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若也这样问妈妈,她必定掴我一巴掌。其实,我记得我们那时候总是很忙,却不是忙着做作业。作业当然是要做的,但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孩子因为做作业而没有时间玩。那时节房子少,荒地多,我们捉蝴蝶,拈蜻蜓,挖蚯蚓,钓鱼,喇叭花蕊有蜜汁可啜,桑树上可以采到紫红的桑葚,我们甚至还钻防空洞玩,连家门口那条有名的九曲巷都是我们捉迷藏的大好场所。才跟我外婆上扫盲班没几天,大约认得十来个字,我就不可一世起来。我不理睬邻居小伙伴的呼唤,怀抱舅舅的一本精装英汉大字典,坐在大门铁栏内,像唱歌般地大声读书。过往行人不禁驻足,讶然侧耳,等听清这位“小神童”读来读去的都是“上下左右多少……”这几个字时,皆捂嘴走开。这时,我还未上学,却已不满足于妈妈给扎的两条小辫,于是自己对镜梳妆,一下子编了六条小辫子,扎上各色花布条,左顾右盼,觉得自己美极了。我大姨妈和妈妈相偕下班回来,看见一个小妖精在大门口跳橡皮筋,满头万国旗飞舞,她们先是前俯后仰,等看清是我,差点背过气去。
据说,外祖父生意亨通时,家中有四个丫头,但妈妈每天早上仍要扫地后才能上学,若扫得不干净,即便走出大门也仍要被外婆厉叱回来返工。等我刚懂事,我家非但生意收了十几年,家当也告竭,且身份是资本家,自然要低头做人。很小我就自己洗衣服,洗自己的碗,还要接受外婆严格的检查,渐成习惯。
譬如洗地板,必用棕毛刷将每块方砖刷得通红,刷洗完以后骑在楼梯的扶手上陶醉半天。犹如现在抄稿子,若有涂改必撕去重来,抄毕,如同几十年前一样,在自己的劳动成果前心旷神怡。
我的玩伴很多,不似现在的孩子,总是被封锁在各个单元里苦读书。那时的邻居,常常不打招呼来到厨房撮一匙盐就走,如果明天突然下雨,说不定回来就见你晾的床单已叠好放在饭桌上了。小孩子更是在各家随意走动,“扁头”啦、“傻呆”啦之类的各种绰号常常一生都蹭不掉。
我最忠实的影子是我的妹妹,虽只比我小两岁,却视我为绝对权威。她生性驯良,常常哭着从学校回来。我则屡屡替她出征,大多告捷。有一次,对方的姐姐邀来一帮高年级同学助战,我眼见敌不过,就抡起书包,呼呼有声,果然把他们全部吓退。从那以后,妹妹学会此招,再不要我护送。她的铅笔盒总是被甩开,铅笔、橡皮、小刀四下乱飞,她为这事不知吃了我妈妈多少巴掌,头还昂着,脸上一派胜利者的光辉。
我的小表妹常来外婆家过周末,夏夜我们贪南风,便铺张竹席睡在长廊。我们以一张破藤桌为舞台,一本正经地自己报幕,然后用尽丹田之气,鬼哭狼嚎。
歌毕,我们立即吱呀一声跳下藤桌,趴在栏杆上往下瞧,数数聚在门口的听众有多少,每次都是我的表妹取胜。她后来考进一家文工团,在真正的舞台上颇出风头,想必与当年肆无忌惮地拔嗓子有关。
啊,夏天最是快活!夏天有长长的假期,可以整天泡在海水里。度完暑假的孩子都晒得黝黑,动作更加机灵,突然长高了许多。秋天的南方阳光最浓稠,而且不炙人,秋游野餐,秋季运动会陆续举行。冬天也不错,人人想着过春节、新衣服、压岁钱、放鞭炮,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在前头等着,冬日的寒风又算得了什么!
我害怕春天的梅雨,因为买不起一双小小的雨鞋。于是,上学路上我的小布鞋里就灌满了水,泡着我的脚整整一天。次日上学,鞋子仍是湿的,把脚伸进去时我总是咬着牙,噙着泪。后来鞋子改成塑料凉鞋,可仍是又湿又冷。
这么多年了,我一到冬末就开始病态地数着日子等梅雨。毛衣、被褥,洗了又晒了,梅雨还不来我就焦灼不安。就像小时丢了东西,回家等妈妈发火,可妈妈脸上却不见动静,害得我做不成作业,眼睛跟着妈妈在屋子里乱转。
所以,无论我那赶时髦的儿子怎样撅嘴、跺脚抗议,每年雨季来临之前,我都要给他买一双结实的小雨鞋。
飞蛾之死
弗吉妮亚·伍尔英
弗吉妮亚·伍尔英(1882-1941),英国现代杰出女作家。小说《达罗威太太》和《到灯塔去》及理论随笔集《自己盼一间小屋》享誉全世界。
白天飞着的蛾子不应该叫做蛾子;它们不像那种在窗帘的隐蔽处沉睡的、最常见的、后翅发黄色的灯蛾那样,不会给予我们暗沉沉的秋夜和常春藤花朵那样的愉快之感。它们是杂交产下的生物,既不像蝴蝶那样鲜艳,也不像它们自己的同类那样昏暗。不过目前这个品种的蛾子,长着窄小的、干草颜色的翅膀,周围沿上一圈同样颜色的穗状边,倒似乎生活得心满意足。这是一个愉快的早晨,九月中旬天气,温暖,和煦,但比起夏天那几个月来,又微微带着一丝寒意。窗子对面的犁已经在耕种,犁头到处,土地被压平,并因潮湿而微微发亮。从田野和那边高地卷来的蓬勃生气,使眼睛很难牢牢盯在书上。白嘴鸦们也在举行它们一年一度的喜庆佳节:在绕着树顶翱翔,好像一张装着千百个黑疙瘩的巨网,被抛到空中,没有几分钟之后,又徐徐降落在树上,使每根枝条的末梢似乎都有一个黑疙瘩。然后突然见网子又被扔到空中,这次包括的范围更大,喧闹和嘈杂声达到了顶点,好像被扔到空中,又徐徐落在树顶上是一种非常值得激动的经历。
鼓舞了白嘴鸦、犁地者、马匹,甚至似乎鼓舞了那些精瘦光着背脊的丘陵地带的同一力量也使得那个蛾子在它的那方玻璃窗上,从这边飞扑到那边。人们不禁守望着它。说真的,人们意识到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它很可怜。那天早晨享有愉快之感的可能性似乎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多种多样,因而在生活中只起了一只蛾子的作用,而且还只是一只白天的蛾子的作用时,就显得它命运多舛。它那尽全力享受它的绝少机会的那股热劲也实在可怜。它精力充沛地飞到它那舱位的一个角落,在那里等了一秒钟之后又横贯飞到另一个角落。它还能做些什么呢?
无非是飞到第三个角落,再飞到第四个。不管丘陵地带有多大,天空有多宽阔,房子送出的黑烟有多远,海上一只汽艇时或发出的声音有多迷人,它能做到的只能是如此。能做到的它已经做了。望着它就像是世界上巨大力量的一根细丝,很纤瘦,但是很纯洁,已经进入它那孱弱而渺小的身躯。看它一次又一次飞过玻璃窗,我能想象这是一丝富有生命力的光进入我的视线。不管它是多小,甚至什么也不是,但仍是生命。
然而,正因为它是这样小,这样简单的一种力量,正卷进开着的窗子,正取道穿过我自己的头脑和一些别人的头脑的许多狭窄而错综复杂的通道,也就显得它相当神奇,也很可悲。这就像有什么人拿住了小小一颗纯洁的生命,用尽可能轻巧的柔绒与羽毛把它装饰起来,让它舞蹈、左右穿行,给我们看一看生命的真实性质。把它这样摆在我们面前,人们就不可避免地深深感到它的奇异。人们很容易把生命完全忘掉,望着它弓着背隆然突起,有装饰品也有累赘,使它必须以最大的谨慎和尊严行动。又想到如果它生来是另一种形状,它的全部生命又会怎么样。这使得人们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来观察它的简单动作。
过了一会儿,它显然是飞得累了,于是停留在晒在太阳里的窗台上。这种奇异的景象既已停止,我也就把它忘了。不久我抬起头来时,又看到了它。它正在试图重新继续它的舞蹈,但是似乎由于僵硬或笨拙,它只能飞扑到玻璃窗的底部;它又想横飞过去的时候,却失败了。由于我全神贯注在别的事物上,所以我望了一会儿,见它的尝试多次失败,也就没有动脑筋,只是不知不觉地等着它重新起飞,正像人们等候一架暂停的机器重新发动起来一样,没有考虑到失败的原因何在。也许是在第七次尝试之后,它从木质的窗台上滑下来,跌倒了,扑着翅膀,仰卧在窗台的下层。它那毫无办法的神态触动了我。我忽然想到它遇到了困难;它自己已站不起来,它的腿正在没奈何地挣扎着。但是,我伸出一支铅笔想要帮助它翻过身来的时候,我才想到这种失败与笨拙意味着死的来临,我又把铅笔搁下了。
腿子又竭力挣扎了一次。我寻找它正在挣扎着要对付的敌人。我望望门外,那里在发生什么事情?大概是正午时分,田地里的工作已经停止,寂静和沉默代替了以前的活跃,鸟儿们已飞到溪水里去找饮食,马匹静静地站着。但是能量还是在那里,在外面聚集在一起,冷漠,无动于衷,没有再进行任何特殊的活动。
这一切似乎和那小小、干草色的飞蛾是对立的。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眼望着这些小腿在进行惊人的努力以对抗即将来临的末日。这种努力,假如愿意的话,本可颠覆整个城市,不仅是一个城市,还有成堆的人群;我知道没有任何努力能够抗拒死亡。但是经过短时期的力量枯竭以后,腿子又在扑动了。这种最后的反抗非常伟大,而且是这样剧烈,致使它终于翻过身来。人们的同情当然完全在生命的这一边。而且,在没有人关心或知晓的情况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飞蛾用这样巨大的力量来抗拒这样强大的权威,为的是保全某种无人重视、无人愿意存留的东西,使人难言地深受感动。不管怎么样,人们又看到了生命,一颗纯洁的圆珠。我又拿起那支铅笔,虽然我知道完全无用。但是即使在这样做的时候,那无可怀疑的死亡的标记又表现无遗。身子放松了,而且立刻变得僵硬,奋斗已告终。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物现在知道了死亡。我看着那个已经死去了的蛾子。
这样巨大的力量在这样渺小的一个对手身上取得的微小的、随手拈来的胜利,使我十分惊奇。正像几分钟前生命显得离奇,现在死亡也同样显得离奇。飞蛾已翻过身来,现在非常体面毫无怨言,镇静地躺在那里。是啊,它似乎在说,死亡的力量比我强大。
(赵萝蕤译)
采蒲台的苇
孙犁
我到了白洋淀,第一个印象,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得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我渐渐知道,苇也因为性质的软硬、坚固和脆弱,各有各的用途。其中大白皮和大头栽因为色白、高大,多用来织小花边的炕席;正草因为有骨性,则多用来铺房、填房碱;白毛子只有漂亮的外形,却只能当柴烧;假皮织篮捉鱼用。
我来得早,淀里的凌还没有完全融化。苇子的根还埋在冰冷的泥里,看不见大苇形成的海。我走在淀边上,想象假如是五月,那会是苇的世界。
在村里是一垛垛打下来的苇,它们柔顺地在妇女们的手里翻动。远处的炮声还不断传来,人民的创伤并没有完全平复。关于苇塘,就不只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如果单纯是苇,如果单纯是好看,那就不成为冀中的名胜。
这里的英雄事迹很多,不能一一记述。每一片苇塘,都有英雄的传说。敌人的炮火,曾经摧残它们,它们无数次被火烧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们的清白。
最好的苇出在采蒲台。一次,在采蒲台,十几个干部和全村男女被敌人包围。那是冬天,人们被围在冰上,面对着等待收割的大苇塘。
敌人要搜。干部们有的带着枪,认为是最后战斗流血的时候到来了。妇女们却偷偷地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告诉他们把枪支插在孩子的裤裆里。搜查的时候,干部又顺手把孩子递给女人……十二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这样做了。仇恨是一个,爱是一个,智慧是一个。
枪掩护过去了,闯过了一关。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从苇塘打苇回来,被敌人捉住。敌人问他:“你是八路?”“不是!”“你村里有干部?”“没有!”敌人砍断他半边脖子,又问:“你的八路!”他歪着头,血流在胸膛上,说:“不是!”“你村的八路大大的!”“没有!”
妇女们忍不住,她们一齐沙着嗓子喊:“没有!没有!”
敌人杀死他,他倒冰上。血冻结了,血是坚定的,死是刚强!
“没有!没有!”
这声音将永远响在苇塘附近,永远响在白洋淀人民的耳朵旁边,甚至应该一代代传给我们的子孙。永远记住这两句简短有力的话吧!
五峰游记
李大钊
李大钊同志是中国共产主义的先驱,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他不仅是我党早期卓越的领导人,而且是学识渊博、勇于开拓的着名学者,在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和民族解放事业中,占有崇高的历史地位。
我向来惯过“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日子,一切日常生活的经过都记不住时日。
我们那晚八时顷,由京奉线出发,次日早晨曙光刚发的时候,到滦州车站。
此地是辛亥年张绍曾将军督率第二十军,停军不发,拿十九信条要胁清廷的地方。后来到底有一标在此起义,以众寡不敌失败,营长施从云、王金铭,参谋长白亚雨等殉难。这是历史上的纪念地。
车站在滦州城北五里许,紧靠着横山。横山东北,下临滦河的地方,有一个行宫,地势很险,风景却佳,而今作了我们老百姓旅行游览的地方。
由横山往北,四十里可达卢龙。山路崎岖,水路两岸万山重迭,暗崖很多,行舟最要留神,而景致绝美。由横山往南,滦河曲折南流入海,以陆路计,约有百数十里。
我们在此雇了一只小舟,顺流而南,两岸都是平原。遍地的禾苗,都很茂盛,但已觉受旱。禾苗的种类,以高粱为多,因为滦河一带,主要的食粮就是高粱。谷黍豆类也有。滦水每年泛滥,河身移徙无定,居民都以为苦。其实滦河经过的地方,虽有时受害,而大体看来,却很富厚,因为他的破坏中,却带来了很多的新生活种子,原料。房屋老了,经他一番破坏,新的便可产生。土质乏了,经他一回滩淤,肥的就会出现。这条滦河简直是这一方的旧生活破坏者,新生活创造者。可惜人都是苟安,但看见他的破坏,看不见他的建设,却很冤枉了他。
河里小舟漂着,一片斜阳射在水面,一种金色的浅光,衬着岸上的绿野,景色真是好看。
天到黄昏,我们还未上岸。从舟人摇橹的声中,隐约透出了远村的犬吠,知道要到我们上岸的村落了。
到了家乡,才知道境内很不安静。正有“绑票”的土匪,在各村骚扰。还有“花会”照旧开设。
过了两三日,我便带了一个小孩,来到昌黎的五峰。是由陆路来的,约有八十里。从前昌黎的铁路警察,因在车站干涉日本驻屯军的无礼的行动,曾有五警士为日兵惨杀。这也算是一个纪念地。
五峰是碣石山的一部,离车站十余里,在昌黎城北。我们清早雇骡车运行李到山下。
车不能行了,只好步行上山。一路石径崎岖,曲折的很,两傍松林密布。
间或有一两人家很清妙的几间屋,筑在山上,大概窗前都有果园。泉水从石上流着,潺潺作响,当日恰遇着微雨,山景格外的新鲜。走了约四里许,才到五峰的韩公祠。五峰有个胜境,就在山腹。望海,锦绣,平斗,飞来,挂月,五个山峰环抱如椅。好事的人,在此建了一座韩文公祠。下临深涧,涧中树木丛森。在南可望渤海,碧波万顷,一览无尽。我们就在此借居了。
看守祠宇的人,是一双老夫妇,年事都在六十岁以上,却很健康。此外一狗,一猫,两只母鸡,构成他们那山居的生活。我们在此,找夫妇替我们操作。
祠内有两个山泉可饮。煮饭烹茶,都从那里取水。用松枝作柴。颇有一种趣味。
山中松树最多,果树有苹果,桃,杏,梨,葡萄,黑枣,胡桃等。今年果收都不佳。
来游的人却也常有。但是来到山中,不是吃喝,便是赌博,真是大杀风景。
山中没有野兽,没有盗贼,我们可以夜不闭户,高枕而眠。
久旱,乡间多求雨的,都很热闹,这是中国人的群众运动。
昨日山中落雨,云气把全山包围。树里风声雨声,有波涛澎湃的样子。水自山间流下,却成了瀑布。雨后大有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