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通过佛经和《法苑珠林》等典籍,这个来自古埃及的窃贼,还跑到日本文学中做了客。还是在《佛典志怪物语》这本书里,我着重谈到了日本平安时代的佛教故事总集《今昔物语集》中对这个故事的再创作。《今昔物语集》里,聪明盗贼的发迹是当作“震旦”即中国故事来讲的。不过,编著者也不能不砍掉些日本人费解的地方。他们想不出来靠三寸不烂之舌怎么就能把大权夺到手里,便说那盗贼是带了军队攻打邻国,结果在邻国即位为王。他靠着武士抽刀砍杀的本事,还是作了草包国王的女婿。
现将敦煌陈写本晋竺法护译《佛说生经》残卷p.2965(原文据黄征《敦煌语文丛说》所录)分成六部分放在前面,后面是《今昔物语集》该故事的相应部分,两相对照,不难看出彼此的异同。
一、穿壁:
[闻如是:一时佛游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俱。佛告诸比丘:
乃昔过去无数劫时,姊弟二人,姊有一子,与舅俱给官御府,织金缕、锦绫、罗(音hu,有皱纹的纱),珍好异衣。
见帑(音nu,指收藏钱财的府库)藏中琦宝好物,贪意为动,即共议言:“吾织作勤苦不懈,知诸藏物,好丑多少?宁可共取,用解贫乏乎?”夜人定后,凿作地窟,盗取官物,不可赀数。
明,监藏者觉物减少,以启白王。王诏之曰:“勿广宣之,令外人觉。舅甥盗者,谓王多事,不能觉察;至于后日,遂当慑伏,必复重来。且严警守,以用待之。得者收捉,无令放逸。”藏监受诏,即加守备。
其人久久,则重来盗。外甥教舅:“舅年尊,体羸(音lei,瘦弱)力少,若为守者所得,不能自脱。更从地窟而入,如令见得,我力强盛,当济免舅。”
古时候,震旦某朝代国王有一座储存财宝的大仓库。
有两个盗人,是父子俩,为盗取财宝,来到了仓库。父亲进入仓库,将财宝取出,儿子站在外面,接过他盗出的东西。
二、断首
舅适入窟,为守者所执。执者唤呼诸守人。]甥捉[不制,畏明日识,辄截舅头,出窟持归。
晨晓臧监具启闻],王又诏曰:“舆出其尸,置四交露(路),[其有对哭]取尸死者,则是贼魁。”弃之四衢,惊(警)[守积]日。
这时候,一些守卫仓库的人走过来了。站在外头的儿子见此情景,想到:“虽然来了人,但我要逃走抓不住我,而里面有我的父亲,逃不出来一定被捕,与其活着受辱,不如把父亲杀掉,他们不知道谁干的事也就罢休了。”儿子便走过来对父亲说:“人来了,怎么办?”父亲听到这话,便说:“到底怎么了?你说在哪儿?”父亲从仓库里刚一露出脸来,儿子便用大刀砍落了他的头颅,提着脑袋便逃走了。
这时,守卫的人一起来到仓库前,见门被凿破,进去一看,仓库里流了好多血。很奇怪,仔细察看,见一个无头死人,仓库里的财物也丢了很多,于是,便把这些情况报告给了国王。
国王说:“那仓库里的无头死人,是进那个仓库里来的盗人,这是父子二人,父亲进仓库取出了财物,儿子站在外面,正在他们传递之时,恰巧来了人,里面的人逃不出来,可能被捕,为了不让人知道是谁,儿子拿走父亲的脑袋逃掉了。”国王明白了原委。按这个国家的风俗,父亲死后,不必挑选日子好坏,三日之内一定要埋葬。于是,就把无头人取出来,丢在路口上,暗地里派人监视。
三、焚尸劫骨
于时远方有大贾来,人马车驰,填噎塞路,奔突猥(杂,多)逼。其人射丙(闹),载两(两字疑当作满字)车薪,置其尸上。守者明朝具以启王。王诏微伺(暗地观察,守候),伺不周密,若有烧者,收缚送来。
于是外甥教童竖,执炬舞戏。人众总丙(闹),以火投薪,薪燃炽盛,守者不觉。
具以启王,王又诏曰:“答已维(焚烧),更增守者,严伺其骨。来取骨者,则是原首。”
甥又觉之,兼猥(多,多多地)酿酒,持令酿厚,诣守备者微而沽之。守者连昔(同“夕”,连日,连夜)饥渴,见酒肉,共沽饮。饮酒过多,皆共醉寐。孚困酒瓶(蹲下取酒瓶),受骨而去,守者不觉。
这个盗人看到把自己父亲拉出来放在路口,料定有人看守,便想出一个计谋:天黑的时候找些容易喝醉的酒,装进好多瓶子里,准备好菜佳肴,自己化了妆,拿着这些酒菜,从死人身边走过。那些看守的人终日守护,疲倦了,饿极了,看到拿好酒好菜的过路人,便抢过来大吃大喝。
以后,这个盗人在车上装了些非常干燥,一点便熊熊燃烧的木头,由牛拉着从死人身边走过,暗地装作出了故障,弄得车翻木倒,堆在死人身上。赶车人说:“我捅了大漏子,快叫人扛木头!”把木头丢在那里,跑了。
看守们大醉,倒头就睡,不知道这些事情,在没有人责问的情况下,一个过路人举着火把从死人身边走过,把干柴点着便逃走了。卫士都睡得人事不省,死人被烧了。
四、女诱
明复启王,王又诏曰:“前后惊(警)守,竟不级获,斯贼狡黠,更当设谋。”
王即出女,庄严婴珞、珠玑、宝饰,安立房室于大水旁,众人侍卫,伺察非妄,必有利色(贪色)来趣(趋,找)女者。素教戒女,得逆抱捉,唤令众人,则可收执。
他日异夜,甥寻窃来,因水收株,令顺流下,唱叫奔隐。守者惊趣,谓有异人,但见株杌(木筏)。如是连昔,数数不变。守者玩习(习以为常),眠睡不惊。甥即乘株到女室,女则执衣。甥告女曰:“用为牵衣?可捉我臂。”甥素凶黠,豫持死人臂以用授。女便收(放)衣,转捉死臂而大称叫。迟守者(守候者)梦(寤),甥得脱走。
卫士们睡醒后,连灰也找不到了,一个个吓昏了头,说:“我们倒霉了,脑袋也保不住了。”他们把这些报告给国王,国王不责罚这些看守者,却说:“这个盗人是极贤能的人。”
这个地方还有一个风俗,埋葬父母后三天内,一定要下河洗澡。国王传下命令:“盗人必定要到河里洗澡。从今天起,三日之内,一定要逮住到河里洗澡的人!”
“他看到有人守护,就一定不洗了,这样,可以把军队布置在远处,让一个年轻女子在河边监视,等有出来洗澡的人,女子一报告,便围过去捉住他。”国王就这样决定了。
但是,在女子守卫的时候,来了一个男子和女子亲热,两人同衾共枕。起床的时候,男子说:“太热太热,洗一洗汗水。”下了河,用水洗浴,又和女子相约在某处再会后离开了。女子想:“只他一个人在河里洗了洗,不要紧。”也不报告,三天过去了。
国王问:“怎么样?”回答说:“再没有人洗澡。”国王说:“真是怪事.”问那女子的情况,女子说:“再没有人到河里洗澡,只是有一个男子,相约与我结为夫妇,二人同衾共枕之后,他说:“天热了,洗一洗汗吧。”下了河,又上岸离开了,说到某处相会。我想他不是故意来洗澡的。”
五、子诱
明具启王,王又诏曰:“此人方便(智慧),独百无双;久捕不得,当奈之何?”
女即怀任(妊),十月生男。男大端政(正,即端正,长得好看)。使乳母抱行,用遍国中,有人见与有呜(亲吻)者,便缚送来。抱儿终日,无呜者。甥为饼师,住饼炉下。小儿饥涕,乳母抱儿,儿趣饼垆下,市饼哺儿。甥见儿,[即以饼与,因而呜之。乳母]还白王曰:“儿行终日,无来近者,饥过饼垆时,卖饼者授饼,乃呜。”
王又诏曰:“何不缚送?”
乳母答曰:“小儿饥啼,饼师授饼,因而呜之,不忆(没想到,不曾想)是贼,何因白之?”
王使乳母更抱儿出,及诸伺候,见近儿者便缚将来。甥沽美酒,呼请乳母及微伺者,就于酒家劝酒,大醉眠卧,便盗儿去。醒寤失儿,具以启王。王又诏曰:“卿等顽呆,贪嗜狂水,既不得贼,复亡失儿。”
国王听后说:“就是他!每回我都败在他的计谋之下,叫人极端嫉恨!”让那女子居住在宫内,不许她嫁人。国王怀疑她与那男子有了孩子,果然这女子怀了孕,国王非常高兴。怀足了月份,孩子出生了。那国家的风俗是:为了辨认初生儿子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在三天之内一定要来与妻子相会,父亲要亲吻自己的孩子,因此,这女子如若生子,一定会有人来亲吻这孩子。为了捉住他,国王才不让女子嫁给别人的。这样,国王让乳母把孩子抱到街上,吩咐道:“如果有人出来吻那孩子,一定要抓住他!”但是没有人来吻孩子。
这时候,来了一个男人,拿着饼,见那孩子就说:“多招人喜爱的孩子啊,吃块饼吧。”把饼嚼了喂孩子。乳母只想他是爱孩子才喂孩子的,抓人的人也都这么想,就没有抓他。乳母也糊里糊涂,国王来问,便回答说:“没有人来吻孩子,所以没有抓人。只是有个喜爱孩子的男人用饼来喂孩子。”国王听后非常嫉恨,但也无可奈何。
六、和解
甥时得儿,抱至他国,前见国王,占谢答对,引经说谊。王大欢喜,辄赐禄位,以为大臣,而谓之曰:“吾之一国,智慧方便,无还(比得上)卿者。欲以臣女若吾之女,当以相配,自恣所欲。”
对曰:“不敢。若王见哀其宝,欲索其国王女。”
王曰:“善哉!从所志愿。”
王即有名(宣称),自以为子,遣使者往,往令求使王女。
王即可之。王心念言:“续是盗魁,前后狡猾,即遣使者,欲迎吾女。遣其太子,五百骑乘,皆使严整。”王即敕外疾严车骑。甥为贼臣,即怀恐惧,心自念言:“若到彼国,王必被觉,见执不疑。”便启其王:“若王见遣,当令人马五百骑具,衣服鞍勒,一无差异,乃可迎妇。”王然其言,即往迎妇。
王令女饮食待客,善相娱乐。二百五十骑在前,二百五十骑在后;甥在其中,跨马不下。女父自出,屡观察之。王入骑中,躬执甥出:“尔为是非,前后方便,捕何叵得?”
稽首答曰:“实尔是也。”
王曰:“卿之聪哲,天下无双。随卿所愿,以女配之。”时为夫妇.
佛告诸比丘:“欲知尔时外甥,则吾身是。女父王者,舍利弗是也。舅者,调达是也。女妇国王父,输头檀是。母,摩耶是。妇,拘夷是。子,罗云是也。”佛说是时,莫不欢喜。
这以后,过了些年,听说邻国有军队攻打那里的国王,一个身份很低的人即了位。正想不出他用了什么计谋,那邻国的新王送信要娶国王的女儿为王后。国王同意了,定下日子相见。到了那一天,邻国的国王带来无数军队,这国王也大操大办,把女儿精心打扮,嫁了过去。
过了三天,邻国国王带着王后要回本国。临行前,岳父和女婿相会。谈话之间,女婿靠近岳父说:“君王,我就是早年进入仓库取了财物的那个人,听说您一直挂心,我也惦记着;这事绝不该瞒着您。”岳父听了,笑起来说:“是有那么回事,但都是过去的事了。”女婿带着自己的王后返回了本国。岳父想:“终于输给了那小子,连女儿也到了他手里。”以后便不再小看那国的国王了。
后世人们仍称颂着女婿和国王的德行。
上面这个故事,《今昔物语集》当作“震旦”即中国事情来讲述,显然拉远了读者与故事背景的距离,告诉他们这不过是异国奇事,也就避免了与现实对号入座的麻烦。在中国和日本都没有全部借用这个故事框架的作品,有的只是个别情节的改头换面,这说明原来故事的整体构造难于直接为其所用。这里的原因值得探讨。
埃及古王拉姆泼森尼王以及佛经中的甥舅共盗故事,归根结底是将两个人在斗智,但是由于这斗智的是两个特殊人物而显得格外有趣。国王拥有最大的权力,而窃贼拥有和现存秩序对抗最大的胆量。国王是权力的象征,这种权力可以使他个人的能量无限放大而令人生畏。但是,窃贼并不是直接与国王的权力对抗,因为国王不得不通过他派出的士兵、美女或者保姆来与窃贼周旋,这样便有了窃贼施展智慧的天地。窃贼仪仗他对各种人物心理的把握,利用他们的贪欲或者轻信一次次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与其说是盗贼战胜了国王,不如说是窃贼战胜了所有的人。这样的故事,是能够给不同民族的人带来愉快的。
但是,这个故事中表现的价值观,又有与中国传统的整体主义相背离的地方。在传统中国文学中,当然不乏对智慧的推崇和个人英雄的礼赞,但是同时往往又强调对权力的依存、对天命的依存、对他人的依存。尽管埃及故事和佛经故事都最后回归到权力,但是故事的主体则是手无寸铁的盗贼单枪匹马在与拥有军队,财富和美丽女儿的国王较量。这样的故事,是很难全盘照搬或者改头换面就进入中国文学中的。
相似的是,在日本传统文学中,较之于西方,对个人智慧和英雄行为的推崇也是有节制的。身处下位的挑战者,可以凭借个人智慧或者团对力量战胜上位者出的种种难题,但最终也不能与之平起平坐或者取而代之。笼中的想象之鸟毕竟是不能离笼而去。
另外还有一点或许也应该考虑,佛经中的“甥舅共盗”故事虽然奇特,但其中既无鬼又无神,既无妖又无怪,既无天堂又无地狱,是一部由国王和他的手下与强盗共同演出的人间喜剧。它的体裁既难纳入志怪,又难纳入传奇,这也恐怕是在中国中古文学中找不到它的完整改写之作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