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族铮骨:成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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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宣统三年的那些事儿(1)

在北塬宣统三年的风声里,还感受不到清王朝的风雨飘摇,和国民革命的气息。似是那山外的世界,与安静的北塬毫无干系。不管是古县镇,或是散布在五鹿山以西,星罗棋布的村落,脑后都拖着一根辫子,不是龙旗胜似龙旗。女人在习惯的裹足中,忍受着阵痛的束缚,等待着许字出嫁。和蒲县城一样一条街的古县镇,虽然与县城的那条相比短了些,却有着和县城一样古朴民风,千年不变的公秩良俗。思想或多或少有些愚昧,执拗的思维方式,缺乏新的思考。同样充满了迷信。

在古县镇坐拥皮货铺子的成立志,尽去了从前的饥寒交迫,春风得意了。仅用了四年的光景,成为北塬最成功的人。在成家大爷的帮助下,第一次置业,一百亩肥沃的土地,保障了今后的温饱。这样令人羡慕的业绩,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北塬人,差不多都是创业的神话。他小心翼翼的交朋友,用宽和诚信,跟所有的北塬猎户交易。因为他拥有的仅是表象的成功,在成功背后,他是孤独的,又时时被危机包围。因为在封闭的北塬人眼里,他是一个外乡人,没有任何依靠的力量。

改变这现状的方式,惟有婚姻和随了婚姻的结合,与之同来的不舍不弃的血缘关系。对于成立志已经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又是一个很选择的事儿,成家大爷托了一个媒婆,在克城镇牵了一根红丝线,一家还算殷实的农户。成立志没答应,因为三十里外的克城人,帮助不了他解决势单的困境。

一个季节甚至更长的时间,成立志才能雇一辆马车,把累积的皮货拉到临汾或太原去。空铺子交给成家大爷,差不多也就形同打烊了。成家大爷不懂皮货。一次去了又回的过程,约十天左右。成立志很少在途中逗留的,乘了回来的马车,捎带一些城里才买到的洋药洋火等,马不停蹄的回到塬上。那一年从临汾回来的成立志,突然改变了观念,也在惶恐中困惑。因为他熟悉的太原,已经改变了天地,到处都是剪掉辫子的革命党。大清完蛋了。突然改变的世界,给了他期待,也令他一塌糊涂。

摁在地上被剪掉辫子的成立志,是北塬第一个目睹革命的人。

那失去的辫子,促使他第二次改变回家的路线。

哭了一路的车夫,在蒲县城的小东关,一家面馆吞下一碗蒜面条,一张圪窝,靠了铁皮车轮儿抹眼泪。成立志欠屁股上车,说走咧。

没了辫子,咋回塬上见人?

似是被圪窝噎住了,成立志不响。

半天,车夫又说,掌柜的哦没脸回了。

去东岳庙。那咱就晚回一天。

掌柜的,不逢庙会,去东岳庙弄啥?一夜又长不出一条辫子。

没准儿,明儿县城就来了革命党。没辫子的人成千上万,又不是我些俩个,谁个还说三道四。

车夫跳上车,甩响了鞭子。

你慢点儿,没准革命党都来了,街口儿捉人剪辫子呢。

车夫轻勒缰绳,颠晃了半条街,嘟囔道这哪儿有一点慌乱呵,担挑的推车的,连逛街的都跟从前一样。革命党啥时来这儿呵?

成立志失望的说,哦不晓得。

马车很快穿过城门洞,沿了官道向南驶去。城内的街道陈铺着石板,城外的官道是条丈宽的土路,似是刚经了一场雨,水洼里车辙马迹里,汪着水。听着蝉唱成立志扯下头上的紫花布。离开太原后,为了那根剪掉的辫子,他们裹了头。刚立秋的天气,裹头戴帽子远呢。闷也热。他想太原都剪了辫子,蒲县也挨着。都没了辫子,也都见怪不怪了。他们也不是塬上的怪物了。

柏山距离县城十余里,马车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停在山脚下。车夫一面拿紫花布裹头,一面问,掌柜的,马车寄存在哪家店里?

依为真给神仙磕头去呵?成立志嘿笑说,看哦的老师去。他学问大,不出门口也懂天下事。

车夫笑了,说掌柜的,这天下事跟咱没啥,老百姓呵,不管谁个当皇帝,都是见天吃饭,逃不了苦命。

成立志说,弄明白了,比糊涂强。

车夫又说,明白糊涂都一样。

马车一直往山里去,三五里外横了一条小河。成立志跳下来,拎了两盒太原果点,一包洋火,看着哗哗作响的溪水,说等我吧。

成立志沿了一架二三尺的石板桥,向对面的一遛儿窑洞走向。一年前他来过一次,科举废除后,席先生的乡野教授便失了业,一步也不离开柏山了。他不迷信神仙,每天早晨上山徜徉在东岳庙,只为欣赏那儿的风景。

一棵楝树下,秋风里绸密的树叶,没有丝毫临秋的迹象。日头不偏不倚,掠晃在石桌上,一册打开的线装书,褪色里早失了墨香。依旧戴着石头镜的席先生,结着夏布马褂,仔细越来越近的人影儿。

席先生。

听了叫声,席先生笑了。

你怎么来了?哦正打算去古县找你呢。

果点洋火放石桌上,接过席先生递给的芭蕉扇,成立志摇两下说,席先生,您老人家身子骨,还这么硬朗。

席先生说,一天不如一天了。

成立志说,您找我有事。

席先生笑说,好事。

成立志苦涩地说,好事,眼跟前这一关难过了。席先生,您没发现哦头上少了啥,多了啥?

席先生问,少啥了?

辫子。

席先生扯掉成立志的裹头布,愣住了。披散的头发,连一条狗尾巴也扎不起了。盯着学生沮丧的模样,问咋回事?

太原来了革命党,逮谁都剪辫子。成立志说,先生,大清完了。太原大街上张贴的告示说,宣统退位了。

半天,席先生一声叹息道,这么说又赶上改朝换代了?那辫子剪掉剪掉吧,不可惜。江山易主,这辫子早晚都要剪掉。

成立志问,您老人家说,这革命党跟大清有啥不同,他们是干什么的?这么大一个大清,怎么说完就完了呢?

席先生默坐不响。

唉!您老人家说话呵?

看着焦急的成立志,席先生说,知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哦怎么告诉你呵?废除科举,那是千年的仕途正道,仅见大清王气尽了。天总要变的,多半会越变越好,也多半是那些留洋读书的人,闹的什么革命党。洋人那么发达,虽然缺乏礼化,效仿他们不是坏事儿。革命了好!

革命了好?成立志问,都革谁的命呵?

席先生说,自然是清廷,和那些官宦的命。不管怎么说,革不到哦这个老学究头上,也革不到你这个皮货客头上。

成立志说,我还是不明白。

席先生说,那你就糊涂着吧。等革命党进了县城,听了他们的主张,你就明白了。郑板桥讲的好呵,难得糊涂!

成立志笑了。问您老人家,不会是糊涂了一辈子吧?

席先生说,还是糊涂了好。年轻时候哦乡试落第后,原本打算去平遥的一家钱庄,熬相公的,那东家满口答应。哦放不下秀才架子,割舍仕途功名,半路又反回了蒲县。不是人家误哦,而是哦误了个自。哦有一学友,去了乔家日升昌,不但熬相公学成了,还做了一家分号的掌柜,一年拿几百俩银子。你说多少学问值一俩银子,哦这也叫明白?

成立志说,先生,学问归学问,银子归银子,不是一码事儿。在蒲县您是德高望重的人,多少银子能买去您的学养呵?您老人家也算是糊涂人了,塬上还有几个明白人呢?哦记得您讲过的那句话,人这辈子,顶重要的是明白。今儿原本没打算来看您,为了弄明白革命党咋回事儿,折了这么个弯子。

不管是明白是糊涂,革命党的话题打住了,明白不了糊涂了吧。席先生说,还是说你个自的事儿。

成立志说,哦个自啥事儿?

又犯糊涂了。席先生说,你也算是小出息了,该成家立业了。哦有一家亲戚,住在克城街上,很本分的庄稼人,跟你也算门当户对。闺女哦见过,善良勤俭,人不但秀气,三寸金莲在克城名气大了,家教好呵!前一阵哦那表侄来看哦,牵红线头一回做月老。只要你点头,哦就为你些择一喜期。

成立志说,先生,您就让我看她一眼,再说话好不好。

席先生说,掀了盖头,还不由你去看。

成立志苦涩地说,先生,就看一眼。

席先生笑了,半天说,哦找不出借口呵。

成立志问,亲戚多嘛?

席先生说,在克城也算大姓,族人有几百口。

成立志点头,看着席先生等话。

席先生递给他一碗茶,个自又呷一小口儿,咂嘴儿说,你把这包洋火带克城去,回古县也算顺路。另外我写一封信,满意信交给人家,不满你就揣回去。彼此都见一面也好,省得掀了盖头后悔。

成立志笑了,说先生,哦听您的。

席先生很快写好了一封信,成立志想看,他笑着封了信封,叮嘱说不是你看的,就不要看。就说那洋火,是我托你带给他的。哦那表侄呵,是一个明理人,遇事儿不糊涂。记住了,进克城西面第三胡同,东数第三家。

成立志收了信说,记住了。先生,哦磕头谢您了。

用不着。席先生说,随缘吧。

成立志说,先生,您还有安排嘛?

席先生笑说,你这么明白,就少了安排。

成立志揖手走了。

马车驶出县城北门,迎面的秋风拂去了成立志一脸阴云,失去辫子的懊丧风扬去了。倚着行囊躺在车箱里,吼起了五音不全的蒲剧。刘玄德黄鹤楼观风景,大江东浪滔滔……车夫回头问,掌柜的,你高兴劲儿,哪来的?绕这么远的道儿,克城你有亲戚呵?成立志说哦咋不高兴,不就一根辫子嘛,一年半载又长出根。太原丢辫子的人多了,也没见都寻死。革命党手里的后膛七响洋枪,把朝廷都赶下台了,要辫子不要命,一枪打你几个窟窿。辫子剪了还长,人死了还能还魂呵?

车夫说,咱在克城逛逛,天黑了再回。

成立志说,这个主意好。摸黑回去,这裹头布用不着了。

在县城的大东关玉丰泉染坊,成立志扯了三丈黑布,三丈染花布。一包洋火轻了,席先生牵这根红线,八九不离十了。他相信席先生,惟一令他置疑的是,席先生老去了,不了解山外的事情了。

那匹黑骡子跑的很欢,成立志的戏文越唱越响亮。

成立志只来过一次克城,格局跟旧县差不多,一条东西街,几家铺子。当街一座戏楼,多半在庙会期间用。丈宽的土路,一条瘦狗围着饭馆兜圈子。成立志下了马车,往一条沟里拐,车夫牵了马车,后面跟着。

北塬乡下有院无院墙,头道门便是窑洞门儿。成立志携了布,抓了那包洋火,站在院中央小声问,谁个在窑里?

窑门哐啷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打量着来人问,哪来的客呵?

成立志说,哦从东岳庙来,席先生叫哦带了东西来。你些跟席先生是亲戚哇?

是。那女人又说,家里没有人,你坐床床上歇会儿,哦塬上叫去。这老表叔,捎啥东西呵。

女人递给他床床,捣小脚出去。成立志细瞧那双小脚,也不是什么三寸金莲。布洋火放床床上,伫在那儿想,窑里一准有人,他就是奔那窑里的人来的。日头偏西了,他在一片晕红的霞辉里,生出种种美好的幻象。

一个老头向他走过来,近了笑说,窑里说话。哦那老表叔的身子骨硬朗不,那甚,不捎东西。

您老人家还好吧。一面说成立志一面跟进窑去。席先生说他想来克城,岁数大不方便了。哦是他的学生,古县的。

呵,绕了一大圈子,谢你了。老头说坐吧。又冲进窑的女人说,她娘,烧茶,贵客来了。女人答应一声,往窑灶里走。

老头坐成立志对面,瞅着两块布一包洋火,狐疑问,克城缺洋火,不缺染布呵,老表叔为甚送布呢?

成立志说,他老人家学生多,东西送的也杂。这是大东关玉丰泉的染布,色正。洋火也是太原城的洋货。

老头说,老表叔的学生多,教了一辈子私书。好学问,人值。这几天戳灯儿,冲炉子里点灯,说去城里办洋货呢。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手端一碗茶,轻放炕桌上。老头说,你喝茶。成立志伸手去,愣住了。只瞥了一眼,嗵的心跳了。窑外的日头偏西了,窑里的光线暗弱,老头看不清客人的表情,又说后生,你喝茶。

成立志回过神来,尴尬的端了碗,一根辫子还在眼前晃着,呷一口茶说,甜。

老头狡黠的转着眼睛,不响。

成立志放下碗,说老人家谢您了。马车等着,再来克城哦看您。

不能说走的话,好歹过了黑喽饭。老头站起来说,你是老表叔的学生,那就不是外人,哦去打豆腐。

不麻烦了,还有路脚呢。成立志掏出那封信,递给老头又说,老人家,这是席先生给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