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
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过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失母
席慕蓉
席慕蓉,女,着名诗人、散文家、画家。祖籍内蒙古察哈尔盟明安旗,是蒙古族王族之后,外婆是王族公主,后随家定居台湾。她于1981年出版第一本新诗集《七里香》,在台湾刮起一阵旋风,其销售成绩也十分惊人。1982年,她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成长的痕迹》,表现她另一种创作的形式,延续新诗温柔淡泊的风格。
八岁还是九岁的那年,住在香港,有一回在最热闹的中环街上和姐姐走散了。
在努力地左奔右跑试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人站在马路旁边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还向聚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哀求:“请你带我回家好吗?”
后来还真是有好心的路人替我找来警察,高大的警察把我带回办公室,再通知父亲来领我回去。见到父亲时大哭了一场,等到回到家里,又有点害怕母亲会责怪我,就踌躇着不敢向前了。母亲微笑着什么话也没说,倒是姐姐们在旁边一直问我,问我真的好意思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哭给大家看?
而在今年五月三日的这天,在台中一个专科学校的礼堂里,在千百人的面前,在初闻噩耗的那一刻,我也和多少年前一样,魂飞魄散,不得不失声痛哭起来。
只是因为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我好像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原来的家。
在前一天下午和母亲道别的时候,还没有任何的征兆,一切如常。母亲仍然是那个安静平稳,在努力做着复健运动的母亲,我仍然是那个匆忙急躁有着一切理由要跑出门去的女儿,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一切如常。
我一面急着往外跑一面又回头高声向她说再见,我说我去台中领个奖章回来送她好不好?母亲正在护士扶持之下做一个困难的动作,没有回答我,而我也并没有耐心地停下来等她回答。
我也没领到那个奖章。
清晨就赶到台中的丈夫,在颁奖会场入口签名的地方伸手拦住了我,把我牵到旁边,迟疑又迟疑之后,用他所能用的最和缓的语气向我宣告:“妈妈过去了。”
而在那个时候我脸上竟然还带着微笑,还正在惊喜于他的出现,正在奇怪他为什么不让我签名,不让我和身旁的朋友打招呼。
要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那五个字的意思,要在挣扎抗拒了之后才在热泪滂沱中接受命运的宣判。
我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失声痛哭,忽然明白自己从此是个失母的人了。和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完全不一样的是我从此再也没有可以回头的路,再也没有可以重新获得的机会。
五月终于过去了。此刻的母亲已经长眠在一处有着许多阳光的山坡上,山坡周围有野生的松树和台湾相思,远处可以望到北海岸灰蓝色的海洋。父亲忽然回头问我:“妈妈这墓地是朝北的吗?”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北方?北方是哪里?是哪一个方向呢?
是妈妈用七十一年的时间慢慢走过来的那个最初的地方吗?是妈妈在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从此就不能再回去的故乡吗?
母亲的故乡在内蒙古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一个遥远的她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只听说春天来时草原上会开满了花朵,而夏日风过时草香直漫到天际。乡关路远,归梦难圆。
而此刻,要经过生死的界限,要终于长眠在温热的南国岛屿上之后,我们的母亲才能重新再回到她的土地上去了吧。
而那是多远多远的一条路呢?
老哥哥
臧克家
臧克家,1905年出生,山东诸城人。杰出诗人,着名作家、编辑家,忠诚的爱国主义者。中国民主同盟盟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三届代表;全国政协第五、六、七、八届委员,第七、八届常务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一、二届理事,第三届理事、顾问,第四届顾问,第五、六届名誉副主席;中国文联第三、四届委员,第六、七届荣誉委员;中国诗歌学会会长;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写作学会名誉会长。2004年在北京逝世。
秋是怀人的季候。深宵里,床头上叫着蟋蟀,凉风吹一缕明光穿过纸窗来。
在我这没法合紧双眼的当儿,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的影像便蒙眬在我眼前了。
可以说,我的心无论什么时候都给老哥哥牵着的。在青岛住过了五年,可是除了友情没有什么使我在回忆里怅惘,有那便是老哥哥了。青岛离家很近,起早也不过天把的路程呢。记得在中山路左角一家破旧的低级的交易场中常常可以得到老哥哥的消息。前来的乡人多半是贩卖鸡子回头带一点洋货,老哥哥的孙子也每年无定时地来跑几趟,他来我总能够知道,临走,我提一个小包亲自跑到嘈杂的交易所里从人丛中从忙乱中唤他出来交到他的手里。
“这是带给老哥哥的一点礼物。”
“这还使得呢!”口在推让着小包却早已接过去了。我知道这点礼物不比鸿毛有分量,然而一想老哥哥用残破的牙齿咀嚼着饼干时的微笑,自己的心又是酸又是甜的。
老哥哥离开我家,算来已经足足十年了。在这个长的期间里,我是一只乱飞的鸟,也偶尔地投奔一下故乡的园林。照例,在未到家以前,心先来一阵怕,怕人家说我变了,更怕有些人我已不认识有些人已见不到了。到了家一定还没坐好,就开始问短问长了。心急急想探一下老哥哥的存亡,可是话头却有些不敢往外吐,早晚用话头的偏锋敲出了老哥哥健在的消息,心这才放下了。
前年旧年是在家里过的。正月的日子是无底幽闲,便把老哥哥约到我家来了。见了面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他却大声喊着说:“你瘦了!小时候那样的又胖又白!”从他刚劲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他的康健了。
“老哥哥,你拖在背上的小辫也秃尖了。”他没有听见,便在我的扶持下爬到我的炕头上了。
我们开始了短短长长的谈话,话头随意乱摆是没有一定的方向的。他的耳朵重听,说话的声音很高,好似他觉得别人的听觉也和他一样似的。用手势,用高腔,不容易把一句话递进他的耳朵里去。他说,他常常挂念着我,他的身子虽然在家里,可是心还在我的家呢。
语丝还缠在嘴角上,可是他已经虎虎的打起鼾声来了,我心里悲伤地说:
“老哥哥老了!”
呼吸像拉风箱,一霎又咳嗽醒了,楞挣起来吐一口黄痰。他自己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要我扶他趋搭的到耳房里去,在那儿也许他觉得舒心一点。五十个年头身下的土炕会印上个血的影子吧?于今用了一把残骨他又重温别过十年的旧梦去了。
傍晚了。我留他住一宿,他一面摇头一面高声说:“老了,夜里还得人服侍!日后再见吧!”我用眼泪留他,他像没有看见,起来紧了紧腰踉跄着向外面移步了。我扶着他,走下了西坡,老哥哥的村庄已在炊烟中显出影子来了。
我回步的时候晚霞正灼在西天,回头望望老哥哥,已经有些模糊了,在冷风里只一个黑影在闪。
“日后再见吧!”我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老哥哥这句话。但是一个熟透了的果子谁料定它刹那会落呢?
回到家来更念着老哥哥了。老哥哥真是老哥哥,他来到我家时曾祖父还不过十几岁呢。祖父是在他背上长大,父亲是在他背上长大的,我呢,还是。他是曾祖父的老哥哥,他是祖父和父亲的老哥哥,他是我的老哥哥。
听老人们讲,他到我家来,那不过才二十岁呢。身子铜帮铁底的,一个人可以单拱八百斤重的小车,可是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已是六十多岁的暮气人了。那时他的活是赶集,喂牲口,农忙了担着饭往坡里送。晒场的时节有时拿一张木叉翻一翻。扬场,他也拾起张锨来扬他几下,别人一面扬一面称赞他说“好手艺,扬出个花来,真果老将出马一个赶俩”。
从我记事以来,祖父没曾叫过他一声老哥哥,都是直呼他老李。曾祖父也是一样。曾祖父的脾气很暴,好骂人“王八蛋”。他老人家一生起气来,老哥哥就变成“王八蛋”了。祖父虽然不大骂人,然而那张不大说话的脸子一望见就得叫人害怕。老哥哥赶集少买了一样东西,或是祖父说话他耳聋听不见,那一张冷脸,半天一句的冷话他便伸着头吃上了。我在一边替老哥哥心跳,替老哥哥不平。心里想:“祖父不也是在老哥哥手下长大了的吗?”
老哥哥对我没有那么好的。我都是牵着他的小辫玩。他说故事给我听。他说他才到我家来,我家正是旺时,六曾祖父做大京官,门前那迎风要倒的两对旗杆是他亲手加入竖起来的,那时候人口也多,真是热闹。语气间流露着“繁华歇”
的感叹。我小时候最是迷赌,到了输得老鼠洞里也挖不出一个铜钱来的困窘时,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个小破钱袋来了。钱袋放在他枕头底下,顺手就可以偷到的,早晚他用钱时去摸钱袋,才发现里面已经空空了。他知道这个地道的贼,他一点也不生气。我后来向他自首时是这样说的:
“老哥哥,这时我还小呢,等我大了做了官一定给你银子养老。”
他听了当真的高兴。然而这话曾祖父小时曾说过,祖父小时也曾说过了!
在黄昏,在雨夜,在月明的树下,他的老话便开始了。我侧着耳朵听他说长毛作反,听他说天上掉下彗星来。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这一次了。那年我八岁,母亲躺在床上,脸上蒙一张白纸,我放声哭了,老哥哥对我说母亲有病他到吕标去取药吃上就好了。后来给母亲上坟也老是他担着菜盒我跟在后头,一路上他不住地说母亲是叫父亲气死的。“当年大相公,剪了发当革命党,还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好,你小时穿一件时样的衣裳,姑们问一声‘又是外边那个娘做来的’,这话叫你娘听见,你想心里是什么味?而后,皇帝又一劲地杀革命党,你爷戴上假发到处亡命。这两桩事便把你娘致死了。”
老哥哥一天一天地没用了。日夜蜷缩在他那一角炕头上,像吐尽了丝的蚕一样,疲惫抓住了他的心。背屈得像张弓。小辫越显得细了。他的身子简直成了个季候表,一到秋风起来便咯咯地咳嗽起来。
“老李老了!老李老了!”
大家都一齐这么说。年老的人最不易叫人喜欢。于是老哥哥的坏话塞满祖父的耳朵了。大家都讨厌他。讨厌他耳聋,讨厌他咯咯闹得人睡不好觉,讨厌他冬天把炕烧得太热,他一身都是讨厌骨头,好似从来就没有过不讨厌的时候!祖父最会打算,日子太紧,废物是得铲除的,于是寻了一点小事便把五十年来跑里跑外的老哥哥赶走了。我当时的心比老哥哥的还不好过,真想给老哥哥讲讲情,可是望一下祖父的脸,心又冷了。
老哥哥临走泪淋淋的,口里半诅咒半咕噜着说“不行了,老了”。每年十二吊钱的工价算清了账,肩上一个小包(五十年来劳力的代价)走出了我的大门。
我牵着他的衣角,不放松地跟在后面。
老哥哥儿花女花是没有一点的。他要去找的是一个嗣子。说家是对自己的一个可怜的安慰罢了。但是,不是自己养的儿子,又没有许多东西带去,人家能好好养他的老吗?我在替他担心着呢!
十年过去了,可喜老哥哥还在世。暑假在家住了一天,没能够见到他。但从三机匠口里听到了老哥哥的消息,他说在西河树行子里碰到老哥哥在背着手看夕照,见了他还亲亲热热地问这问那,他还说老哥哥一心挂念着我庄里的人,还待要鼓鼓劲来耍一趟,因为不过二里地的远近,老哥哥自己说脚力还能来得及呢。
又是秋天了,秋风最能吹倒老年人!我已经能赚银子了,老哥哥可还能等得及接受吗?
童年絮味
舒婷
舒婷,中国女诗人。出生于福建龙海市石码镇,祖籍福建省泉州市,居住于厦门鼓浪屿。1969年下乡插队,1972年返城当工人,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0年至福建省文联工作,从事专业写作。
主要着作有诗集《双桅船》《会唱歌的鸢尾花》《始祖鸟》,散文集《心烟》等。
童年的玩具只有一个布娃娃,它的塑胶面具很快就损坏,剥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扁平的布脑袋。我只好用铅笔、钢笔、彩笔为它“整容”,随心所欲地描绘卷曲的睫毛、整齐的刘海儿、鲜红的樱桃小口。我怀中的宠物因此面目常新。我还搜遍外婆的针线筐,寻出碎布头,给娃娃做小帽子,做超短裙,甚至做了一件游泳衣。我的妹妹羡慕极了,她也有一个几不成形的小布娃娃,为央求我给她的小布娃娃打扮打扮,妹妹曾主动而勤劳地给我的洋娃娃洗澡。结果,我的可怜的娇滴滴的小美人,真正成了一袋湿漉漉的细糠,吊在晾衣绳上晃荡。那几天,妹妹畏畏缩缩地像小老鼠一样,我脸上自然是雷霆万钧。
再记不起有其他玩具了。
我的小儿子时常把许多玩具与图书弃之一地,百无聊赖地将自己倒置在沙发上,头朝下,问:“妈妈,我今天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