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脸:凡·高和莫奈一定会一见倾心的:它们是朝圣者拄着圣杖,肩着被席,面蒙奔波的灰垢,迎晨曦向神庙拾级攀登的那种;那夹袍卷到大腿根的俗家弟子,也许是帮佣吧,蹲在寺院门前,等着敲开,或已经敲开这一天的日子——他这样的脸。也是在门下兜售花生、让游客去喂鸽子的老妇的脸:一张倦于挨日子,倦于搜索过去的脸,似乎一生太仓促,每一呼吸的吐纳都是急需,好让连绵的细皱纹来得及蚀刻她的脸;这经久耐磨的脸,现在竟成了她的慰藉,终于能将种种伤痛哀愁拦在它的背后,逍遥于心死意灰、丧夫失子、苦度挨熬的尘念俗意之上;总算有个从没读过福克纳的人了,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来日本干吗;至于他对海明威的看法什么的,更是屁也不想放一个。
他,忙得来不及操心自己是否幸福。那个脏劲!他有五岁了吧,可看来与自己的过去毫无联系,显然跟爹妈也是毫无联系的,只自顾自在阴沟里玩扔下的烟头。
群山怀中的湖面上,刮着凛凛的劲风,像在大风口似的;有那么一阵,我们揣想,收起主桅上的帆篷已为时过晚:可其实还来得及呢。这只是一艘小艇,但在西方人眼里,它俨然是中国平底船,经得住风浪,硬是跟别的船不一样,由美式舱外发动机推动。舱里,油纸伞下,女人裹在和服中。如果是在阳光明媚的泰晤士河上,这样的伞将毫不起眼,可这是在疾风裹挟下的湛蓝的湖中央,它的脆弱与刚强,就宛若台风旋涡中的一只蝴蝶。
艺妓的发髻墨云般黑亮,头盔般扣上她厚施脂粉的脸,又像近卫军的高顶熊皮帽,威临、加冕在这娇弱的身子那有分寸的仪式般的姿势上,它的沉重叫人替她娇嫩的脖子捏一把汗。这涂画而成的脸,板着,冰封了一切表情,甚至超然于一切训练有素的矫揉造作;粉盖,死样的面具后面掩藏了某种迅捷、活泼和机灵;甚或不止机灵;俏皮;甚或还不止俏皮:冷嘲热讽,一种善演喜剧的天赋;可是这还不止:善演滑稽戏,善作讽刺画,为了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向人类报复。
和服。它罩住了从喉咙到脚踝的一切,人插进里面像插一朵花那样有女人味,这女人味或许还像放孩子进摇篮。手是可以裹在双袖中的,那时,全身就似一只完整的圣杯,其谦卑,昭示着它的女人味。在这一种女人味中,裸体也仅能展示哺乳动物的雌性而已。这样的谦卑招摇着它的桀骜不驯,似玉指轻弹粉红的玫瑰,抛下阳台窗下——这谦卑,还有什么能比它更高傲的呢,难怪它是女人最贴心的财产,她当能用生命来扞卫它。
忠诚。衬衣和裙子这样的西式服装,让她成了无处着墨的年轻的矮胖女人;然后,裹在和服里,她熟巧稳定的快速碎步,显然也让她走进了女性魅力的遗产中她自己的那一份。当然她还能分享得更多。她还分享了这块土地上女人的其他品格,这些品格并不是通过衣服而赋予她们的:忠诚,坚贞,守信,不图回报——至少人们希望如此。她不会讲我的语言,我也不会她的。可两天后,她晓得我有天一亮就睡不着的乡下人习惯,于是,以后每天清晨睡眼初开,就见到阳台桌上已经端放的咖啡托盘。她知道我散步回来爱在空气新鲜的房里用早餐,于是一切就绪:那一天的房间已准备好,桌子收拾干净了,晨报等待主人去读;她无言地问我今天为何没有衣服要送洗,无言地征得我的同意给我钉纽扣儿,补袜子;她管我叫聪明人,老师,背后与别人谈起我,我又两者都不是了。她因我做了她的房客而自豪,但愿由于我全力争取不辜负她那份自豪,用礼貌去愧对她的忠诚,能称了她的意。这块国土上多的是散漫的忠诚,于是,她这样的忠诚,即使一点点,也是忽视不得的。但愿所有的忠诚各得其所,至少也能被人珍惜,像我努力去做的那样。
这一方稻田与我在本土看到的稻田一模一样,阿肯色斯、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都有,不过那儿经常与棉花套种。这一块要更小一些,种得也密集得多,就这样它一直延伸到那行长在灌溉渠边的豆垅。这里手工做的事在我们那儿是让机器代劳的,我们那儿机器比人多;自然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经济。
连名字也有相同的:乔纳生,瓦因什普,迪里修斯;八月稠密的浓叶被农药喷成灰暗,用药也是我们那种。到此,相同之处戛然而止:裹在纸卷里的苹果缀满枝头,终于,整棵树在西方人的眼中顿时生辉,像西方仪礼中那棵圣诞树那么富于象征性,富于欢庆和礼节意义。只是这树还更意味深长:西方人一家一树,常常很做作,活活地从泥里拔来,用节日里讲究的小玩意儿来装点,然后让它干死,似乎树并不是礼俗的主人公,而是祭坛上的牺牲品;可是这里,不是一户一树,而是所有的树都得到修剪打扮,它们礼赞着比基督更古老的神只——得墨忒耳、刻瑞斯两位谷物女神。
旅程已接近终点,让我更简洁、明快点儿吧:黄菊花,一如密西西比的黄菊花,总勾起人对泥土、秋日和干草热的思念。它们有高高的竹篱笆映衬。
景色美丽,人的面孔更美丽。
年轻姑娘的鞠躬轻盈柔顺,有的是恰到好处的优雅。同样姿势的平身,使满脸徒增红光。柔中之刚,比这个严整的文化所允许她的,要多得多,真像柳枝之于劲风,后者的威严充其量也只能逞一逞能而已。
他们手中的工具令人想起诺亚营造方舟的那种,可房子骨架的搭起、支撑,都用不着榫合处的钉子,甚至在其他地方也彻底不用钉子,不知是哪路魔法,连对付着弄个栖身之所还能生出这般艺术。这些精工巧思,我们西方人的先辈想必有过,定是在不断地迁徙途中失传了。
总是水呀水的,水声,水花和水滴声,看样子,这是一个尊奉水的民族了,就像有的民族,尊奉着被他们称为命运的那种东西。
人民善良的呀,你客人走南闯北,三个字可打发:“多务魔”(多关照),“撒凯”(酒),“阿里嘎多务”(谢谢)。还剩最后一句话:
明天此时,飞机就要起飞了;再一会儿,它的摆脚轮将挣脱地面,未及收起轮子,飞机就会死命地掩着自己的影子钻进云层,穿过它。这片土地,这方岛屿将不见了踪影,但虽说眼睛将不再忆及,心里,却会永远记起。“沙扬那拉。”
达摩克利斯剑的灾难
马尔克斯
在最后一次爆炸后的一分钟,人类的一半多将会死去。各大洲将被熊熊烈火所吞没,为烟尘所遮蔽,世界重新被笼罩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下着橙色的雨,刮着冰冷的飓风的冬天将倒转各大洲的时代,使河流改道。大海江河里的鱼类都在滚烫的热水中死去,飞鸟将难觅飞翔的天空。永久的积雪将覆盖撒哈拉大沙漠,广阔的亚马逊河流域将在被冰雹破坏的地球上消失,而摇滚乐和心脏移植的时代将回到它严寒的开初阶段。受了第一阵惊吓之后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人,以及在那个不祥的星期一下午3点钟靠特权进入安全的防空洞的人,虽然暂时保住了生命,可随后便会在可怕的回忆中死去。天地万物都毁灭了,在潮湿的最后混乱和永久的茫茫黑夜中,唯一留下来的生命痕迹便是蟑螂。
总统先生们,总理先生们,男女朋友们:
我说的这些话并非是拙劣地抄袭耶稣的使徒圣胡安被放逐到希腊巴特摩斯岛时途中所说的胡话,而是对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一场宇宙灾难场景的提前描述,即大国核武器库的极小一部分有指挥或意外的爆炸所造成的后果。这核武器库用一只眼睡觉,用另一只眼警惕着。
事情就是如此。今天,1986年8月6日,世界上部署着5万多枚核弹头。通俗一点说,就是世界上的每个人,包括儿童在内,都坐在一个大约4吨重的火药桶上,如果这些火药全部爆炸,可以把相当于目前地球上12倍的生命杀死。这一巨大威胁的破坏力,就像达摩克利斯剑的灾难一般悬在我们头上。从理论上讲,它不仅可以把围绕太阳转的全部行星毁掉,而且还可以再毁掉4个,从而影响整个太阳系的平衡。没有任何一门科学,任何一门艺术,任何一门工业,像核工业那样,从41年前开始出现以来发展速度如此之快,如此成倍地增长。也没有任何另外一项人类智慧的创造对世界的命运有过如此巨大的决定意义。
面对这一恐怖的景象,我们唯一的安慰——如果这一安慰对我们有点用处的话——就是证实了保护地球上人类的生命仍旧比制造核灾难便宜得多。因为,单是核武器的存在这一事实,单是最富有的国家里制造死亡的庞大核武器库的恐怖景象,就足以使人类生活的改善成为不可能。
比如,在儿童救济问题上这件事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是一道小学生做的初级算术题。联合国儿童基金会1981年计划编制预算解决世界上5亿最贫困儿童的最根本的问题,包括基本保健医疗、基础教育、改善卫生条件、改善淡水供应和食品供应。所有这一切都似乎是一种幻想,根本办不到,因为这需要1000亿美元。但是,这几乎还比不上制造100架B-1B战略轰炸机的费用,而低于制造7000枚巡航导弹的费用,美国政府在生产巡航导弹方面的投资高达212亿美元。
又比如在健康方面:美国在2000年以前将生产15艘“尼米兹”号核动力航空母舰,拿出10艘这类航空母舰的费用即可采取预防措施,在此后14年中保护10亿多人免患疟疾之苦,和仅在非洲就可以避免1400多万个孩子死亡。
又比如在粮食方面:据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估计,去年世界上差不多有5亿7千5百万人遭受饥饿。如果让这些人得到必不可少的平均热量,花的钱比生产149枚MX导弹还要少,可是在西欧却将要部署223枚这类导弹。用27枚这类导弹可以购买必要的农业设备让贫困国家在近4年中获得足够的粮食。此外,这笔经费尚不到1982年苏联军事预算的九分之一。
又比如在教育方面:目前的美国政府计划生产25艘“三叉戟”式核动力潜艇,可只需2艘这种潜艇或苏联正在建造的2艘“龙卷风”式核潜艇的费用就可以最终实现在世界上扫除文盲的幻想。此外,为建设第三世界今后10年教育方面所需要的学校和培养教师,只需拿出245枚三叉戟Ⅱ式导弹的经费就够了,那么多出的419枚导弹的经费可以用于发展今后15年的教育。
最后还可以说,还清整个第三世界的外债和在10年间使其经济得到恢复只需比同时期世界上军费开支的六分之一稍多一点的钱就行了。尽管如此,同这一巨大的经济浪费相比,人力资源的浪费更为令人不安和痛苦,军事工业禁锢着最大数量的学者,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为任何事业积聚过如此众多的人才。这些人才的本来位置应该在这儿,在这张桌子上,而不是在那儿。他们必须得到解放,以在教育和正义方面帮助我们创造唯一能把我们从野蛮中解救出来的东西:一种和平的文化。
尽管这些惊人的事情都是千真万确的,可军备竞赛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现在,就在我们用午餐的时刻,又生产了一枚新的核弹头。明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在富豪们西半球死神的仓库里又多了9枚核弹头;只要拿出制造一个核弹头的经费,即使在秋日的一个星期天,也足以使整个北美洲尼亚加拉瀑布充满檀香的味道。
当代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有一次曾经这么自问:地球会不会是其他星球的地狱?也许还够不上是地狱,而是这些星球的神仙们不知何年何月丢在伟大的宇宙祖国最边缘郊区的一个村庄。但是,对地球是太阳系里唯一有奇妙的生命的地方的日益增长的怀疑把我们无情地拖向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军备竞赛是同智慧背道而驰的。
军备竞赛不仅与人类的智慧背道而驰,而且与大自然本身的智慧相悖,大自然的目的甚至连诗人的洞察力都是难以捕捉的。自从地球上出现可以看到的生命以来,大概又过了3. 8亿年蝴蝶才学会了飞舞,又过了1. 8亿年一枝玫瑰才开出艳丽的花朵,又过了4个地质年代人们才区别于他们的猿人祖先,学会了唱得比鸟儿动听和为爱情而死。花费了那么多金钱、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经过亿万年的时间创造的世界,只要按动一下电钮,瞬间便可一切化为乌有。在科学的黄金时代的今天,悟出这样的道理对人类的智慧来讲并没有什么值得引以为荣的。
正是为了避免这场灾难的发生我们才来到这里。无数的人在呼吁一个没有武器的世界和一种正义的和平,我们和他们站在一起。简而言之,即使发生这场灾难,我们在这儿聚会也并不是全然无用的。爆炸之后再过上亿万年,再次经历当今世界的全部演变过程之后,一只凯旋的蝾螈或许会被作为新世界的最美丽的女人戴上花冠。靠了我们这些人,即男女科学家们,男女文学艺术家们,富有智慧的、爱好和平的男人和女人们,总之,所有我们这些人,那些应邀去参加梦幻般的加冕礼的客人们再也无须心怀我们今天的这种恐惧去出席他们的节庆了。我以全部的谦恭,也以全部的勇气建议我们现在在这儿作出许诺,我们来设计和制造一个记忆的方舟,这个方舟可以战胜原子“洪水”的袭击。我们把传送星球遇难者信息的瓶子扔进时间的大洋里,以便使那时的新的人类从我们这儿而不是从蟑螂的讲述中了解下面的事情:这里曾经存在过生命,生命中曾遇到过灾难,发生过不公正的事,可我们也懂得爱情,甚至能够想象到幸福。还要让他们知道,并且请他们告诉世世代代的人谁是制造我们灾难的罪魁祸首,以及那些罪魁祸首对我们的和平呼吁是何等地充耳不闻。这种呼吁本来是可以为人类带来最美好的生活的,可他们用多么野蛮的发明和为了多么龌龊的利益把那美好的生活从宇宙中一扫而光。
《宽容》序
房龙
房龙(1882-1944),美国着名作家。出生于荷兰阿姆斯特丹。
父母的分居导致他从小“逃避在过去之中”,从10岁起就沉溺于史学。房龙后来曾在德国和美国求学,获得了博士学位,但他并没有成为一个书斋里的学究。他当过教师、编辑、记者,屡经漂泊,同时苦练写作,1921年写出的《人类的故事》使他一举成名,饮誉世界。他一生致力于历史与人文的文化传播,是一位伟大的文化传播者。他擅长用文艺手法宣传人类科学,在历史、文化、文明、科学等诸多领域都有专着,包括《宽容》《人类的故事》《文明的开端》等。房龙多才多艺,精通10种文字,拉得一手优美的小提琴,还亲自将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配了稚拙可爱的插图。
在宁静的无知山谷里,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永恒的山脉向东西南北各个方向蜿蜒绵亘。
知识的小溪沿着深邃破败的溪谷缓缓地流着。
它发源于昔日的荒山。
它消失在未来的沼泽。
这条小溪并不像江河那样波澜滚滚,但对于需求浅薄的村民来说,已经绰有余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