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的高中会考,对于成怀珠释放了三年的压抑,也为半数的中学学期,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站在晋祠大街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对第二次会考,充满了自信。因为毕业考试的成绩,他和杨兴仁都名列前五名。三年的读书过程,太原和三年前一样的陌生。只是对这座繁华的北方重镇,少了最初的好奇,多了几分留恋。不断接受的新文化新思想,给了他梦想的方向。
不管是枯燥的课程,或是充满火一样热情的《新青年》杂志,在民国二十八年的寒风里,和炮仗不断的响声里,都在猝然的放松里,暂时离开了他们。和太原人一样,分享着晋祠大街的繁华,临近新年的快乐。在熙熙攘攘的大街,脚步那样的从容,那样的轻快。
你去过晋祠嘛?杨兴仁突然问。
没去过。成怀珠回答。又迷惘地问,晋祠在哪儿?
不知道。杨兴仁说,我们去晋祠吧,新学期开学后,想去也没时间了。听说晋祠是太原最热闹的地方,临近新年了,不是会期胜似会期。
去晋祠。成怀珠兴冲冲的说,等回了北塬,有人问省城哪儿最热闹,晋祠在哪儿都不知道,还不白在太原读了几年书。
杨兴仁又问,你说我们去晋祠,看什么呵?我关心的不是晋祠,是林老师。未来的高中老师,会跟他一样好人品,一样好学问嘛?
可能。成怀珠说,他们都不是从前的私塾先生,省立一中的都差不到哪儿去。听父亲讲,教他的私塾先生,差不多情同父子了。病逝后去了很多学生,哀荣成为不衰的话题。你春节回临汾嘛?
杨兴仁摇头说,不会。这来来往往的折腾,时间都搭在路上了。你准备回呵?在乡下过年,没意思。
半月前父亲来信,说要接我回北塬过年,我想回去,又怕路上耽误时间,回信说不让接我。成怀珠说,三年没回了,我想回去。
杨兴仁说,我也想家。
成怀珠说,再等三年吧。父亲说读书比熬相公强多了。也比熬相公有前程。读完大学呵,我就在太原谋一职业。
我可不想一辈子留在太原,这儿太小了。杨兴仁雄心勃勃的说,有识之士都云集南京,上海或北平。我们应该到那儿去。
成怀珠盯着杨兴仁不响。
问清了去晋祠的路线,两个人在充满喜庆的氛围中,东张西望的晋祠去。刚过前面的街口,突然有人叫他们,找了半天,是同学田安涛。
你们这是去哪儿呵?田安涛问。
游晋祠去。成怀珠说,安涛,我们一块儿去吧?
田安涛说,晋祠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杨兴仁笑问,还有比晋祠好玩的地方?
不是好玩的地方,但是一个崭新的新世界。田安涛说,一家专营新书的书屋,新文化运动以来所有的进步作家的著作,包括翻译的外国作品。
成怀珠问,有这样的书屋呵?
田安涛说,我带你们去,让你们理解,什么是真正的革命。中国需要的不是阎锡山这样的革命,三民主义的革命固然进步,比起马克思列宁的革命,落后了。那些著作可以帮助我们,清楚的了解世界。
二人面面相觑,课外读物他们只接触过《新青年》等一些杂志,那些进步作家的书藉,和外国文学的翻本,从未接触过。在校园内多半是禁书,有被开除之嫌。他们毫不犹豫的跟了田安涛,去了解一个陌生的世界。
书屋座落在一条背街上,不大,仅有三间房。和学校图书室一样的老书架,却码满了新书。老板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瘦高个儿,戴一副眼镜,猛看去跟林老师差不多。也是山西口音,远比林老师有朝气。田安涛跟他打招呼的模样,像是老朋友,尊敬的叫一声曹老师。回头告诉他们,说这位曹老板,是燕京大学毕业。
曹老板正在翻看一本书,扶正了近视镜,说是田同学呵,会考结束了?成绩一定很不错吧?完成学业很重要。
结束了。田安涛说,我的成绩可不如他们两个,但录取没问题。这样一个学校,留下来没啥意义了。
欢迎你们来书屋。曹老板说,青年人要有进步的思想,才能客观的认识这个世界。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成怀珠。
我叫杨兴仁。
田安涛说,他们都来自临汾。年级成缋前十名。曹老师,新学期开学前,正是自由读书的时间,给他们介绍几册读物吧。
曹老板笑说,中学生多半都喜爱新诗,这是普遍性。虽说新文化运动提倡了白话文,古典文学也不能放弃,连胡适,郭沫若、鲁迅也不反对读唐诗宋词。我向你们介绍,先读一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那些进步作家的新诗,尔后再读鲁迅、茅盾的小说,比较适合你们。至于那些古典学,可以先往后放一放。
成怀珠问,曹老师,那我们先读哪一位作家的新诗呢?
曹老板引领他们,踱到书架前,说这一栏都是新诗,随便翻一翻,自由选择。不管是哪一位作家,对你们都有所帮助。这个世界太乱了,惟有读书救国,为中华民族的崛起,奋发读书。也惟有进步的书籍,可以帮助我们,改变世界观。
田安涛为他们搬来了凳子,面对一个陌生的知识世界,他们显而易见的迷茫了。伸手去又缩了回来。犹豫半天,终是胡乱取下一册书。
书屋外面没有街灯,往远处眺望,才能看到朦胧的初上的灯火。跳跃在纸张上的诗句,终是模糊去。揉搓着酸涩的眼睛,心里澎湃着青春的激情,依恋了的放下书。送到点亮美孚灯的曹老板跟前,也点亮了他们世界。
曹老板笑问,有收获吧?
他们点头,说多少钱?
曹老说,那上面有订价。
看过订价,付过钱。成怀珠说,曹老师,谢谢您。
曹老板说,不客气。下次再来。不买也没关系,可以借阅。但有一个条件,必须爱护书籍,无损。
那太好了。杨兴仁说,谢谢您。
曹老板说,早回学校,外面不安全。
出了书屋,三个人疯狂的奔跑起来。气喘吁吁的站在晋祠大街上,街灯异样的明亮,夜色中空气异样的清新。只经了一个短暂的下午,眼前的世界改变了,内心澎湃着激情,热血沸腾了。原来在这个他们熟悉的世界,还有一个完美的陌生世界。带给了他们新的理想,新的方向。回头去身后的世界,那样的黑暗。在这个一切都充满新鲜的世界,他们无法抑制激动,也凝结飞翔的憧憬。在腊月将近的冬天,他们寻找到了,春天一样的温暖。那迟到的新文化的气息,改变了他们未来的生命过程。
田安涛,你为什么不早带我们来呵?成怀珠推搡田安涛一把,不满地说,不够朋友,这么好的书,不让同学分享。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田安涛诡秘的说,太原区别于北平、南京,没有新文化新思想存在的地方。这种事情不能随便讲,更不宜传播,曹老板是一个好人,万一被当局查封,我们不是害了人家嘛。
杨兴仁说,有这么严重嘛?没有新文化新科学,人类还能进步嘛?阎老西拥护倡导三民主义,拒绝新文化新科学,算什么革命。
挂羊头卖狗肉,军阀割据什么样的人没有。田安涛说,阎老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顽固派,土皇帝。
曹老板冒险为我们带来那些进步书籍,多不容易呵!成怀珠说,我们还是守口如瓶,别害了人家。
田安涛说,玉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改变太原的封闭环境,曹老板带来的那些新文化,还远远不够,要靠同学们的努力。发动一次有影响的学生运动,唤醒所有的山西人,摆脱这个旧势力的束缚。
成怀珠说,像五四运动那样的运动,震惊全中国,迎来山西自由的空气。当然充满了新文化新科学,和三民主义的平等博爱。一个崭新的山西,欣欣向荣的新山西。算我一个,参加爱国的学生运动。
杨兴仁说,我也参加。
田安涛说,等着吧,会有那一天的。我们买的这个进步读物,不仅自已读,还要在同学中间传阅,让更多的人,和我们一样有一个新的选择。只有这样中国才有希望,民族才有振兴的希望。
成怀珠说,你讲出的话,怎么都是那样新呵?
田安涛说,进步书籍读多了,再读一些进步外文译本,视野开阔了,以后你们和我一样。因为知识改变了我们的世界观,帮助我们客观的认识了这个世界。
成怀珠感慨地说,想不到,我们面前竟然有两个世界,那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们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新世界呢。
杨兴仁说,假如人人都读这些进步书籍,我想太原就会多一些民主之风,多一些光明,少一些黑暗。
田安涛说,觉悟的这一天不会太远。
成怀珠突然提议道,喝酒去,这个世界突然在我们面前清明了,不值得庆贺嘛。就喝咱们山西的老汾酒。
田安涛说,我们释放一下,三年了,不仅中学毕业了,我们还找到了努力的方向,为民族为之奋斗的目标。
杨兴仁说,真想去北平,亲身感受一下,新文化的气息!
他们相拥着走进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瓶老汾酒,四碟莱。斟酒的动作生疏,小呷一口又为辛辣咧嘴巴。但他们又作坚强和勇敢,似是为了光明的世界,那样的无所谓。末了,一瓶汾酒把他们全放倒了。
冷清的街灯,回映出他们长长的背影,相互挎着肩膀,东倒西歪吼着五音不全的歌儿,大步向前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