪怕是多年的积淀业已成为包袱和负担。二是如何在现代文明之光的照耀下,融会传统文明因子,把传统文化的精华进行现代文明的改造。三是认可有绝活技艺的农民文化精英、乡土文明的精粹,也是当代农村现代文明的重要构成。或许如作家自己所说,秦腔也是秦地秦人的声音,他通过这种广大属地普通人的声音,传播着与国人有着重要的精神联结的乡土文化的命运,面对汹涌奔腾的现代化历史进程,乡土文化何去何从,作家的目光有着焦虑和急切。

所以,小说展开的生活场景,则是不急促不峻急的文化现象,浓郁的乡土情结、深重的传统精神,华夏文明之于现代化的强势负累重重,现代化的乡土中国和地球村的当今文明,如何在精神对接上破解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难题,让我们看到了作家的深沉思考。

人物是长篇的灵魂,小说写的是命运、是事件,但终归是写人物。《秦腔》以扎实的生活内容、鲜活的人物,十分质感化的艺术特色,让人读来兴味盎然。其实是把人物刻画当作小说情节引线,或者,成为艺术结撰的中心。

无论是着墨较多穿针引线的人物引生,还是有着两种文化的熏陶的夏家兄弟,在对旧有传统的依恋和舍取中,在新与旧的矛盾中,也有无足所措的茫然期待,有生命情感的撞击和精神意志的律动。我以为,这部作品中人物鲜活,其高明之处,是把“秦腔”活化成一种文化,而这些生活在“秦腔”世界里的人们,负载了秦文化的精髓。人物和情节,不是天马行空,缺乏生活的逻辑胡编乱造,不是极端个人化私人性的展览,清风街上的人物数十上百个,都写得鲜活,也写得真切。引生是穿针引线的人物,是一种文化的符号,可以看成是农民文化或者农耕文化,在现代文明进程中,尾大不掉的代表。各种人物,在时代风浪冲刷下,难免浮躁,然而,秦腔的艺术却如一种徐缓的调子,伴随清水街的历史,从过往走向未来,尽管前行的路,并非明朗而清晰。

某种意义上说,秦腔是一种文化标本。她不独是作为一个艺术品种,而通过这一民间艺术样式的影响,负载着华夏子民、黄土地文化的内涵,成为中华文化的共名。她是秦人的话语,一种交流的实用方式,也是代表秦人属地产生而远播流长的泱泱华夏文明。无论是清风街上的头面人物,还是生存艰难的草根一族;无论是弱智的引生,还是机智的夏家诸兄弟;无论是悠久而深沉的东西,比如,物件器具,习俗风尚,还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鲜活的生活小景等等,展示的是秦腔文化的广大和厚重,有如八百里秦川,一派粗犷而凝重。

过去说,长篇是一个时代的艺术纪念碑,也有说是一个作家的枕头之作。现在,好像这个要求还在,可是,创作的实践就不是这样的问题了。而对于它的要求,还其本原,不是过分之想。从《秦腔》中可以看到这点。

2008年6月

普通人生与温暖情怀

城市的边缘人,如引车卖浆者,还有家庭主妇、自由职业者或者下岗人员,就是这些芸芸众生,构成了范小青短篇小说集中的基本人物图像和现实人生的生命图式。也是这些普通的人物和生活场景,让这本《像鸟一样飞来飞去》的小说集,有了生活的质感,和不一样的人生情怀,以及人性的温度。

我惊异于范小青数十年间,不断地把目光投注于世俗人物、弱小庸常生活的热情,一个作家的执著与固守,可见一斑。当我们生活在后工业化社会,享受着经济全球化的物质诱惑,在制造着文学的种种奇诡与幻象,现实的文学世界声色犬马、珠光宝气、欺瞒与狡诈,不一而足,或者,商品经济的大手,挤压着人的脆弱的心灵,浮躁喧嚣成为时下文学的集体狂欢时,范小青却执著于那些没有权位的弱势族群,小说主人公多是小市民和农民工,忧戚于他们的喜怒哀乐,描绘他们的生命情态,十分难得。在本集中,最早写于1988年的《瑞云》,以一个贤淑的邻家女的沉稳的小市民生活状态,以及街坊邻里的平和庸常,开始了她为这类琐碎的人生的画像写真,及至最近,那篇获鲁迅文学奖的《城乡简史》,也是以一个偶然接受图书捐赠引发了好奇心之后,来到城市,寻求新生活的农民父子,描写了变动中的中国时下底层百姓们的生存面貌,和人伦情感的微妙变化。

在这类描绘中,作家关心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弱者。他们是微小的劳力者,那些混迹于城市、讨生活于无奈的农民工们,为了仅存的生活权利,劬劳辛勤,但也有着自己的人格尊严。在《城乡简史》、《这鸟,像人一样说话》、《像鸟一样飞来飞去》、《在街上行走》、《回家的路》等篇中,在范小青的笔下,农民工们是主角。他们从乡村而城市,生活开始了新生面,但是,面对生活的严酷和无情、人生的种种无奈,他们的精神世界是简单中有充实,人性是粗疏中有温暖。小说多以善良温情的笔法,描写他们的生存严酷,而情感却温热。在《像鸟一样飞来飞去》中的郭大,因身份证的错发,别人的大名让他闹出许多尴尬,在城里找不到安稳。在《在街上行走》中,那位姓名都很模糊的“他”,每天收旧货,虽有点文化也多次被骗,但他始终坚信自己的钱会积少成多。《回家的路》中的吉秀水,能够有资本干起了搬家公司,同样,他仍然是背着很重的债务,临近家乡而未能回去看妻儿。在戏谑而讽刺的小说《科长》、《钱科钱局》等篇中,小小的职位也可引发天大的动静,为了那些实际利益并不显见、位置也不太大的官位,这些可爱的小公务员们,有善意的逢迎和私心的狡黠,也有作为多年来底层生活中的心理失衡。这些世俗中的琐小人生,有农村农民,有小城的市民,还有知识分子,按职业分有收旧货者、搬家工、社区保安等等。变革时代的生活,引发了农民与市民的多多少少的联系,同样,在精神世界里,他们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关联,隐匿在背后的有一种精神的互通性。性善、坚韧而通达,是底层人生的精神本性。所以,范小青的小说找准了时下社会底层百姓中最为基本的精神单元,和最为平常的精神情态。相较那些社会生活中的利益博弈、呼风唤雨,那些繁华锦簇的大佬贵人,这些农民工和小市民,最容易成为互为关联互为依存的生活同道者。他们于世之安适、于情之通达、于己之克服等等,并不因为其身份教养而异,于是,他们的生活,在物质与精神上有着天然联系,而这些成为范小青开掘的一个切点。

范小青的短篇,多是较为精致的小构架,人物故事取其片断,情节也不枝蔓,没有太多的对话和场景氛围描写。小说情节并不太讲因果关联性,多以或然性随意展开,没有从起始到终结的过程。比如《医生》,比如《失踪》。前者两个医生汤和金的暗中较劲,最后在淡淡的茶雾缭绕中,品味人生。后者也是两个妇女失踪,家人多方寻找,最后有惊无险双双回家,平静而自然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这样,小说故事虽有悬疑的吸引力,但多归结在平实而自然之中,显得视大为小、视有若无。她不太设置小说的伏笔或者所谓的草蛇灰线层层解套,这样需要太多的篇幅、太多的复杂人物关系。当然,她也注重于构思中的悬念,像《这鸟,像人一样说话》、《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中,都有被盗破案的追寻过程,而这些个案的人生故事中,表达作家的思索,这个世界中显见的物质的失落并不是主要的,而重要的是一种精神的失范,是与这些金子或者纸币更为有意义的东西。

从小说叙事风格看,范小青的短篇,严峻中有温情,沉重中有轻松,或者说,在严酷的生存状态的描写中,有浪漫的人文情怀。像《我们的朋友胡三桥》,一个寻访胡三桥的计划屡屡未果,在是与不是的错位中,寻访亲历,温情而随性,自在其中。在《城乡简史》中,王才父子从偏远的穷乡来到繁华的都市,为这“香薰精油”而找寻,还有《李书常先生雅正》中的主角老画家陈白渔,有着坐看云起的闲适,如此等等,都是一种理想和期待的现状呈现。小说的题目也见考究。《像鸟一样飞来飞去》、《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错误路线》、《爱情彩票》等等,都可作如是观。她把民工生活或者说底层人生当做一种浪漫的侠义的精神流浪者,用“飞来飞去”来形容,在严酷的现实中有一种精神的高扬姿态,反正之中,蕴涵精妙。

2007年12月

程贤章小说的意义

广东老作家程贤章的小说创作,如同一条静水深流的河。在五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他著作丰盛,仅长篇小说,已是十部之多。他的创作历数十载而不中断,尝试着各种文学样式。到了今天,一些老作家赋闲收笔,颐养天年,可他却仍然勤奋坚韧,挑战自我。最近长篇小说《仙人洞》的问世,表明他的不懈追求。他不是那种赶时髦的作家,也不是那种夸饰自炫的作家。他是一个执著于思考而勤勉的作家,一位有如农人躬耕于田垄、劳作于大地的作家。

如果作家有一个身份认定的话,程贤章有多种身份。他做过文书、记者、官员,但他的人生之旅,主要是写作,是用文学同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用笔表达对社会人生的感受。他是一个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家,但不墨守成规,也借鉴诸多的艺术手法。在十多年前,面对各种新见迭出,各种主义翻飞,他却表示了极大的热情,也鲸吸各种新知,而且还申明对于先锋派、现代派文学,包括一些当代国内青年作家的作品极为爱好。我曾眼见他对马尔克斯、福克纳、昆德拉的作品,选购不少,手不释卷。这在一个较为定型的作家中难能可贵。他研读百家而融会到写作中,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创作的长篇小说《胭脂河》、《云彩国》,就有形式结构上的现代意味,在语言叙事方面表现出转益多师的新面貌。他还在创作之余,潜心研究《红楼梦》,写下了《我说“红楼”》的专著。

当然,作为一个与现实保持着新鲜敏感,特别是对客家文化有着相当体会的现实主义作家,程贤章的创作较为突出的是,近距离地表现和开掘当代生活。他先后以客家文化和岭南文化为背景,创作了多部长篇,其中《围龙》具有标志性意义。一是他对于客家历史文化的探索,从远古的初民迁徙到当代人的变法图存,从个体的生命到家族与世家的命运,小说对一个中华文化群落的生命情感进行了深入探究,在历史与当代、个体与群体、生命与人伦之间,展示丰富惨烈的客家文化发展史和生命历程,展示了厚实的客家生活面貌;二是他的创作中,从过去直面现实的片断性、诸多社会政治的场景,到从一个文化的纵向坐标上,认知人生,认知群族,抒写生命内涵,表现历史风云。再就是他对于现实生活的热切关注和深入的开掘。他的小说多取材于农村生活,无论是《神仙老虎狗》、《彩色大地》,还是《青春无悔》、《长舌巷》,对时下生活近距离地表现,执著于描绘他熟知的农村和农民。这或许与他早年的记者生涯,和曾挂职于基层工作有关。他的创作视角选取的是从社会和历史描绘人生,这也是那一代作家习惯的艺术表现。在程贤章看来,文学是为人生的、为大众的,因而与现实保持着极大的亲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