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排长,人往哪儿押呵?成福挺说。
张九娃说,成闾长,你问白高干去。
同一晚上被捕的还有席俊,郭兴堂,郭崇仁,曹畅中,曹兆荣,张玉保,刘同顺,曹振邦等十余人。
成怀珠等被捕的同志,关押在蒲县县城疙瘩山的几座窑洞。被捕后第四天,高干白志沂亲临监狱审讯。临汾区肃伪主任张新田,县长刘珏陪审。
第一堂过审,用尽了牢房的刑具,毫无结果。十余人惟有成怀珠未受刑,其余均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白志沂盯着成怀珠半天,放下手里的档案问,你就是成怀珠。
站在白志沂对面的成怀珠回答,是我。古县仁义村的成怀珠。
成怀德是你的弟弟?白志沂又问。
你说的是那个少校军官成怀珠吧?成怀珠说,虽说是同胞兄弟,我是老百姓,他是抗日的军人,地位不同,也没啥关系。他忙着抗日打仗,我忙着塬上的庄稼,没有来往的事儿。白高干,你认识他。
认识。白志沂说,既然是亲兄弟,为什么要走两条路呢?用不了多久,他会给我写信的,替你求情。前方吃紧,跟日本人干着仗,他也没功夫回来救你。
我犯法了嘛?用不着他求情。成怀珠说。
看在朋友的面上,这第一次过堂,先作谈话。白志沂说,这次肃伪跟上次不同,主要是帮助你们改过自新,所以叫自白转生。我希望你能够认清形势,不要受共党的流毒太深。中国真正的领袖,是蒋委员长。你是一个难得的文化人,政治上正确了,那是很有前途的,为什么要自甘坠落呵?
我坠落了嘛,反对国民党蒋委员长了嘛?成怀珠说,蒋委员长号召抗日,我捐粮捐物,还参加了阎长官领导的牺盟会,积极宣传抗日,就差没上前线打鬼子了。牺盟会解散了,我回塬上务农,多打粮食多捐献,那也是为了打鬼子呵。我不明白你说甚坠落,但我明白,我没犯错误。
白志沂冷笑说,你这是狡辩。我的宽容是有限的。请你到这儿来,那就有证据。你想重新获得自由的条件,第一,宣布你脱离共产党,与赤匪划清界限。第二,检举揭发,你了解的隐藏在北塬的共产党人,自白转生,报效党国。当然,我不会亏待你,你可以留在县政府,担任一个职务。
白高干,共产党他们要我这样的人嘛?还有一个当国军少校的弟弟。成怀珠笑说,我这一手的劳茧,哪儿像一个握枪杆子的人。我跟人家无怨无仇,信口开河的胡乱检举,那不是污陷人家嘛。那自由呵,我不要了,也不能干的昧良心的事儿。你真帮我一把,那就留我在政府里,干一差使。日子过得好些呵。
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白志沂说,你什么也不说,那就得把牢底坐穿了。等下回再见面的时候,那就不是这种方式了。我跟你弟弟是朋友,但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不管你怎样选择,我都会在蒲县彻底肃清共党。
白高干,我不是共产党呵。成怀珠说,不信,你可以去仁义村调查我,编村的村长,下面的闾长。
带下去,给你一天的反省时间。白志沂说,我要替说出来,谁供出你是共产党,还用得着问你嘛?还怎么叫自白转生。
那听说的算不算?成怀珠问。
走吧,下一堂你的话就少了。
两个狱警一面推了他往外走,一面说。
最后一个过堂的是大胡子张玉保,成怀珠押回窑洞的时候,跟押出窑洞的张玉保碰头。张玉保看着毫发无损的成怀珠,一脸的异样。进窑洞成怀珠,看着伤痕累累的同志们,流下了眼泪。他蹲下来,伸手抚摸郭兴堂的伤口,郭兴堂冷漠的闪开了。
你这是怎么了?成怀珠问。
他们为什么不给你用刑?郭兴堂问。
那个白高干,说是认识我弟。成怀珠解释说,费了很多唾沫,劝弃暗投明。临了送我回来,还让我仔细考虑呢。
你有一个当少校的弟弟,自然吃不了苦头。胖子曹兆荣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打你。你家老二,快来救你了。
兆荣,你咋说这样的话?成怀珠说,我解释也没有,不管这边那边,我们兄弟不都是奔抗日去的嘛。
你想叫我说甚?曹兆荣冷笑说。
甚也不说了。成怀珠无奈的说。
张玉保拖出来了。躺在窗台下的郭崇仁喊。
几个人都挤到窗台前。
几个政卫营的士兵,把张玉保摁倒在地上,拿一根绳捆绑他的大胡子。尔后牵了绳子,满院子狂奔。满嘴流血的张玉保跟跑着,疼痛的哇哇叫。那拽绳子的士兵,似接力赛跑,一圈换下一个。一直到那胡须完全脱落,一个未尽兴的士兵,拿了一根木棒,一只脚踩了张玉保的头颅,举起木棒,一下敲碎了张玉保的满嘴牙齿。
那应声而起的惨叫,惊得一窑人毛骨悚然。
站在审训窑前的白志沂笑了,说这叫敲山震虎,叫他们扛去,不怕他们不开口。对付这些赤党,只有一个狠字。
张新田说,这穷棒子骨头硬,万一都不开口呢?
白志沂说,管他们开口不开,认死他们是共产党。蒋委员长,阎长官都说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掉一个。
刘珏说,白高干,有的是办法。对付这些骨头硬的共产党,白高干有经验,也有手段。否则,阎长官会这样信任。
白志沂笑了。说蒲县教育界的师生,竭力为席俊担保,他的父亲席道正,又是老资格的党员,对党国有贡献,上面有几个朋友。对这个人不要急着下决定,等一等再说。至于这些人,撬不开嘴巴,就整死他们,杀一儆百。
刘珏说,那个席道正,在教育界很有影响。
他的儿子,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呵?白志沂说,一旦有人供出他是共产党,不管席道正有什么样的影响,都不能放虎归山,辜负党国的期望。
是。请白高干放心,对付共产党,我决不手软。张新田说。
第二次过堂,与第一次只隔了两天。牢号的早饭还没送进窑洞,看守牢房的政卫营士兵,喊叫着名字提审了。
郭崇仁,出来。
跟前次不同,提审过堂受刑,都没有押回来。一个接一个,只提审不押回。正在困惑的成怀珠,突然听到了喊叫。
出牢门的成怀珠,看见了院子的张九娃,那政卫营的排长,冲他挤了一个眉眼儿。他想了半天,猜不出来什么意思。
大白天,窑洞里燃烧着一盆旺盛的炭火,吊着几盏大锅油灯,那灯芯鬼火儿似的贼亮。成怀珠被让到凳子跟前坐下,身后是受刑后呻吟的难友。
成怀珠,这几宿没睡好吧?白志沂问,想明白了嘛?只要你自白转生,弃暗投明,跟你家二弟一样,咱们是好同志,好兄弟。
你说甚?成怀珠说,我是想了几宿,没想明白,你白高干为甚抓我。老二白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呵?这话我可都给你挑明了,人生几何呵?为甚为那共产党丢脑壳?白志沂说,我向你交一个底儿,就是你家老二来了,你不开口,他也救不了你。我姓白的,不拿党国的利益送人情。
白高干,你这不是屈打成招嘛?成怀珠问,你想叫我说甚?我不隐瞒,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好不好。
谁是共产党的负责人,北塬谁还是共产党?白志沂笑说,回答了这些问题,你在自白转生的声明书上签名,你就自由了。
就这么简单?成怀珠问。
很简单。白志沂说。
成怀珠离开板凳说,白高干,我检举我揭发,县长李玉坡,还有牺盟会特派员杨化光,他们都是共产党呵。我还听过他们,抗日宣传,革命宣传等等。听的人多,这两个人能讲。那姓李的是河南人。
这是他们的公开身份,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白志沂说,我问的是隐藏在地下的共产党,谁是北塬的领导人。
这我不知道。成怀珠说,人家共产党会告诉我嘛?那共产党脸上也不刻字,我咋知道谁是共产党。白高干,我自由了嘛?
你这不算。白志沂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还这样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你身后躺着的人,就是你的榜样。
成怀珠说,我跟你这种人,客气不着。说我是共产党,你拿出证据来。
来呵,摆梅花桩。白志沂恼羞成怒了。
几个光膀子的士兵,拎了大火钳,从炭盆里夹出九块通的圆铁饼,摆梅花桩似的一步一个,散乱的摆开去。另外几个士兵,每人拎一把鬼头刀,围住滋滋响的铁饼。被赶到圈子里的成怀珠,躲闪着刺来的尖刀,却躲不过脚下的梅花桩。闪躺不及刀尖刺伤了,那左右刺来刀刃,逼迫他在铁饼上舞蹈。最初那惨叫声里的舞蹈,节奏很快。随了那声嘶力竭,那舞蹈突然慢下来,猝然栽倒。
那脚板烙出的焦糊味儿,带了残酷的血腥气息,萦袅了窑洞。
一桶井水泼下,成怀珠艰难的呻吟一声。
白志沂站到跟前,冷笑着问,不好受吧?这一桶水,也该帮你清醒了。何苦呢,那共产党早晚是要消灭的。不是日本人打进来,呸!狗屁合作,国军早他们围剿了。跟着共产党,没有前程。
成怀珠不睁眼,说,白高干,你抓的这些人,就我一个人是共产党,他们冤枉了。你把他们都放了,我们好商量。
我不信。白志沂说,放了他们,我们更没商量。
放了他们,我这个共产党,随你怎么办。成怀珠说,国民党那也不能冤枉好人不是,蒋委员长,不是这么教导的吧?
不是。白志沂说,你提出了条件,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成怀珠说,只要合理,我答应。白高干,我这双脚,露出骨头没有。你把我弄残了,那不如把我弄死。
那我就先让你,看一种死的方式,咱们在这个死亡的过程中,慢慢的谈条件。白志沂回头说,来人,掌灯。
张新田嘿笑说,这窑里是暗了点儿,点一盏天灯,亮堂。叫你们都看明白了,熬干这盏灯,那骨头就不硬了。
昏死在老虎凳上的曹兆荣,又绑了几条绳子,缚牢在上面。一个行刑的汉子,拿了一块布,使劲儿塞进嘴里,站起来拿刀尖挑开衣裳。他仔细的试了刀锋,在腹部切出一个尺深,半尺长的口子。又换了一把小刀,把皮和脂肪剥离开了,脂肪里捅一个小孔,小心翼翼的插入一根拇指粗细的油稔子。同时划燃了几根洋火,点燃了那根棉花做的油稔子。那火苗由大到小,燃到根部将要熄灭的刹那,那火苗腾的跳了出来。
年龄最小的席俊,哇一声哭了。
听不见那灯下的呻吟,曹兆荣似是依然昏死一样,只是无声无息的淌着眼泪,泉涌般肆意流淌。
踱到成怀珠跟前的白志沂,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他说看到这样的灯光,有什么感想呵?这不一样的死的方式,还有很多。
你是一个魔鬼!成怀珠啐他一口说,这样惨无人道,你就不怕老天惩罚嘛?你不会好死,连魔鬼都诅咒你。
讲这些没用,你还不知道,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什么鬼神。白志沂说,我们现在可以谈条件了,在烙铁上跳舞,才是一个开始。这位也想在烙铁上跳舞,可他没有机会了。那盏灯会燃尽他的脂肪,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我们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享受生命最后的时间。那一步一步靠近他的死神,已经纂牢了他的双手,带了他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可以谈条件。成怀珠说,先把他们放了,包括曹兆荣。
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白志沂说,我的条件是,供出北塬所有的共产党,我就把他们全放了。至于自白转生的声明书,可以往后放一放。
你骗我。成怀珠摇头说,不上当。
我也不上当。白志沂说。
夜幕降临了,那盏灯终于点亮了窑洞。
郭兴堂活埋的那一天,第一次探监的史迟娥,为丈夫带来一线生机。
窑洞内的成怀珠,跪在炕上望着窗外的妻子,一声一声的饮泣。那双严重烙伤的脚板,焦糊后粘连在一块,脚趾部分裸露出骨节。他苦涩的笑着,告诉妻子说,不哭。那些凶残的禽兽呵,不会你哭了,心慈手软了。不用来看我,看好娃。回去跟爹娘说,别为我操心。没准儿,我回去还孝敬他们呢。
史迟娥泪眼模糊的点头,那窗内的形容,不是她梦中的模样,那似是在一夜间改变的脸孔,异样的陌生去。瘦弱而苍白,似一个纸人儿。他们说了,啥时候放你嘛?
成怀珠摇头。
咱爹去找老二了,两三天了,该回来了。史迟娥说,老二在军队里有朋友,一定有办法救你出来。
不要连累老二,这是两条道,不讲人情。成怀珠说,老二不容易,让他安心打鬼子。这浑水呵,不趟也好。
老二不出面救你,没人救你了呵。史迟娥说,门口那篮子里,是吃的东西。你挺住了,爹这一两天回来了。
成怀珠点头,一声叹息说,怕是老二,救不了老大。为了那理想呵,我不后悔,值!不管是啥结果,你都站直了,别趴下。
打进你们成家那天起,我都是跟了你的脚印儿走路,说一句听一句。她抽噎说,做梦也没想到,那抗日也进班房。
这里面的事儿呵,你不懂。成怀珠说,老二他就是一个少校,又不是军长师长,没人听他的话。我就这样了,随他们去。
史迟娥张口说话,被看守抢了去。
时间到了。
娃他爹,你挺住了。
成怀珠望着她的背影,内心猝然涌起,生离死别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