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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空山》之“空”

《空山》在2005年夏天出现有着某种特别的意味。事实上,在阿来的《尘埃落定》获奖之后,人们就潜在地希望读到他的新作,总觉得仅此一部还不足以真正认识这位作家。所以,《空山》一问世就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与《尘埃落定》进行对比的命运,这种对比往往对作者不利,加之它本身独具的结构特点,使它引起了一些争议。在我看来,有些人似乎忽略了作品中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空山》由《随风飘散》和《天火》两个相互关联却又相对独立的部分构成:《随风飘散》展现了私生子格拉与他身份不明的、有些痴呆的母亲桑丹的屈辱生活,以及格拉含冤而死的经过;《天火》则将毗邻机村的森林中的一场罕见大火无情地展现给我们。那么,这部小说何以名为《空山》,何以被称为“机村传说一”,何以被看作是“村落秘史”,它揭示给我们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

在《随风飘散》中,有一细节颇耐深思:当某个时刻突如其来地降临机村时,这偏僻的藏族村庄也难逃外来文化的冲击,这里的庙宇被平毁,僧人们被迫毁掉金妆的佛像,佛像被毁的一刹那,僧人全体大哭,男主人公恩波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此后“作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里一天天死去,一个为俗世生活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天在成长”。日后,正是这个还俗的僧人间接导致了小男孩格拉的屈死。恩波的舅舅江村贡布原是万象寺的喇嘛,他也是被迫还俗的,可是,当他看到自己魁梧的外甥从麦田间跑来的美好瞬间时,内心感动极了,这是被世俗生活所感动,他心中想到,在寺院禅修得到启悟时也无非是这样的喜乐吧,这一刻,神性的启示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俗世人性。在机村的世界里,佛像的被毁暗喻着神性的解体与俗世的人性的张扬,而这一切都是某个特殊年代的影响。有关这一点,兔子的形象可以帮助我们有一个更深的认识:小男孩兔子在《随风飘散》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他生下来身体孱弱,生命力不强,可他是格拉唯一的朋友,当他被鞭炮炸伤后,几乎机村所有的人都说他是被格拉炸伤的。但他是清醒的,他想还格拉清白,却没有任何作用,他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在机村,唯独兔子是心中没有一丝恶意的,唯独兔子仍然心存神性,正因为如此,兔子这样的一个形象在传统藏文化行将解体之时的机村是难以存活的,一粒鞭炮竟然是体弱多病的兔子之死的罪魁祸首,那炸伤兔子的鞭炮究竟是从谁的手里扔出去的,竟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成了一个永世之谜。是谁扔出了那颗鞭炮实在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来自外面的世界。是的,死亡是兔子的必然结局,他的死亡代表着机村人世代信奉的神在机村世界的解体。

由于兔子的意外死亡,机村人对于格拉及其母亲的态度大不如从前了,但他们在格拉和母亲突然消失后还是心存愧疚。可以说,在《随风飘散》中,虽然神性已经解体,但尚有一些美好的人性存留于机村之中,而在《天火》之中,机村也未能幸免那场人性的劫难,我们看到的机村是一个被疯狂的火焰烧虐的世界。所以,《空山》两个部分之中,我更喜欢《天火》,与前一部分相比,它显得更为彻底。一场前所未有的天火在机村旁的森林中燃起,在机村人眼中,机村的森林在燃烧,而外来的救火者则认为是国家的森林在燃烧,他们的不同认识源于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对于这场火的不同认识在小说中具有双重意义,因为这场从天而降的火,不但烧毁了森林,更烧毁了机村的人性中美好的那一部分。比如小说中机村人开始无休止地偷外来救火者的东西,连救火女英雄的母亲也将医院的痰盂偷回家盛放酸奶了!另一方面,在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大火燃烧得更厉害,烈焰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海洋,席卷并灼伤了无数的人。燃烧在森林中的大火固然可怕,燃烧在人的心灵之中的大火更其可怕。可想而知,要救这样的大火是多么的艰难,人在火的面前多么的无能为力,高喊人定胜天口号的人们并未胜天,最后熄灭天火的,并不是人,而是来自天空的一场豪雨。

由此可见,《空山》是神性解体之后的空山,是人性灼伤之后的空山,是传统的藏文化受到现代的以及异质的杂多文化影响之后人们无处可逃的文化之空山。正像现代人类无不苦苦寻觅精神家园一样,有着深厚宗教传统的民族同样要面对灵魂皈依的问题。《天火》的结尾耐人寻味。大火过后,索波一个人走向村外,看见了无数争相开放的花朵,他的眼睛潮湿了,然后,多吉的驴嗅他时,他的泪水一下子悄无声息地涌流出来了。我喜欢这样的结尾,它让我看到了阿来强制冷却的激情,我更希望这暗示着大火之后重建新的精神世界的希望与人性的复苏。听说阿来长期生活过的马尔康在藏语中意思是火苗旺盛的地方,而阿来曾认为他的小说世界是根据某种激情臆造的故乡,那么,在天火之后,另一种人性的健康的火苗应该旺盛起来了。

我们看到,所谓的“村落秘史”其实只是一些平凡人物共同构成的历史,它不像有些人所想象和阐述的那样,是秘密的、不可告人的;它是曾经度过的一个时代中,更多的人、更多的村落。《空山》如同一面含着西岭千秋雪的窗,透过它,便可见到鳞次栉比的村落和神情各异的人物。《空山》与《尘埃落定》一样呈现了阿来式的诗化风格,但是,在《空山》中阿来加浓了他的诗化特点。《尘埃落定》还有个傻少爷做主人公贯穿始终,《空山》里已然没有一个人物贯穿始终,前一部分中的主人公在后一部分中有可能被偶尔提及,若非要找出一个贯穿始终的角色,那就是机村这个村落了。在这个村落的舞台上,一个个平凡的生命将自己的人生戏剧和盘托出,他们曾经被漠视的伤痛终于在这里被揭了出来。这让我想起现代女作家萧红的《呼兰河传》。它们的品质有着某种相似性。在《呼兰河传》中,同样没有贯穿人物,小说的主人公就是呼兰河小城,小城盛满了人们的伤痛。《空山》与《呼兰河传》一样,都是一种貌似松散无序、实则很富层次感的构成。也许正是出于这样原因,有的读者因一时找不到它的主线,又将其与《尘埃落定》强加对比,于是得出后作不如前作的评价,甚至有人说《空山》不知所云。其实,这两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异质的,难分伯仲,《空山》在审美上更加虚灵。

业已出版的《空山》只是《空山》的第一部分。整部小说将长达六七十万字,展现的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这个叫机村的中国藏地乡村的心灵史长卷。阿来自称《空山》的结构是花束式的,是由六个大花瓣,再加上十几个小花瓣构成的。有关这一点,我想说的是,阿来捧出了他的花瓣,你能把它们组合成什么样的花束、透过花束又能见到什么,就得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