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秋
第一次见到乔乔时,乔乔还梳着长长的麻花辫,穿着一件缀着碎花的褂子,目光怯怯的,一幅乡下妹子的模样。她妈妈说:“快呀,快叫表姐。”言语里有些夸张的亲热,像是一个蹩脚的演员,竭力想向观众展示什么。
乔乔不说话,只是抬起长长的眼睫毛,望了我一眼,又迅速躲开。妈妈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只是淡淡地说:“进来吧。”她一边说:“不用换鞋。”一边紧紧盯住姨妈的布鞋。说实话,乔乔和姨妈的鞋都是新的,虽然土,但绝不至于脏到让妈妈变色。只是她做为城里人,优越惯了,总要找出一点乡下人的不是,这样才能让她保持俯视的姿态。
她的目光让姨妈很不自在,局促地缩了腿,放在椅子下面,动也不敢动。那晚,她说了很多客气话,说“她们才搬到城里,听说有这门亲戚,欢喜得不得了,所以过来看看”又说“乔乔听说有个表姐在新学校,和她又是一个班,成绩又好,特意来走动一下。”还说“以后就全仰仗你们了”。
她的话多少满足了妈妈的一点虚荣心,也“热情”起来。不过,再热情的话语也掩饰不住她眸子里的敷衍。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乔乔的聪明,乔乔的刻苦。我遗传了妈妈的目光短浅。所以我打量乔乔时,也无疑是不屑的。在我看来,她呆头呆脑的,就像外婆家的大笨鹅。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了我的无知。
乔乔是我家的亲戚,可我至今没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亲戚。妈妈似乎不想谈论这件事,只是说:“她是老家的。”“老家”是一个太模糊的词汇,就像去世的外婆一样遥远。我只依稀记得低矮的土墙上随风摇曳的苇草,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熊熊燃烧的灶堂火,被薰得漆黑的墙壁。老家的印像,只止于此。
做为表姐,对于乔乔土啦叭叽的举止,我深恶痛绝。我觉得她简直是在给我丢脸。上学的第一天,我就忍不住教训她:“你别老低着头,好不好?抬起眼睛望着我,不是这样的!我是老虎啊,会吃了你?!”不管我说什么,乔乔只是傻傻地笑。她不懂得回击。就算我凶巴巴地命令她把辫子剪掉,虽然那是她的最爱,她也不分辩,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
我对乔乔印像的改变,是在一次考试后。我太自以为是。我以为自己真的像姨妈说的那样“成绩又好”,至少也比乔乔这个乡下妹强。但不是。她的成绩吓了我一跳。她居然考了全年级综合成绩第一名。第一名?老天。我想都不敢想。
我觉得她简直是一个外星生物。
我的嚣张气焰顿时风吹云散,她让我在家里抬不起头。我都不敢向妈妈提起考试,一提她就急:“你怎么就赶不上一个乡下丫头?你的学习环境、生活条件,哪一样不比她强?”
我也不明白。我很委屈。我认为这是老天给我派来的死对头。
我开始挖苦她,不遗余力地打击她:“乔乔,这个名字多洋气,可用在你身上太糟踏了。你应该叫土土,老土,土死了。”乔乔也不生气,好脾气地眯起眼睛,笑着说:“表姐,我改,还不行吗?”
她的好脾气为她迎来一片欢呼,包括我的好朋友春娜都背叛了我,成为她的死党。我的脾气却越来越坏,越来越容不下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就是心烦。乔乔的宽容,让我始终挤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没有被遗弃。事后,我也会内疚。我觉得有时乔乔才是表姐,我才是任性的表妹。
报纸上老说什么民工潮。我不明白,为什么过去微不足道的民工忽然间就汇成了大潮。在我看来,潮流是浩瀚、狂野、不可阻挡的。它和民工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可等妈妈下了岗,我才猛然察觉熟悉的街道上多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做的都是很辛苦很卑微的工作,却很有渗透力,渐渐到达了各个行业。
最初爸爸也和我一样,不以为然。当妈妈流着泪,倾诉自己的“不幸”时,他甚至还笑她:“你看你,跟天塌了一样,不就一个月几百元钱吗?就当它丢了,行不行?你以后在家,就做我的专职老婆。放心,我不会让你下岗的。”
他很自信。因为他是一个有十几年驾龄的司机,他有经验,有技术。车轮一响,黄金万两。他怕什么?我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民工潮的汹涌,它的力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像。
爸爸的自信并没有维持多久,好好的一个企业说倒就倒了,没有一点预兆。他这才慌了神,可已经晚了。等他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全变了。满大街都是闲逛的司机,个个手里有本本。
我们的生活一落千丈,妈妈也不唠叨我的“学习环境”比别人好了,她只是用哀伤的眼神望着我,许久都不肯动一下。这种目光让我很难受。我只是借口学习,远远地躲开。
有些话,我永远不向乔乔提起。在她面前,我依然维持着一个“城里人”的尊严,我不要别人可怜。
可是,我这一点仅有的尊严也有被打碎的一天。那天,妈妈让我跟她一起去串门(方言,邻里、亲戚间的走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我只是看见妈妈难得的笑了,也跟着高兴,不忍扫她的兴。我没想到我们去的那个亲戚家,就是乔乔家。我是真的没想到。因为在我心目中,乔乔很本就不算是亲戚。
我没去过她的家。我也没想过,要去她的家。所以当乔乔打开大铁门时,我愣住了。我的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溜走。可溜不走,她已经拉住了我的手。我像木偶一样,被她拉进了屋。我的心被惊讶还有自卑塞得满满的,容不下别的东西。
乔乔家阔了,他爸爸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完成了低声下气求人到别人低声下气求他这一过程。据说他贷款承包了县里最大的一个电站,日进斗金。他们不但从低矮的出租屋搬进了洋楼,而且处处显出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现在,他们比城里人还城里人。
看着他们家光线充足的落地玻璃墙,纤尘不染的木纹地板,我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我就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到了一个不该到的大观园,不但眼花缭乱,而且无所适从。尽管乔乔一如既往的热情,但我却感到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河。富和贫,这是多么市侩的观念,我们曾经那样鄙视过它。可怎样的嘲弄,都阻止不了它。它来了,站在我们之间,以不可一世的姿态。
乔乔抽出一个精致的托盘,不停地问我想吃什么。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也无从回答。那些被塑料纸包裹着的奇怪的水果,显然已经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我甚至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我只有求助地望着妈妈和姨妈,我希望她们的谈话能够快一点结束。可大人的交谈总是绕来绕去、无休无止。我的脑子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只是机械地咀嚼着一个拳头大的不知是韩国枣还是泰国梨的东西。对于稀奇古怪的食品,我总有一嚼为快的欲望。可是今天,我却没有食欲。
我的情绪已经乱了套,只是隐约听见妈妈一直在夸乔乔:“你这个女儿又乖又聪明,哪像我们盈盈?”直听到我头皮发麻,她才转入正题:“我听说你们老乔认识皮革厂的曹老板,能不能从中介绍一下,让老宋过去,听说他们正聘司机呢。”我好像看见她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笑得那么不真实,那么——虚伪,充满了谄媚的味道。
乔乔的妈妈变白了,也变胖了。她矜持地望着妈妈,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
我恍惚间忽然回到了一年前,那时候也有两个女人,一个俯视,一个仰望。多么熟悉的场景,只是角色却换了位。时光,是上帝的一个冷笑。多么无情,多么冷酷,多么可怕,又是多么讽刺。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压抑。不顾妈妈追出来的叫喊:“盈盈”,我冲出了客厅,我冲出了铁门,我跑出去好远,然后才能自由的、如释重负的喘一口气。
世界在我眼里变得陌生。陌生的妈妈,陌生的姨妈,甚至陌生的乔乔。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一定要带上我,或许孩子是她们之间唯一的话题。可我却因此剥落了最后的骄傲。
我知道我是错的,我的错误也许会导致爸爸的工作再次没有着落。可我真的很难受。我的心是太脆弱的堤坝,受不了如此强烈的落差。
乔乔并没有因为知道我的根底,而像我打击她一样打击我。只是,我总觉得她眼神里多了点什么。我开始躲避她,即使见了面,言语间也失了底气,没有了做姐姐的样子。
后果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严重,在乔乔爸爸的帮助下,爸爸又如愿以偿地握上了方向盘。妈妈因此感恩戴德,时时唠叨:“人家老乔才叫有本事,连女儿也有出息。”她忘了当初她的冷漠,她的不屑一顾。
我和她日渐疏远,只是她没有察觉。她关心的不是这个。
我转学了,妈妈的意思是:“这个学校离家里近,我们也放心点。”其实真正的意思是,我可以省下在学校花费的午饭钱。我没有表示反对。我是随波逐流的人,面对生活,我既然无法对抗,只有选择顺从。
乔乔对此很不理解,她找到我说:“就算你们家有困难,你也可以跟我说呀,至于转学嘛。”我笑了,望着她。乔乔长大了,她开始有自己的主见,她的脸上渐渐有了成熟的气息。
“表姐,你是我的坐标。虽然你的成绩不太好,可你正直、乐观、不虚伪,从不修饰掩盖你内心的想法。真的。”乔乔真诚地说:“如果你走了,我就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你不知道,我是一个不懂得约束自己的人,我需要一个人时时提醒我。钱的问题,你不用费心,我会和我爸爸说的。”
这不是最好的理由。我摇头。我望着这个孩子,这个过去只知道傻笑的表妹。她不懂得,钱不是问题。她也不会懂得,真正能提醒自己的,纠正自己的,只有自己。
我不是坐标。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在那一霎间,我想通了许多事情。就像童话故事里那样,一个孩子一夜间长大。
人总是会变的,当我看清了自己身上浮躁的影子,它就不见了。我变得沉默,也更加理智。我努力把过去指手划脚的时间弥补回来,我能做的,我可以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渐渐地,我和乔乔失去了联系。
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了她。我险些认不出她,若不是她叫了我一声“盈盈姐”,我甚至不敢去认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时髦的时尚的涂着重重眼影的女孩子,染着一种韩国很流行但很奇怪的黄头发。
“听说,你考上了清华。盈盈姐,你真了不起。”乔乔用快乐的语调说。只是,我看见了她一掠而过的失落。
“姨妈呢,还好吧?”
乔乔又一次避开我的目光,不管怎么变,这种习惯她总是改不了。她的声音有些黯淡:“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和爸爸离婚了。”
我只好改变话题,我隐约听说过她落榜了,所以安慰她:“不要伤心,你当初的学习成绩比我好多了,再补习一年,应该行的。”
谁知她却不在乎,她愣了愣,才回过神,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嘴角一撇说:“高考?切!我根本没参加。我早不读了,没意思。”
我傻掉了,她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傻乎乎地问:“不读书,那你干什么?”
“享受生活呀。”乔乔大大咧咧地回答:“青春只有一次,浪费在书本上太可惜。现在不享受,等老了,牙也掉了,骨头也硬了,吃嘛嘛不香,穿嘛嘛难看,还不后悔死?!算了,不和你说了,拜拜。”她的眼睛捕捉到几个色彩斑斓的身影,立刻把我放弃了。几个男的女的长发短发的青年混在一起,钻进音乐轰鸣的迪厅,不见了。
我站着,久久不能移动。我想:乔乔眼里的我,一定比当年我眼里的她,更土更傻。人世间,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对和错,只有不同的选择。只不过,我选择了抓住,她选择了放弃。
我忽然非常怀念,怀念过去那段没心没肺的懵懵懂懂的青春时光,怀念那个怯怯的,不敢看人的,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