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生命,生命的休戚与共是世界中的大事。自然不懂得敬畏生命。它以最有意义的方式产生着无数生命,又以毫无意义的方式毁灭着它们。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等级,都对生命有着可怕的无知。他们只有生命意志,但不能体验发生在其他生命中的一切;他们痛苦,但不能共同痛苦。自然抚育的生命意志陷于难以理解的自我分裂之中。生命以其他生命为代价才得以生存下来。自然让生命去干最可怕的残忍事情。自然通过本能引导昆虫,让它们用毒刺在其他昆虫身上扎洞,然后产卵于其中;那些由卵发育而成的昆虫靠毛虫过活,这些毛虫则应被折磨至死。为了杀死可怜的小生命,自然引导蚂蚁成群结队地去攻击它们。看一看蜘蛛吧!自然教给它的手艺多么残酷。
从外部看,自然是美好和壮丽的,但认识它则是可怕的。它的残忍毫无意义!最宝贵的生命成为最低级生命的牺牲品。例如,一个儿童感染了结核病菌。
接着这种最低级生物就在儿童的最高贵机体内繁殖起来,结果导致这个儿童的痛苦和夭亡。在非洲,每当我检验昏睡病人的血液时,我总是感到吃惊。为什么这些人的脸痛苦得变了形并不断呻吟:我的头,我的头!为什么他们必须彻夜哭泣并痛苦地死去?这是因为,在显微镜下人们可以看见10‰-40‰毫米的白色细菌;即使它们数量很少,以至于为了找到一个,有时得花上几个小时。
由于生命意志神秘地自我分裂,生命就这样相互争斗,给其他生命带来痛苦或死亡。这一切尽管无罪,却是有过的。自然教导的是这种残忍的利己主义。当然,自然也教导生物,在它需要时给自己的后代以爱和帮助。只是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残忍的利己主义才得以中断。但是,更令人惊讶的是,动物能与自己的后代共同感受,能以直至死亡的自我牺牲精神爱它的后代,但拒绝与非其属类的生命休戚与共。
受制于盲目的利己主义的世界,就像一条漆黑的峡谷,光明仅仅停留在山峰之上。所有生命都必然生存于黑暗之中,只有一种生命能摆脱黑暗,看到光明。
这种生命是最高的生命。只有人能够认识到敬畏生命,能够认识到休戚与共,能够摆脱其余生物苦陷其中的无知。
这一认识是存在发展中的大事。真理和善由此出现于世。光明驱散了黑暗,人们获得了最深刻的生命概念。共同体验的生命,由此在其存在中感受到整个世界的波浪冲击,达到自我意识,结束作为个别的存在,使我们之外的生存涌入我们的生存。
我们生存在世界之中,世界也生存于我们之中。这个认识包含着许多奥秘:
为什么自然律和道德律如此冲突?为什么我们的理性不赞同自然中的生命现象,而必然形成与其所见尖锐对立的认识?为什么在它发挥善的概念的地方,它就必须与世界作斗争?为什么我们须经历这种冲突,而没有有朝一日调和它的力量?
为什么不是和谐而是分裂?等等。上帝是产生一切的力量。为什么显示在自然中的上帝否定一切我们认为是道德的东西,即自然同时有意义地促进生命和无意义地毁灭生命的力量?如果我们已能深刻地理解生命,敬畏生命,与其他生命休戚与共,那么,我们怎样使作为自然力的上帝与我们所必然想象的作为道德意志的上帝、爱的上帝统一起来?
我们不能在一种完整的世界观和统一的上帝概念中坚定我们的德性,我们必须始终使德性免受世界观矛盾的损害,这种矛盾像毁灭性的巨浪一样冲击着它。
我们必须建造一条大堤,它能保存下来吗?
危及我们休戚与共的能力和意志的是日益强加于人的这种考虑:这无济于事!你为防止或减缓痛苦、保存生命所做的和能做的一切,和那些发生在世界上和你周围,你又对之无能为力的一切比较起来,是无足轻重的。确实,在许多方面,我们是多么的软弱无力,我们本身也给其他生物带来了多少伤害,而不能停止。想到这一点,真是令人害怕。
你踏上林中小路,阳光透过树梢照进了路面,鸟儿在歌唱,许多昆虫欢乐地嗡嗡叫。但是,你对此无能为力的是:你的路意味着死亡。被你踩着的蚂蚁在那里挣扎,甲虫在艰难地爬行,而蠕虫则蜷缩起来。由于你无意的罪过,美好的生命之歌中也出现了痛苦和死亡的旋律。当你想行善时,你感受到的则是可怕的无能为力,不能如你所愿地帮助生命。接着你就听到诱惑者的声音:你为什么自寻烦恼?
这无济于事。不要再这么做,像其他人一样,麻木不仁,无思想、无情感吧。
还有一种诱惑:同情就是痛苦。谁亲身体验了世界的痛苦,他就不可能在人所意愿的意义上是幸福的。在满足和愉快的时刻,他不能无拘无束地享受快乐,因为那里有他共同体验的痛苦。他清楚地记着他所看见的一切。他想到他所遇见的穷人,看见的病人,认识到这些人的命运的残酷性,阴影出现在他的快乐的光明之中,并越来越大。在快乐的团体中,他会突然心不在焉。那个诱惑者又会对他说:人不能这样生活。人必须能够无视发生在他周围的事情,不要这么敏感。
如果你想理性地生活,就应当有铁石心肠。穿上厚甲,变得像其他人一样没有思想。最后,我们竟然会为我们还懂得伟大的休戚与共而惭愧。当人们开始成为这种理性化的人时,我们彼此隐瞒,并装着好像人们抛弃的都是些蠢东西。
这是对我们的三大诱惑,它不知不觉地毁坏着产生善的前提,提防它们。
首先,你对自己说,互助和休戚与共是你的内在必然性。你能做的一切,从应该被做的角度来看,始终只是沧海一粟。但对你来说,这是能赋予你生命以意义的唯一途径。无论你在哪里,你都应尽你所能从事救助活动,即解救由自我分裂的生命意志给世界带来的痛苦;显然,只有自觉的人才会从事这种救助活动。如果你在任何地方减缓了人或其他生物的痛苦和畏惧,那么你能做的即使较少也是很多。保存生命,这是唯一的幸福。
另一个诱惑,共同体验发生在你周围的不幸,对你来说是痛苦。你应这样认识:同甘与共苦的能力是同时出现的。随着对其他生命痛苦的麻木不仁,你也失去了同享其他生命幸福的能力。尽管我们在世间见到的幸福是如此之少,但是,以我们本身所能行的善,共同体验我们周围的幸福,是生命给予我们的唯一幸福。最后,你根本没有权利这么说:我要这么生存。因为你认为你比其他生命幸福。你必须如你必然所是地做一个真正自觉的人,与世界共同生存的人,在自身中体验世界的人。你是否因此按流行的看法比较幸福,这是无所谓的。我们内心神秘的声音并不需要幸福的生存——听从它的命令,才是唯一能使人满足的事情。
我这样和你们说,是为了不让你们麻木不仁,保持清醒的头脑!这与你们的灵魂有关。如果这些表达了我内心思想的话语,能使在座的诸位撕碎世上迷惑你们的假象,能使你们不再无思想地生存,不再害怕由于敬畏生命和必然认识到共同体验的重要而失去自己,那么,我就感到满足,而我的行为也将被人赞赏。
新的生命
雨果
维克多·雨果(1802-1885),法国浪漫主义作家,人道主义的代表人物,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代表作家,法国文学史上卓越的资产阶级民主作家,被人们称为“法兰西的莎士比亚”。
我在自己身上感到了未来的生命。我仿佛是一片被砍伐过不止一次的树林那样,新生命的萌芽,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旺盛。阳光下我不断成长,大地慷慨地赋予我生命,天国,又把那神奇世界的光辉洒满我一身。
你说,灵魂无非是体力凝成的果;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体力衰退时,我的灵魂却燃烧得那么炽烈?寒冬临近了,我的心中却充满着盎然春意。我,闻到了我青春时代的芬芳,闻到了紫罗兰、丁香和蔷薇的气息。愈是接近终点,就愈清晰地感觉到那期待着我的未来世界的永恒的交响乐的声音。啊,它是那么微妙,却又那么单纯。
当我不在世的时候
屠格涅夫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9世纪俄国有世界声誉的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他的小说不仅迅速及时地反映了当时的俄国社会现实,而且善于通过生动的情节和恰当的言语、行动,通过对大自然情境交融的描述,塑造出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他的语言简洁、朴质、精确、优美,为俄罗斯语言的规范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当我不在世的时候,当我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的时候——你啊,我唯一的朋友;你啊,我曾那样深情地和那样温存地爱过的人;你啊,想必会比我活得更长时间——可不要到我的坟墓上去……你在那儿是无事可做的。
请不要忘记我……但也不要在日常的操劳、欢乐和困苦之中想起我……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不想搞乱它的平静的流水。不过在孤独的时刻,当善良的心——如此熟悉的那种羞怯的和无缘无故的悲伤碰着你的时候,你就拿起我们爱读的书当中的一本,找到里边我们过去常常读的那些页,那些行,那些话——记得吗?——有时,我们俩一下子涌出甜蜜的、无言的泪水。
你读完吧,然后闭上眼睛,把手伸给我……把你的手伸给一个已经不在的朋友吧。
我将没有能够用我的手来握它:我的手将一动不动地长眠在地下。然而,我现在快慰地想,你也许会在你的手上感受到轻轻的爱抚。
于是,我的形象将出现在你的眼前,你闭着眼睛的眼睑下将流着泪水,这泪水啊,就像我和你受美的感动曾经-起洒下的-样,你啊,我唯一的朋友;你啊,我曾那样深情地和那样温存地爱过的人!
爱的一生
纪伯伦
卡里·纪伯伦(Kahlil Gibran),黎巴嫩阿拉伯诗人、作家、画家,被称为“艺术天才”“黎巴嫩文坛骄子”,是阿拉伯现代小说、艺术和散文的主要奠基人,20世纪阿拉伯新文学道路的开拓者之一。
其主要作品蕴含了丰富的社会性和东方精神,不以情节为重,旨在抒发丰富的情感。
春天。
起来吧,我的心上人,让我们穿过这群小小的山冈。雪已经融化,盆地里、峭壁上的生命都已从梦眼中苏醒,开始萌动。跟我去吧,去看看原野上春的脚印,然后一块儿登上山顶,俯瞰四周盆地里的盎然绿意。
春的彩霞展开了被冬夜卷起的衣裳,这衣裳上闪烁着桃树和苹果树的图案,就像命运之夜出现的新娘子。葡萄园活跃起来了,枝蔓相交,生出一对对情侣。
岸坡上的泉流连奔带跳地飞泻而来,反复唱着快乐的歌。从大自然的心坎上盛开鲜花,就像是海面上无数的浪花。
让我们把水仙花盆里的雨迹饮尽,让欢天喜地的鸟鸣来填满心房。快呼吸呼吸微风中弥漫的馨香吧!
让我们坐到紫罗兰覆盖的峭壁上去,去那花丛中交换爱的甜吻。
夏天。
到原野上去吧,我的亲爱的——收割的季节已来临。庄稼完成了生命,在太阳对大自然的热恋中成熟了。我们要走在前头,免得小鸟们赶早啄走了我们的劳动,免得蚂蚁们糟蹋了我们的土地。来吧,来收获大地的奉献,就像心儿收获幸福的果实,这果实是由爱情播洒在我俩心田的忠诚长成的。让自然力造就的后裔们来充实粮仓吧,就像生活丰富着我俩的感情。
来吧,亲爱的朋友,让我们在青草地上躺下,面对辽阔无垠的天空,头枕一束干脆的禾秸,把白天的疲劳消除,倾听山谷里湖水的夜谈。
秋天。
到葡萄园去,我的心上人,让我蓄上一缸甜蜜的果汁,就像心儿把终生的辛苦珍藏;我们还要收拾干果,再从干果里榨出点果汁,用它来勾起回忆,替代过去。
该回去了,回家去!树上的叶子枯黄了,风把它们吹向四面八方,好像派它们去掩埋由于告别了夏天而凋谢的花朵。我们回去吧——鸟儿已经飞往对岸,带走了花园里的欢乐,只留下孤独的茉莉花;最后的眼泪都已滴在大地的皮肤上了。
回去吧!山泉已经停止奔波,泉眼里干竭了高兴的泪水,丘冈脱下了耀眼的衣裳。迈动脚步吧,我的心上人。瞌睡正在诱惑大自然,大自然同狂热的涅哈维特乐曲依依惜别。
冬天。
走近点,我的生命之友,靠我近一点,别让大雪把我俩的身体隔离了。请坐在我的旁边,挨着这炉火。火毕竟是冬天可爱的果实,把你的一生都说给我听听。我的两耳被风的号叫和大地的呻吟折磨得好苦。请关紧门和窗。老天那副怒气冲冲的面孔使我心如刀绞,埋在积雪中的村庄更像个孤苦伶仃的寡妇,一滴一滴从心里淌着血……给灯碗添点油,我的生命之友呀!灯就要熄了。让它留在我的身边,我要看看,夜究竟在你的脸上画了些什么……给我一杯酒,让我们来干一杯,想想收获的季节。
走近点,靠我近一点,我的心爱的人——灯就要熄了,灰烟就要来把它扑灭……拥抱我吧!要知道,灯油耗尽了,黑暗胜利了……岁月的苦酒加重了眼睛的负担……用你那睡意蒙眬的目光望着我……趁梦还没有把我俩抱住,再抱一抱我。吻我吧——现在除了你的吻,一切都被冰天雪地降服了……喔,我的亲爱的,梦的海多么深,喔,早晨多么遥远……在这个世界上!
落叶
岛崎藤村
岛崎藤村(1872-1943),原名岛崎春树,别号古藤庵,出生于日本长野县筑摩郡。着有长篇小说《破戒》和诗歌《藤村诗集》等。
其《破戒》以“宣告日本近代文学的确立”而在日本文学史上成为一座触目的里程碑。
一
每年十月二十日,可以看到初霜。在城里,只有冬天来到杂木丛生和布满武藏野的时候,才能看到薄薄的、令人喜悦的微霜。你对这些是司空见惯了的。
我很想让你也瞧一瞧这高山的霜景呢!这儿的桑园,要是来上三四场霜,那就看吧,桑叶会骤然缩成卷儿,像烧焦了似的,田里的土块也会迅速松散开来……看了这种景象,着实有点怕人哩。显示着冬天浩大威力的,正是这霜啊!到时候,你会感到雪反而是柔美的,那厚厚的积雪给人的是一种平和的感觉。
十月末的一个早晨,我走出自家的后门,望着被深秋的雨水染红的柿子树叶,欣欣然地飘落。柿树的叶片,肉质肥厚,即使经秋霜打过,也不凋残,不蜷曲。当朝暾初升、霜花渐融的时候,叶片耐不住重量,才变脆脱落下来。我伫立良久,茫然眺望着眼前的景色。心想,这天早晨定是下了一场罕见的严霜吧。
二
进入十一月,寒气骤然加剧。天长节清晨,起来一看,上下一白,望不到边际。后门口的柿子树叶,一下子落了,连路都埋了起来。没有一丝风,那叶子是一片、两片,静静地飘零下来的。屋顶上鸟雀欢叫,听起来比平常嘹亮、悦耳。
这是个阴霾的天气,空中弥漫着灰蒙蒙的雨雾。我真想到厨房里暖一暖冻僵的双手。穿着布袜子的脚趾也感到冷冰冰的。看样子,可怕的冬天就要临近了。
住在这座山上的人们,从十一月到明年三月,几乎要度过五个月漫长的冬季,他们要为过冬做好准备。
三
寒冷的北风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