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族铮骨:成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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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言:血色的记忆和印象(2)

他老了,谁家老人也不出外。成立志说,不是说他是秀才嘛,是秀才都有学问。没学问他能一年扛走六十斗红桃黍,装一车呢。

成福堂又问,你说他那学问,都藏肚子里?

成立志说,不藏肚子里,装褡裢里,跟孔夫子的像裹布包里,还算是他的学问嘛?可他的肚子不大,能藏多少本书?

成福堂说不知道。你知道世上有多少本书,用多少全读完了?先生为甚只带几本书来,拿走的红桃黍,比他家的书本都多。

成立志摇头。

站在塬上,两个人看日头。那日头似是被云彩带了往下落,走的赛蜗牛爬。他们习惯了塬上的风景,只在有一搭没一搭的眺望中,在最后的霞辉里,憧憬着明天的私学和第一课。以及那飘浮在云端的黄金屋颜如玉。

成家是北塬,惟一请起私学的人家。

翌日。晨曦时分曾祖赶了那群羊,爬上了塬上。席先生还在炕上睡觉,成家大爷去了古县镇割肉了。开鸿朦的这一天,仪式虽然简单,但很庄重。掌柜的要款待先生,送一红包儿,算是不是学资的酬谢。

羊群离开了蝎子沟,曾祖听不到开学的鞭炮声,看不到庄重的拜师仪式。他不知道自已算不算席先生的学生。他不渴望那些过程,因为成家大爷的善良仁义,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同样在他感恩的内心,从未有过读书的奢望。不管内心对陌生的私学,充满了怎样的渴望,但清醒自已在这个家庭的位置。望子成龙的成家大爷,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和期待,是寄托在儿子身上。

这一天回到沟里的成立志,没有听到窑里的读书声。窑前的平地上,成福堂趴在桌上临帖。窗台下的席先生,坐在床床上,半倚在那儿,山羊胡子抵触前襟,阖目的形容睡去似的。他极度的失望,迷茫的站在下沟的半坡儿。

听见羊叫的席先生,在昏暗的光辉里半睁眼睛,瞟羊倌一眼,又懒洋洋的阖目睡去。装在肚子里的那些学问,对他没有用,对他们也没有用。一盏风中之烛,还能为他们的生命,照进多少亮光呢。

塬上牧羊的曾祖,找不到走进窑里听课的时间。当他把羊群赶回蝎子沟的时候,席先生早把一天的课讲完了。照例坐在床床上,听没完没了的蝉唱,看炊烟中的日落,等待分享圪窝的美味了。

北塬有晴空万里,也有忽闪电。

落雨了,是羊倌歇息的天气。曾祖看过羊圈,小跑到窑洞前。席先生似唱蒲剧一样的默咏《千字文》,看到窑门前的羊倌,半天说你进来。

曾祖怯步挪进窑去。

席先生递给他床床,又递给他一本《千字文》。

曾祖挨着成福堂的课桌坐下。

席先生说,跟着念书。

传统的私塾先生,惯例先教授识字,之后是写字,一篇文章学毕了,回头讲解字意。也学习算术,仅限于算盘的算式。

那一年北塬来了一群盗客,差不多洗劫了古县镇所有的大户,明火执杖的财物驮在车上,向五鹿山方向转移。这是光绪年间,北塬发生的最严重的土匪事件。他们还裹挟去一家戏班,回山寨庆贺。

成家大爷是这次洗劫中,为数不多的幸免者之一。发现骚乱的曾祖,机灵的把羊群赶进了一条深沟,躲过士匪的掠抢,没有丢失一只羊。成家大爷躲进窑里,哆嗦了一天。其实他没什么金银财宝,也就一窑粮食。丢了这一窑粮食,从塬上再刨回一窑粮食,没有十年八年的积累,那是办不到的。

成家大爷擦着额头的汗,虚脱似的说,魂都没了,都快吓死哦了。立志,盗客走多远了?

成立志说,都过五鹿山了。赶走很多车马,驮着山似的粮食。

席先生坐在床上,挽手儿很认真的写帖。塬上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成家大爷喊他进窑,耳聋似依旧写字。席先生的毛笔字,写的不算好,和人一样瘦。但很干净,枯技一样硬生。

成家大爷问,席先生,你咋不怕?

席先生摇头说,怕甚?

成家大爷说,盗客呵。

席先生笑了,说他些要的是龙洋,是粮食。要我这老头儿的命没用,坏了他些的名头。钱财身外物,怕有用?

成家大爷讪笑不响。

这帮盗客呵,不是梁山的盗客,少了替天行道的幌子,那是要自生自灭的。与人为善,那就是善待个自。席先生说。

听说他们还在文城村的戏楼,听了一场戏。胆儿真大。成家大爷说,他些还把戏班裹走了。席先生,哦算服您了!

席先生说,哦这是死人不怕木头,迟一天早一天,终是要装进木头去的。死都不怕了,还怕他些盗客?

半天,成家大爷又说,这一惊一乍的,劫难算是过去了,日子还得过。对了,席先生,哦问一句话。

席先生说,掌柜的,哦听着呢。

成家大爷说,您来北塬快两月了,娃儿们都装了多少墨水儿?

席先生问,掌柜的,听实话听瞎话?

成家大爷说,实话。

少爷读两月书,《千字文》里还有生字,字意也懂得一知半解。席先生嘿笑说,不顶立志读两天书,一听就懂,一点即破,这孩子呵,哦再说句实话,是一个读书的材料。聪明,记性好。

成家大爷支愣耳朵,半天不响。

废除科举的消息,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乘风传到了北塬。为此成家大爷专程去了一趟县城,在衙门里了解确切的消息。第三天席先生望着背了褡裢儿,慢吞吞步下沟来的掌柜,眼泪噗哧掉落下来。

撂下褡裢儿,对面坐下的成家大爷,看着床床上的席先生,无声无息的折断手里的笔管儿,又无声无息的丢落在地上。

都是年时的事儿了……

席先生盯住极度失望的掌柜,说读书没用了,大清的王气呵,到头了。他扯住花白的辫子,半天又说,又要改朝换代了,这根辫子也该剪掉了。吊在后脑勺儿,拖累了一辈子。再往后,没人读书了。

席先生,您说这是为甚?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废了科举,读书人没了路走呵。一路上哦这心里,沉着呢。

席先生说,不知道。

成家大爷说,不管好事坏事儿,睁开眼窝儿,不还得过日子呢。朝廷不用了读书人,叫谁个治国呢?

席先生说,不知道。

成家大爷说,大清国的宫学私学,都断庄了。

第二天,席先生讲完最后一节课,夹了包裹艰难的往塬上爬去。成家大爷后面跟着,再后面是垂头丧气的两个学生。头一天,成家大爷去了一趟古县镇,扯了一块黑布,两刀白纸,席先生爱吃的果子。

塬上站着一头黑骡子,车上装满了三十斗红桃黍,书箱衣物。最后的学资不到半年,成家大爷送了席先生半年学资。他很尊敬这位老秀才,最初礼聘的时候,承诺调教出北塬第一个秀才。令成家大爷有了一个不变的梦想。

爬上车去的席先生,冲掌柜揖手儿。成家大爷伫立在那儿,迷惘的一塌糊涂。那触及到的梦想的边缘,突然化作了虚妄。窑洞,书声,无边无际的北塬,和生长在北塬的庄稼,都在这一刻褪色去。

骡车远了。

充满惆怅的成家大爷,不知道颠在车上的老秀才,在他老去的生命,正在思索什么?反之,在北塬呆了四年的老学究,明白他内心的酸楚。其实在他们心里,面对历史的改变,有着相同的苦涩。

席先生走了,北塬绝了读书声。

在曾祖的记忆和印象中,送别先生的那一天,他哭了。从塬上跟着骡车,一直到十里外的古县镇。

回吧。席先生扬手说。

曾祖便站住了。

确切的说席先生的到来,是曾祖人生的转折点,他带给他的知识,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彻底改变了曾祖的生命过程。假如没有席先生的私学,曾祖确定是一个白丁农夫,不会走向古县镇,以及遥远的县城。更不会成为北塬的名人,白手成家创造一个外乡人的传奇。从某种意义讲,被父亲抛弃在北塬的曾祖,因了成家大爷和席先生,苦难中的成长,是幸运儿。那些看似不能完成的事情,在他的不懈努力中,都一一成为了现实。并且在仁义深深扎根,赢得了尊重和尊严。

两年后,曾祖离开了仁义村,去了古县镇。那一年曾祖十七岁,认识了一个从太原来的山货客,受雇在古县镇坐庄代收皮货。狼,狐、金钱豹、梅花鹿、狍、獐、野猪等生皮,或熟皮。北塬有很多猎户,出没五鹿山。

成家大爷虽然没有遭到土匪的洗劫,因了北塬连年的干旱,和劳累滋生的疾病,家境一天天弱了。成福堂虽是和老子一样,在田里拼命干活,也是一个好把式,脑筋却没有老子灵活,更没有老子的心计。假若之前窑里或多或少,有一些书香气息,在成福堂身上,却没了延续的迹象。早卷了圪窝进了肚子,一点儿没有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