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希特勒的成功,贡献最大的,倒是法国最高统帅部。阿登山脉一役所以击溃法军,是大大归功于法国计划的安排——就德国来看,这同他们自己改过的计划完全吻合。照一般人想象,法国终于一败涂地,都是因为当初采取了守势,或者说,是败于“对马奇诺防线有恃无恐的心理”,其实并非如此,他们是败于他们计划中所规定的采取攻势一面。他们从左侧推进到比利时,这反而为敌人助了一臂之力,从而自投罗网——正像1914年第十七号计划几乎害得他们一败涂地一样。这次所以更加危险,是因为对手更加机动化,使用车辆调遣部队,而不是徒步行军。惩罚所以更加沉重,是因为三个法国集团军和英军组成的这次左侧推进,包括整个同盟军中最现代化装备的最机动化部队。
这些军队一冲入比利时,每前进一步,殿后部队便进一步暴露在伦斯德的部队面前,当时他们正穿越阿登山脉,在作翼侧强攻。更糟的是,同盟军进攻枢纽点的守卫是几个劣等法国师,师里都是些老兵,反坦克炮和高射炮这两样不可或缺的武器只有少量配备。听任枢纽点防御得这样不济,是甘末林和乔治所领导的法国最高统帅部犯下的最大错误。
德军穿越阿登山脉进攻是一巧着,也是参谋工作的一项非凡绝技。5月10日拂晓之前,德军集结了战争中前所未见的大量坦克,密聚在卢森堡边境对面。这些坦克由三个装甲军组成,排列成三块或三层,头两层是装甲师,第三层是摩托化步兵师。前卫由古德里安将军率领,全军由克莱斯特将军指挥。
在克莱斯特装甲兵团的右面是另一个装甲军,即霍特指挥的第十五军,他们奉命冲过阿登山脉的北部,到达纪韦和迪囊之间的马斯河。
不过,这七个装甲师只是大军的一小部分,大军正沿着德国边境集合,准备插入阿登山脉。约有五十个师密集在一条狭窄而纵深的战线上。
能否成功,基本上要看德国装甲部队能否迅速越过阿登山脉,渡过马斯河。只有越过那条河流屏障,坦克才有迂回的余地。他们必须在法国最高统帅部觉察到发生情况并集合后备力量来阻挡他们之前渡河。
德军抢了先,虽则只是领先几步而已。如果法国防御部队能够利用按照原定计划坚壁清野所形成的局部阻力,那末结果也许有所不同。就法国的安全来说,可惜坚壁清野之后,没有适当的部队防守。当时法国蠢得竟依靠骑兵师来拖住入侵军。
反之,如果在这阶段法国装甲部队对德军进攻的翼侧发动一场反击,由于德国高级司令官大起恐慌,德军那次进攻可能陷于瓦解。即使事实如此,德军还是因为左翼出现反击的疑兵而震惊一时。
克莱斯特看到进攻如此顺利,在12日早已赞同古德里安的意见——不等步兵到达就渡过马斯河。但还是作好安排,集结了大量空军,包括十二个俯冲轰炸机中队,来协助强渡。13日午后,空军出场了,像下冰雹般连续投弹,迫使多数法国炮手在防空洞里躲到日暮。
古德里安集中攻打紧靠色当以西一英里半长的一段河流。这个选定地段是强渡的理想场合。河流在此朝着圣芒热陡然北折,后又南转,形成一个袋形突角。北岸的周围高地长满树木,这样就可用来掩蔽进攻的准备活动和炮位,也是良好的炮兵观察地。从圣芒热附近可以一览无遗地望见这一河曲,望见对岸那一边的天幕——马尔费森林那一片树木的高地。
下午4时发动进攻,由乘橡皮胎和木筏的装甲步兵打头阵。不久就驾起渡船,把轻便车辆送过河。很快拿下河曲,进攻军步步进逼,抢占马尔费森林和南岸高地。
到半夜时,楔子已深入近五英里,在格莱雷(色当和圣芒热之间)也已架好桥梁,坦克源源不断开过桥去。
虽然如此,在14日,德军还是没有立定脚跟——只有一个师过了河,只有一座桥梁可用来向那师输送援兵和给养。那座桥遭到同盟国空军猛烈轰炸;当时纳粹空军已转移到其他地方肆威,同盟国空军才暂时占了便宜。但是,古德里安军的高射炮团在这座要害桥梁上空保持密密一层炮火,同盟国飞机受到重创,空袭被击退了。
到下午,古德里安的三个装甲师已全部过河。打退法军发动的一场为时已晚的反攻之后,突然折而向西。到第二天傍晚,已突破最后一道防线,这样,通向西面的道路一通向英吉利海峡沿岸的道路,就通行无阻了。
但是,这一夜是古德里安难熬的一夜——虽则并非由于敌人的缘故:
装甲兵团司令部下令停止前进,不准部队离开已占领的桥头堡。这道命令,我既不愿接受,也不能甘心接受,因为这无异是放弃奇袭,丧失一切初步战绩。
古德里安在电话里同克莱斯特剧烈争辩了一番后,克莱斯特才同意“准许再继续进军二十四小时——以扩大桥头堡”。
这一小心许可的部署,古德里安大加利用,对装甲师也不加约束,听其自便。古德里安的三个西进装甲师,向来自蒙丹梅渡口的赖因哈特两个师和来自迪囊附近各渡口的霍特两个师会师。法军的抵抗就此全面崩溃,德军如入无人之境。
到16日晚,德军又朝西,向英吉利海峡前进五十多英里,到达瓦兹河。但是,又一次刹了车,这并非由于敌人的缘故,而是来自上面的命令。
德国方面的高级司令官都想不到马斯河竟然如此轻易取得,也简直不信自己运气竟然如此之好。他们仍然认为他们的翼侧会遭到法军猛烈反击。希特勒也是这样担心。因此,他禁止进军——暂停两天,以便步兵赶上前来,沿着埃纳河形成一条侧面屏障。
事情提到高级当局后,古德里安得以恢复进军,有条件地获准进行强力侦察。古德里安将“强力侦察”解释为具有灵活意义,这一来,在第十二集团军的步兵部队沿着埃纳河开始形成坚固的侧面屏障之前,他就可以在两天间歇时间内保持强大攻势,也能以全力奔赴英吉利海峡沿岸。
由于德军前几个阶段争取到不少时间,由于德军给对方造成不少混乱,在瓦兹河的停顿对德国的胜利前景并没有什么严重影响。虽然如此,还是暴露了德方在时间观念上的重大分歧。在这上面,新旧两派之间的分歧超过德法两军之间的分歧。
甘末林在战争结束时撰文提到德军横渡马斯河的战略扩张战果道:
这真是一奇着。但是否完全出于先见之明呢?我不相信——一如不信拿破仑策划的耶拿一战或者毛奇策划的色当一战(1870年)是出于先见之明。这纯然是随机应变。这表明部队和善于调遣部队的指挥编制得当,可以在坦克、飞机和无线电作用许可的范围内快速行动。这是不必动用大量兵力而取得胜利的一仗,后来就成为决定胜负的一仗,这样的一仗也许是破天荒的。
根据当时在前线指挥的总司令乔治将军所说,照当时估计,在比利时卢森堡省所策划设置的障碍,可能使德军“至少拖延四天”才到达马斯河。参谋长杜芒克将军说道:
按照我们自己的作战程序来看待敌人,我们曾经设想他们在没有运到足够的大炮之前是不会试渡马斯河的:这样他们就需要等上五六天,而我们则不难有从容时间来加强我们的部署。
奇怪的是,法国的这些推测同“山那边”高级当局的推测竟如此一致。可见法国将领对德国攻势的基本设想是有道理的——比事变一发生后,显得更有道理。但是,他们却没有把古德里安这一个人因素估计在内。当初古德里安采用了以装甲部队单独深入为战略渗透的理论,他深信这一理论切实可行,他因而一时冲动,不服上级命令,凡此种种都使法国最高统帅部失算了,失算之大,绝不是德国最高统帅部所能自动做到的。古德里安和他的坦克兵显然是拖着德国陆军前进,从而创造了现代史上空前的大胜利。
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的战局,都取决于时间因素。法军反攻所以屡屡失灵,一则是因为他们把时间估计得太慢,赶不上情况的变化,再则是因为德军先头部队行动之快总是超出德国最高统帅部的预计。
法国认为德军攻打马斯河不会早于第九天,他们据此而制定计划。在古德里安插手之前,德国首脑的脑子里原有的一张时间表也是如此。这张时间表打乱后,接下来的情况就更加糟糕。法国司令官都是受1918年慢动作战法训练出来的,他们的头脑应付不了装甲部队的速度,因而他们全都束手无策。
同盟国方面有少数人懂得,一失去时机,就会招致大祸。其中一个便是法国新总理保罗·雷诺。战前,他作为一个非专业评论家,曾敦促国人发展装甲部队。他对装甲部队的作用了解得非常清楚,在15日一早打电话给丘吉尔说:“我们已经打败了。”
丘吉尔的回答是:“凭以往的所有经验看来,不久就会结束进攻。我忘不了1918年3月21日。五六天后,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给养,这样就有了反攻的机会。这都是当时福煦元帅亲口告诉我的。”第二天,他飞到巴黎,在那里进行争辩,反对从比利时撤出同盟军。即使事实如此,甘末林撤回部队的动作还是太慢了。当时他就仿照1918年作战法,拟订了一个使用大量步兵师发动反攻的周密计划。丘吉尔对此仍然坚信不疑。可惜甘末林的脑子还是习惯于老一套,因为他比任何法国人都懂得如何作战。
同一天,雷诺动手撤换甘末林——从叙利亚调回福煦的老助手魏刚。魏刚直到19日才到达,这样,最高统帅部就有三天时间处于暂停状态。20日,古德里安切断同盟军在比利时的交通线,抵达英吉利海峡。再者,魏刚比甘末林头脑还要陈旧,他继续照1918年的一套制定计划。所以,挽回大局的希望就消失了。
总之,同盟国首脑不是做事太慢就是做错事情,结果没有做什么可以避免灾难的。
英国远征军在1940年得以逃脱,大半是由于希特勒本人干预的结果。当初德军坦克占领法国北部,切断英军同基地的联系,正要席卷敦刻尔克——可让英军逃生的最后剩下的一个港口,这时希特勒却禁止他们前进。当时,大部分英国远征军离开港口还有好多英里。但是,希特勒却命令坦克停了三天。
希特勒这一行动使英军保存下来,其实当时根本没有其他办法救得了英军。他让英军有机会逃走,英军才能在英国重整旗鼓,继续作战,守卫海岸,以对付入侵的威胁。因而,他招致了五年后他本人和德国的最后垮台。英国人深知这次是九死一生,但不明原因,称之为“敦刻尔克奇迹”。
希特勒怎么会发出停止前进这道重要命令的,这是什么原因?德国将领至今仍然认为,从种种方面来看,这都是个谜;希特勒怎么会作出这个决定的,他的动机又是什么,也都永远无法肯定。即使希特勒本人作了解释,那也很难说是可靠的。身居高位的人犯了大错,事后很少说明真相,何况希特勒也不是一个最爱说真话的大人物。他的证词大有可能弄乱线索。即使他愿意照直解释,也很有可能无法办到,因为他的动机往往是五花八门的,他的喜怒哀乐也是变幻莫测的。再说,人们想到的往事免不了受到后来发生的事情的影响。
对这一关键事件作了长期调查研究,已经发现不少证据,历史学家能够借此串连起来的不仅是一系列事件,而且是看来颇有可能导致那一重大决定的一系列起因。
古德里安的装甲军切断驻在比利时的同盟军左翼的供应线之后,于20日抵达阿布维尔附近的海边。然后掉头北上,直扑英吉利海峡各港口和英军殿后部队——当时英军仍在比利时抵挡包克步兵部队的正面进攻。在这次北进中,古德里安的右面是赖因哈特装甲军,这也是克莱斯特装甲丢团的一个部队。
22日,在古德里安进攻下,布伦成为孤城,次日,加来也成为孤城。他这样大踏步前进,一下到达格拉夫林,离英国远征军最后剩下的一个逃生港口敦刻尔克仅十英里。赖因哈特装甲军也到达了艾尔—圣奥梅尔—格拉夫林运河线。但就在那里,上面发来命令停止继续前进。装甲部队司令官接到通知,叫他们把部队驻在运河线的这一边。他们像发连珠炮一般向上级频频提出质问和抗议,上级告诉他们这是“元首亲自下的命令”。
在深究那次拯救英军的干预的根源前,不妨先看看英军方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并追溯一下那次大规模逃跑的经过。
16日,总司令陆军上将戈特勋爵把英国远征军从布鲁塞尔前线的前进路上拉回一步。可是,英国远征军还没有到达斯凯尔特河边的新阵地,那一阵地就已动摇,因为古德里安把英国远征军远在南方的交通线切断了。19日,内阁听说戈特正在“调查,如果被迫撤退的话,是否可能向敦刻尔克撤退”。但是,内阁向他发出命令,要他向南进军法国,强行通过德军在他后方布下的罗网——虽则他告诉内阁,他只有四天给养,弹药只够打一次仗。
上述指示向法国总司令甘末林在当天早晨迟迟才制订并发布的新计划正好吻合。到了傍晚,甘末林被解职,由魏刚接任;魏刚一上任,就一面研究局势,一面撤销甘末林的命令。再经过三天耽搁,他拿出一个同前任类似的计划。事实证明这无非是纸上谈兵。
与此同时,戈特虽然争辩说内阁的指示不切实际,但还是在手下十三个师中派出两个师,连同已经派往法国的惟一坦克旅,从阿腊斯向南发动进攻。这次反击在21日发动后,进攻的兵力就压缩成两个力量薄弱的坦克营,随之以两个步兵营。坦克取得一些进展,但是没有后援,因为步兵营遭到俯冲轰炸,军心已动摇。原来规定邻近的法国第一集团军以十三个师中的两个师配合作战,可是,实际贡献很小。在当时,法军一再遭遇德国俯冲轰炸机和快速运动坦克,士气受挫,陷于瘫痪。
不过,奇怪的是,这次装甲部队的小反击,竟使某些德国高级司令官大起恐慌。他们一度考虑命令手下的坦克先头部队停止进军。伦斯德本人称此为“危急时刻”,他说:“一时间惟恐我们的装甲师在步兵师赶来支援之前就被切断后路。”这样的结果恰好表明,如果英军发动这一快速还击,用的是两个装甲师,而不仅仅是两个坦克营,那末就会发生截然不同的重大后果。
在阿腊斯昙花一现之后,北面的同盟军不再努力脱出重围;在魏刚策划下从南面姗姗来迟的解围攻势弱小得简直荒唐。德国摩托化师为了保障装甲师向北推进,收紧包围圈时不受干扰,已在松姆河边迅速筑起工事;这一工事不难挡住魏刚所策划的攻势。既然魏刚指挥下的部队动作如此缓慢,他的豪言壮语般的命令之不可能奏效,一如丘吉尔对部队的勖勉:“抛弃在钢骨水泥防线或自然屏障后面抵抗进犯的思想”,并“以不屈不挠的猛攻”来重新掌握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