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主管招聘的人力资源部门工作人员,在招聘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诡异的优越感,就好像他们是代替老师考试的学生一样—尽管大家都是打工的,但是当时是我把你招进来的。所以一般来说,面试的时候,基本上他们最不喜欢见到的一种求职者,就是那种一问三不知,连公司是做什么的没弄明白,一看就知道是海投简历,逮住哪家面哪家的。
就算真是海投,来之前怎么就不能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在网上查查公司主页呢?这让面试官感觉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比如叶子璐。
她从面试办公室出来以后就知道自己没戏了,因为后来据她观察,那面试官最后脸都绿了。
面试结束后,叶子璐穿着局促的职业装走在大街上,心情低落得浑身发冷。当她仔细思考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很奇怪,她好像无法对自己做出一个客观准确的评价。这么一瞬间,叶子璐发现她很难描述自己—自己到底漂亮不漂亮?聪明不聪明?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开始做的时候,叶子璐就总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好像任何事情,一旦她真正下定决心开始做了,就会一往无前,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然而她就这样拖着拖着,拖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面对自己毫无努力的结果,叶子璐对自己的评价又会急速下落—好像她是个什么都不行、什么都办不成的废物。
等地铁的时候,叶子璐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里面传来混合着周遭嘈杂人声的音乐,她贴着黄线,站在站台上。
昏暗的地下和年代久远的地铁,都仿佛带来某种异常的阴沉感,叶子璐看着黄线,有那么一瞬间,她走火入魔地想:“如果车来的时候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死得很快呢?”
她想也许颜珂是对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神大概也会犯错误,把那些应该属于某些有用的人的位置留给了那些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人。
叶子璐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头天晚上看了整整一宿的小说,然而随着一个又一个大同小异的大团圆结局让人麻木乏味,那些幻想也终于开始慢慢地离她远去,她无法再把自己代入到其中的角色里,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来—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无法再修复。
她快二十五岁了,仍然没办法养活自己,在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城市里无法立足,买不起房,买不起车,没有存款,也没有一技之长。
如果她不幸掉到了地铁脚下,除了她的父母之外,没有人会伤心。
也没有人爱她。
谁会爱她呢?她连自己都不爱自己。
即使前任不提出分手,叶子璐也不认为他们能走多远,当年他们只是刚高中毕业,刚摆脱了家长不让早恋的耳提面命,出于对成人世界的好奇和一点懵懂,而草草凑在一起的缘分,这怎么能长久呢?
没道理的事。
他们压根不相配。
叶子璐从巨大的广告橱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是个看起来有些瘦小的姑娘,穿上鞋才勉强到一米六,体重至今也没超过九十斤,如果不是那身显得有些厚重的职业装,她看起来依然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别人不清楚,她自己总数得清那些逝去的年华,她看着它们,万分焦虑,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地任凭年光流尽,始终是追不上的。
有人说,当你想明白了自己真的想要做什么的时候,说明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从她上了那个自己不喜欢的大学开始,叶子璐就一直卡在这个最困难的环节里,她一直没有方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握着虽然看似大把,却每天都在贬值的青春,叶子璐只能一边站在原地安慰自己还有时间,还不着急,一边焦虑得如同一只困兽,拼命地折磨着自己的心。
这大概只是最近几十年人们才会有的病,放在几千几百年前,人一辈子接触到的信息总量也没有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个月接触到的多,他们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每天男耕女织,过得简单而平静,心无旁骛,活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好像一只坐在井底的青蛙,不知天高地厚,却平静而幸福。
那时候生活节奏还没有那么快,人们的脚步还没从地面上浮起来,胸口的那颗心,也还不是躁动的。
叶子璐最迷茫的时候,曾经看过很多人写的人生感悟,有一篇别人写的文章说:“你要坐在那里,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拿出一张纸,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那些你想要的东西,直到写到自己哭出来为止,那就是你生命的意义了。这一两个小时,可以改变你的整个一生。”
叶子璐严格地按照作者说的话做了,可是脑浆都想干了,人都想得麻木了,也没写出个所以然来。
可见再多的人生感悟,都是别人的,想偷个懒找人生秘籍,那是白日做梦。
就在叶子璐的心情越来越低落,整个人也越来越乌云罩顶的时候,突然,一个人从身后狠狠地撞了她一下,仿佛有人拽了一把她的耳机线,一瞬间,一只耳机掉了,另一只还卡在她的耳朵上,音乐声骤然被掐断。
叶子璐的耳机线是插在手机上的,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遇到小偷了,掏走了她的手机!
她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穿得灰不溜秋的中年男子正拿着她的手机,小偷看见那不幸连着的耳机线和猛地转过身来面色不善的年轻女孩,大概也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他不再迟疑,一把把手机上的耳机线拉掉,转身就跑。
叶子璐简直气炸了,她都看见了,这死小偷竟然还敢跑!
光天化日之下,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她本来在那里专心致志地自怨自艾自怜,满腔伤春悲秋的迷茫情绪,心里就像汪着一汪酸溜溜的水,怎么也吐不出来,正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泡得怪难受的,结果被这根导火索一点,肾上腺素顿时井喷了。
那一刻,叶子璐的脑子里绝对没有想到什么“这些小偷都是有团伙的”“他们势力很大,警察抓不着,连小贩看见了都不敢管”“有的小偷身上有刀,一旦被发现了就从偷变抢,听说有退伍军人抓住了小偷,失主竟然都不敢出来认领自己的财物”之类的事。
叶子璐整个小宇宙发生了连环大爆炸,心里只剩下一句话—我都这么倒霉了,我都这么伤心了,你个死小偷竟然偷我手机!
弄死!没商量,必须弄死!
旁边昏昏欲睡的群众就听见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操你大爷的!给老娘站住!”
然后那个小小的、看起来颇有些弱不禁风的姑娘竟然就像个炮仗一样,杀气腾腾地冲了出去。小偷好像也没想到她竟然还敢追上来,在前面撒丫子跑了起来。
叶子璐本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当时不知道怎么的,仿佛突然被满腔愤懑激发了生命的潜能似的,她踩着一双细细的高跟鞋,跑得风驰电掣,一脸肃杀,分明是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个时间地铁里人流量比较大,前面总是有人挡路,小偷反而不如人小会钻缝的叶子璐有优势。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小偷一着急,把叶子璐的手机给扔了出去,大喊一声:“还给你!不要你这破玩意了,行了吧?”
叶子璐一路追杀,早已经杀红了眼,压根也没顾上她那平时用得非常精心的手机,弯下腰脱下高跟鞋,将那尖尖的高跟鞋流星锤似的砸了出去。
叶子璐宅在床上多年,远程往垃圾箱里扔果皮而锻炼出来的准头终于没掉链子,那尖细的高跟正中小偷的后脑勺,小偷应声倒地,给这巨大的暗器砸傻了,一个没留神,从楼梯上踩空,摔了个大马趴,脸撞在了台阶上,脸上顿时血泪齐下,好像牙还掉了一颗。她周围的群众全体闪开,争相围观这个愤怒到剽悍的姑娘。
这轩然大波终于惊动了地铁保安和乘警,乘警们这时才匆匆赶来,小偷就这样被救……咳,不,抓住了。
那位乘警先生叹为观止地捡起了那只高跟鞋,“这是谁的鞋?啊?哪位英雄的鞋啊?”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壮着胆子捡起了叶子璐的手机,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她,轻声细语、近乎战战兢兢地说:“姑、姑娘……你的手、手机……”
当天,叶子璐拿回了鞋和手机,例行公事地去做了笔录,在广大公安同志们欢送打虎壮士一般的目光中,挺胸抬头地走了。
结果她心里的郁结竟然就这样被神奇地横扫一空了。
甚至她连自己正跟颜珂生气的事都给忘了,回家揪住了小熊,连气都不喘一声的,一股脑地把这段传奇的经历给描述了一遍,把颜珂听得一愣一愣的。
说完以后,叶子璐这才一屁股往旁边一坐,倒了一大杯水,一饮而尽,这才想起来,眨巴眨巴眼睛,直眉楞眼地来了一句:“哎,我好像正跟你冷战呢,怎么说话了?”
颜珂:“……”
他们俩之间的那点小龃龉就这么给揭过去了。
颜珂看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忍不住后怕地问:“他要是万一有刀呢?”
叶子璐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捅死丫的。”
颜珂打了个寒战,颤颤巍巍地问:“那……他要是万一有同伙呢?”
叶子璐阴恻恻、一字一顿地说:“一起捅死。”
颜珂往床头柜上缩了缩,生怕她也给自己来个开膛破肚,颇不放心地说:“那……咱俩算和好了吗?”
叶子璐说:“哼!”
颜珂立刻就坡下驴,“我错了,我童言无忌,我口无遮拦,我承认,我道歉。”
叶子璐摆摆手,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一个本来,撸胳膊挽袖子地往桌子上一摔,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其实你说得也对,我是有点萎靡。不行,从现在开始,我要振作,我要重新制订计划……奶奶的,老娘连小偷都给砸晕了,还有什么玩意能吓着我?”
颜珂默默地挪到了墙角,跟她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只见叶子璐双手叉腰,对天大吼一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什么都不怕!”
中学语文里面,有一篇节选自《左传》的《曹刿论战》。
老曹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就是说,勇气这玩意,第一顿鼓响,大家都能憋住了一口气,个个都仿佛大肚子蛤蟆似的,跳得高高的;可这口气撑不了多久,第二鼓,他们就都脚软腰酸易推倒,衰了;等到第三鼓,基本上已经纷纷吹灯拔蜡踹锅台,预备着要歇菜了。
这概括纵横古今,相当有水平。
有人说:“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
大抵是年轻人容易冲动,就连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像叶子璐这么窝囊的小丫头给逼急了,都能当街上演生死追杀,乃至于心狠手辣,叫人血溅三尺。看到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情节,谁都知道喊一声“爽”,谁都能被几句话或者一件事影响得鸡血横流,仿佛万丈高楼马上就要在自己手中平地而起。从来人们传诵的都是那些断腕的壮士,慷慨赴死的英雄,向往大开大阖、跌宕起伏的人生,然而大多数讲故事的人都不会说,其实真正难的,并不是一时的勇气和决定,而是持之以恒、从一而终。
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和时间。
一秒钟不碍事,一分钟不碍事,甚至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都不碍事,但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慢慢地,就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世上还有比“潜移默化”更叫人后脊发冷的词吗?
那天之后,叶子璐借着自己追杀小偷的豪气,着实鸡血了几天。
她每天清早就起床,一整天都在屋里上蹿下跳,查资料,学英语,读面经,甚至她又报了个职业技术资格的考试,信誓旦旦地弄回了一堆参考书,把大大的计划表贴在了墙上,做完一项划一项,每天沉浸在这种神圣的成就感里。
有一次颜珂纠正叶子璐英文发音的时候,他们俩都太认真了,没听见门响,被不巧正好回家的王劳拉给听见了,王劳拉还以为家里来客人了,被叶子璐满头大汗地以“我新买的自动纠正口语的软件”给搪塞过去了。
幸好劳拉小姐是个电白,不知道人工智能这玩意还只存在于大家的幻想中。
而不用查资料查邮件或者“网申”投简历的时候,叶子璐的电脑就让给了颜珂,表示自己从良,不再网上鬼混了,颜珂会用她的电脑看最新的财经信息。
于是叶子璐家里,每天都能瞧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球,在对他而言无比硕大的笔记本电脑前面滚来滚去,颇有喜感。
颜珂很快发现,用“手”敲键盘是不现实的,慢慢地,他开始练就了脚踩键盘的绝技,还是盲打—当他站在键盘上的时候,圆滚滚的肚子总会遮住他的视线,只能靠感觉。
叶子璐的屏幕保护和电脑桌面都换成了她自己PS的,诸如“每天早晨叫你起床的,不是闹钟,而是梦想”这句近些年突然变得很红的励志名言。尽管叶子璐的梦想还略微有些虚无缥缈,但她毫不在意,她觉得“把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就是她现阶段的目标了。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着。
……似乎。
叶子璐的“第一鼓”持续了一个礼拜,结束的原因是每个月例行折磨她的“大姨妈”。
颜珂早晨把叶子璐喊起来的时候,就发现她脸色很难看,她先是勉强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一直捂着肚子,过了一会儿,连坐也坐不住了,总是有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团的趋势。
叶子璐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好几度,甚至上午的时候,她看着看着书,突然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冲到卫生间,吐了,然后冷汗涔涔地扶着墙爬回来,钻进屋子里,哆哆嗦嗦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颜珂吓了一跳,问:“怎么了?生病了?”
叶子璐痛苦地摇摇头,倒了杯热水,轻车熟路地从床头下面摸出止痛片吃了,抱着暖水袋目光呆滞地缩在一边。
颜珂也不傻,一看这情景,多少也就明白了。他毕竟是个男人,怕她尴尬,便不再追问,只是把电脑让出来,让她随便玩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
于是叶子璐这一天的计划,就自然而然的因“病”搁浅了。
叶子璐的痛经症状算是比较严重的,但其实持续的时间只有半天到一天,睡一觉起来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只是稍微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叶子璐决定要对自己好一点,把头一天的计划表撕下来,这一天就什么都没写,踏踏实实地在家里上网看片,窝在被子里叫外卖。
第三天,叶子璐已经连屁事也没有了,睡不醒和易疲劳都消除了,恢复了生龙活虎,可她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竟然仍不是去写计划表,而是开了电脑。
拖延症就像一种可恶的、无孔不入的病毒,稍微有缝隙,它就会争先恐后地跑进人的身体里,肆虐不休。
颜珂看她跷着二郎腿看视频,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点娇弱的模样,忍不住提醒她说:“你下礼拜不是有个面试么,外资公司恐怕要考查你的英语水平,准备了吗?”
“哦……”叶子璐的眼睛没从屏幕上移开,心不在焉地拿出她的计划本,潦草地写了一行字,“等我把这个看完。”
时隔一周,颜珂一听见这句熟悉的话,顿时就有点不祥的预感。
果然,叶子璐正式进入了“再而衰”的阶段。
祥林嫂第一次跟别人说起孩子叫狼叼走的事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听了感到很同情,甚至掉眼泪的,可是好几遍好几十遍以后,这个故事就变味了。
人的感情敏感而易变,同时也有一种奇怪的功能—比如它会对某种东西变得麻木。
再潸然泪下的励志语录和励志作品,大多也只能管个几天的用处,像叶子璐这样坚持了一个星期的,其实已经挺不错的了。
颜珂不知道所谓的“拖延症”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比癌症复发还可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