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成怀珠接到了父亲的来信,希望他回家过年。差不多同时,在临汾读中学的弟弟成怀德,也来信期望他回北塬团聚。成怀珠给弟弟邮寄了几期新青年杂志,鼓励他刻苦学习。给父亲回信说交通不便,往返浪费了很多读书的时间,读完高中一年级后的明年春节,再回家过年。或许没有曹老板,他是抵不住故土的诱惑的,极有可能与杨兴仁结伴回乡了。曹老板那汪洋一样的新文化新思想,彻底打消他回家过年的欲望。来太原第一年的春节,因了对北塬对亲人的思念,他哭了。第三年他己习惯了,学校的学习环境,思念虽依然存在,却不会再流眼泪。因为在北塬,没有曹老板那样的书屋,读不到那些进步书刊。北塬只给了他家和根的概念,却不能给他新的梦想。
这一年的春节,和前两次春节一样,在愉快的读书流光里度过,却是最快乐的春节。那浸淫在新文化中去的痴迷,令他那样的陶醉,无所谓严寒的侵扰了。大年初一的夜晚,被鞭炮声包围的成怀珠,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他正在触摸一个新世界。假若那个世界,有到来的那一天,北塬四季都会绽开鲜花。
正月十五的前一天,成立志收到了儿子的这封信。背着褡裢的邮差,站在塬上大喊,声音刚出口儿,又被烈烈作响的北凤掠去。半天窑里察觉出了动静,抱着皮袄的成立志,站在庭院里大声问,有事嘛?
邮差举起信封,在风里摇晃。
成立志爬上塬去,那羊肠道上积着残雪,张扬着去春的枯草。那邮差是一个瘸子,下沟上沟不方便。民国伊始就在古县干邮差,是北塬人都熟悉的老邮差。县里的邮局给几袋粮食,收信的人送他盐巴或鸡蛋,或管一次饭。
你家大公子来信了。老邮差递信说。
成立志接了信,拆开了看。半天,一脸迷茫的絮语,他怎么说这样的胡涂话呵,不是生病了吧?
老邮差问,没事吧?
成立志不响,踩了积雪,小心翼翼的下沟去。
半天,端一瓢鸡蛋出了窑,爬上塬来,冲老邮差笑说,谢您了。这么大的冷天,道又不好走,累你跑一趟。
那老邮差一面捡了鸡蛋往褡裢里放,一面说没啥。这不光是营生,一封信关系大了。塬上的信也不多,成掌柜,没信寄吧?
成立志说,没信。
塬上掠过的一阵西北风,裹着碎雪扑过来。成立志拿皮袄袖子遮眼,睁开眼那踯躅在塬上的老邮差,似是被雪裹去了,没了踪影。老邮差的到来,突然令他充满了惆怅,伫立半天,慢腾腾的挪下沟去。
成怀德看着进窑的父亲,丢下那封信说,我也没看懂,不晓得大哥说什么。怎么还有另一个世界呵,他就是为了那个世界,不回家的。
成立志迷茫地问,老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呵?
成怀德摇头说,不知道。
成立志又问,你在临汾没听说过?
没有。成怀德说,不听他瞎说,太原也不在外国,怎么会有另一个世界呢。那是他一个人在太原冷清,想家想疯了,胡说。
不会。成立志肯定的说,字里行间没一句胡话,这个世界肯定存在。太原毕竟是太原,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儿,都会发生。我去太原看一看,弄明白了,老大说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总悬着一颗心,不是滋味儿。
多事了。成怀德说,大哥长大了,能够分辨出良莠。真要去问他,怕是他也回答不出,有什么另一个世界。肯定是他遭遇了什么,虚幻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一个中学生必然的奇思妙想,你还真当回事儿呵?
我没法不当回事儿。成立志说,太原太大也乱,出了啥差错,谁替我们说一句话呵?老二,你记住了,不管什么样的世界,跟我们都没有关系。读好书,光宗耀祖,那才是我们的本分。我是一辈子离不开北塬了,你们要离开北塬,帮助你们离开北塬的,惟有知识了。我给不了你们,飞出北塬的翅膀,知识却能给你们,飞得更高更远的翅膀。我这话说的没错呵,因为咱是穷人。
半天,成怀德说,我知道。大哥那是做梦,你读私塾时候,不是也做过梦嘛?一会儿的功夫,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成立志突然笑了,说也许是吧。
你们说啥哦也不懂,可哦想老大。
成怀德回头去,看着母亲的眼泪噗哧掉落下来,掩面呜咽。
你哭啥?成立志说,咱那儿子是去读书,不是充军,更不是犯了王法。娃们不读书,哪儿来的出息。
哦这心里呵,也明镜似的,就是忍不住想他。一个人在外面,这大年节的过的多冷清呵,吃啥……
成怀德听着母亲的呜咽,坐在炕上缄默。
成立志吧唧着旱烟,艾蒿烟杆儿翘着,湿润的双眼似是受了烟醺,或是女人呜咽的诱惑,只眨了一下,便挤出了泪花。他弄不明白,儿子说的那个世界,是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但一个缺乏阅历的青年,还没有太多的生活磨砺和感慨,这个陌生的世界,只会对他充满无限的向往,而不是选择逃避。他突然想起那些留洋归来的学生,儿子所讲的那个世界,多半是渡海留洋。想到这儿他笑了,对于儿子那只能是一个梦想,他甚至从来没有这样的梦想。因为他经营皮货,还供不起儿子留洋。
他舒坦的吐着蓝烟,不劝依旧呜咽的女人。不管儿子走到哪儿,母亲的心一步步跟着,她用不着明白,太多的道理。
糊涂在儿子另一个新世界中的成立志,不知道对这个新世界充满憧憬的儿子,和他一样的一塌糊涂。成怀珠不知道在那封家书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个新世界,令父亲费了许多的脑筋,惶恐和担忧。当他看到父亲如履薄冰的回信内容,已经走进了那个世界,新学期的开学,差不多三周了。
成怀珠惊讶的不是父亲的反响,而是高一年级的新班主任,竟然是他们熟悉的曹老板。第一课走上讲台的曹老板,抱了教科书,说同学们好?我叫曹良铭,是你们高一学期的班主任,国文教师。我也是一个山西人,从燕京毕业后,在北平漂泊了几年,还是回来了。高中三级的读书经历,是进入大学的必然阶梯,我期望同学到北平去,到南京、上海去,接受良好的高等教育,更客观的认识世界,为中华民族的崛起,为捍卫国土的完整,作好准备。当然也包括,为民族献身的精神。教室的掌声似海。
同学们,现在我讲第一课……
随了这一年最后的一声蝉唱,新文化的精神在太原省立一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一改昔日暮气沉沉的校风。那些进步读物,和曹老师传播的新思想,已经在校园内公开。曹良铭的讲课倍受同学们欢迎,也最为同学们敬爱。
三年级有一个叫赵福安的同学,他的父亲是山西省政府,教育厅的主要官员。赵福安在学校成绩很差,自己不读书,和一帮纨绔子弟结伙,欺负殴打同学。搜集一些进步书籍,交给了他的父亲。于是他父亲便向太原教肓局,和校方施加压力,要求搜缴进步读物,开除曹良铭和一些进步学生。
校园内的空气,在秋风里突然紧张起来。
上午杨兴仁田安涛成怀珠,和高二二班的几个同学,在校舍里密谋,针对学校的决定,筹划抗议和报复。并有成怀珠杨兴仁负责,组织几个同学,在赵福安回家的途中,教训这个纨绔子弟。
刚议定行动,一个同学突然把田安涛叫去了,说曹老师叫他。田安涛问,校方张贴了处分的露布了。那同学说还没有。田安涛说,那就不晚。同学们,就这样决定了,各自作好准备吧。这不仅是教训他,而是警告他的老子。
匆匆进了书屋,曹老师示意田安涛去后院,又吩咐雇员注意。尔后一面解大衫钮扣,一面进了后院的厢房。田安涛迎着曹老师问,曹老师,您有事?
坐吧。曹良铭脱下大衫,坐了竹椅说,田同学,原定向校方和教育当局,实施的罢课抗议取消。局势发展的很快,就在前几天,也就是九月十八号,驻扎在沈阳的日军,公然炮轰沈阳城。以张学良将军为首的东北军,要求抵抗侵略者。蒋介石下令不抵抗。九月十九日,日军占领沈阳。随后继续在东北扩张侵略,东北的锦绣河山,都快要沦于敌手。为了激起全国人民的抗战热情,反对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要国民政府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北平南京上海武汉广州,等各地的学生会,决定在明天发动一场,反对内战统一抗战的学生运动。为了配合这场关乎民族存亡的学生运动,和配合师范进步师生的大游行,省立一中和其它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参加。高二年级的学生,就由你负责组织。这是一场正义的爱国运动,热血青年都要肩负历史责任。
曹老师,我一定组织好二年级的同学,准时参加这场爱国运动。田安涛说,国将不国,热血青年都要求上战场,与鬼子血战到底,誓死不做亡国奴!
有你们这样爱国的热血青年,中华民族决不会亡。曹良铭说,组织好这场学生爱国运动很重要,校方盯的很紧,太原很多国民党的特务,行动一定要慎密,也要注意安全。太原不比北平,这儿的自由空气太少了。
田安涛说,曹老师,您放心好了。
曹良铭说,时间不多了,去组织吧。游行的标语我来准备,晚些时候你跟杨兴仁成怀珠同学一块来取。记住了,游行之前一定要把标语,发到每一个参加运动的同学手里。当局会阻挠这场运动,要注意自我保护。游行的主要目标,省政府外,其次是日本驻太原领事馆,和中央军总部。具体行动撤离事宜,有师范的学生会统一负责。参预游行的各学校,不得擅自行动和撤离。
田安涛说,明白了。
曹良铭说,那就这样吧。
田安涛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学校,与杨兴仁成怀珠汇合后,分头通知各班的学生会负责同志,晚自习间碰头。
省立一中校内,月亮秋爽,明亮的教室,朦胧的操场,无声无息的自习,和往常一样的谧静。临近结束时候,各斑学生会的负责同学,在廊道内简单的碰头,田安涛问,课外作业都收上来了?看见同学们点头,田安涛又说,明天上午上课预备铃声后,一齐到学校大门口汇合,分发标语后,沿晋祠大街北去,与师范的老大哥汇合。所有的行动,和撤离的时间,由师范同学会具体负责。都听清楚了嘛?
听清楚了。
十几个人突然散开去,跟了下学的同学,回宿舍作下一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