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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探索篇——世界·宇宙(1)

我活在世上,爱着,感受着,思考着。我心中有一个世界,那里珍藏着许多往事,有欢乐的,也有悲伤的。它们虽已逝去,却将永远活在我心中,与我终身相伴。一个声音对我说:在无限宇宙的永恒岁月中,你不过是一个顷刻便化为乌有的微粒,这个微粒的悲欢甚至连一丝微风、一缕轻烟都算不上,刹那间就会无影无踪。你如此珍惜的那个小小的心灵世界,会无影无踪。你如此珍惜的那个小小的心灵世界,究竟有何价值?我用法国作家新涅科尔的话回答:是的,对于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对于我自己,我就是一切。

人世思源

玛格丽特·劳伦斯

玛格丽特·劳伦斯(1926-1987),加拿大着名小说家。生于草原小镇尼帕瓦。幼年父母早逝,随姑母生活。1947年大学毕业后随丈夫在非洲等地居住数年,1957年后返回加拿大。着名作品是以家乡尼帕瓦为原型的系列小说《石头天使》《上帝的玩笑》《预言家》等。

散文集有《陌生者的心灵》。

此文撰写于1971年,当时我正动笔写我的小说《预言家》。现在,我明白,我当时是用它来作为确定小说主题的又一种途径。这一主题即,一个人的祖籍应该是哪里?为什么?祖先——远古祖先及记忆中的祖先——对一个人本身意味着什么?直到我重读这些文章,我才意识到在用这主题写小说之前,我已经对这一主题写了如此之多;同样,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情不自禁地写了那条河流——出现于小说中的也是那同一条河流。

那可是个奇壤妙地,我的人世之地。那地方,怪事迭出,不可思议,气象万千,启迪人生,令人绝望,宛如孤寂冥府,坟茔遍布;那地方,葬着无名死者,幽魂迷漫;那地方,欢腾且凄切,恐怖却优美。

其实,那是大草原上的一座小城。

在地球上,我首先认识、且多年来唯一真正认识的是那个定居点和那块土地。在某一深刻的意义上说,它们依然是我的天地,依然引导着我的观察。我的眼光是在那里形成的。像我们那样的城镇,镶嵌在浩瀚的大地上。千遍万遍地被描绘成阴郁沉闷、萧瑟凄凉、平淡无奇、索然寡味的地方。人们常说,乘火车横跨加拿大旅行,景色壮观,可惜大草原没什么看头。这时候,睡上几天觉,直到熬过这平野淡景,这倒尽如人意。这种话,我都听腻了。我总辩不过这一论点,我只好说:

那么,你可真得住到那里去,了解那地方。我孩提时生活的那座城镇有时可说是稀奇古怪、压抑难耐或残酷无情;堀起这座城镇的那片土地也可说是气候恶劣,严冬酷暑,骤寒暴热;然而,绝不只是平淡无奇或索然寡味,也丝毫不阴郁沉闷。

冬天,我们常搭在送牛奶的雪橇后面,双脚着鹿皮靴,咯吱咯吱地滑行在车辙累累的坚硬的冰雪道上;双手戴结了冰珠的连指手套,牢牢抓住雪橇御者的座沿。伯特用他那洒满冰霜的大胡子朝我们扮扮鬼脸,吆喝着马飞奔起来,看我们敢不敢继续滑。清晨,起床来,窗上总会不断地出现迷人的羽毛般的冰霜,那隐身的“风”艺术家们在夜间绘下了羊齿植物、花朵和怪诞的脸孔。傍晚,溜冰归来,天空黑而不暗,从地平线这一端到那一端,群星闪烁着寒光,依稀可见。

有时,你愕然瞠视着北极光掠过夜空,犹如上帝在苍穹画了个花押。一场暴风雪之后,雪犁尚未扫完雪,学校估计城里的青少年不可能步履艰难地踏着五米深的雪地去求学,当日便停了课。那时,我们总是兴高采烈,套上雪鞋,蹒跚数里,来到白茫茫的荒漠上,寻求另一种知识。如果你入夜才返,穿过小城山脚下的树林,那阵子,白杨和苦樱桃黑色的细枝条上覆盖着冰霜,你时而听见草原上的狼嗥,也许这只是报丧般狼的号啕在你脑中作祟罢了。

夏日,炎热灼人。一遇天旱无雨,小麦还没抽穗就被晒得枯黄了。农夫和市民脸上常常没有笑容。后门屡有敲门声,年轻小伙子站在那儿,咕噜咕噜地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要水喝,如果你施舍得起,他们还会向你要三明治。你认为这是自然的事,因为这看起来根本就没什么两样。他们是乘货运列车来的,你从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地,如果他们有落脚的地方,你也无从知道。干旱与萧条有如凶神恶煞常在那儿出没。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然而,外界天地的奇趣乐事接连不断。小河边、长着白杨的悬崖旁,野草丛生,野花盛开,石块遍地;碎石公路旁的电话线沙沙作响,野百灵栖息在上,引吭高歌。我们曾发现一只平底方形旧驳船,将它推入水中,手握篙子沿褐色浅河道撑着。我们急急忙忙地嚼碎一团团留兰香草,用来修补驳船。在越变越窄的河道两岸,黄色的万寿菊生长繁茂,盘结交错,驳船陷于其中,进退两难。这时,我们的皮肤经太阳一晒,浑身燥热,散发出一股尘土味来。

我最好的朋友住在“主街”(它的真名是“山大道”,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商店楼上的一间公寓里。那公寓优雅别致,饰有品蓝色天鹅绒窗帘。后屋顶是波浪形的白铁皮,几乎一点儿也不倾斜。七月的午后,热得像火炉,我们总坐在那儿,喝着柠檬水,俯视着偏僻小巷对面的消防大厅。有时,我们的警戒没有白搭。哦,痛快!有人的房子烧着啦!我们在某些方面几乎是十足的铁石心肠。接着,木塔上的青铜钟敲响了,钟声沉闷,好似瘟疫流行时节上千个葬礼草草举行,丧钟急鸣。几分钟后,高大的黑马队隆隆疾驰起来,马队拖着消防车,消防车就像哥特人绯红色的战车。消防队员一只手攀在车上,一边将消防帽戴正。

那地方的奇人怪事层出不穷。有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常用苏打饼干作为午后茶点来招待别的女人,她的苏打饼干总是涂有花生酱,还粘有一整块果汁软糖。比起蛋片三明治来,有人认为这种东西有点古怪,就一致在背后议论她。但是,没人推辞过这些佳点,也没人对她说他们认为她吃力不讨好。另一位女人把自己的头发染成鲜艳明快的橘红色,陌生人在二十步开外常把她的头发误认为一顶羽毛帽子。我亲爱的继母围着一条银色狐皮围巾,是一整张狐皮做的,上面还带有涂了香料防腐剂的头皮。我的那位住在安大略的爱尔兰祖籍的祖父把芦笋叫做“麻雀草”,这个词更为有趣。城里的垃圾场称为“弃物所”,这一词语可以引起各种奇思。恰如我们人生的恶臭为人不齿,同时却微妙地威胁着我们定型的、有时是过分苛求的合乎道德规范的习俗。

一些古怪事物如俗话所说的“哈哈,滑稽可笑!”另一些则是“蹊跷极了!”有些呢,压根儿就不太有趣。有个老头,疯疯癫癫的,住在山谷中的一间窝棚里。也许他甚至根本就没有那么老,可对我们来说,他似乎就是野麦修色拉的化身,踉踉跄跄地穿行于矮树丛和高高的茅草中,呢呢喃喃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祈福咒语。他是一名记不起自己预言的预言家。城里人全认识他,却没人了解他。他生活在我们中间,似乎只是偶尔可见,转瞬即去。孩子们叫他安迪笨伯,但惧怕他。有人想证明他们有胆量,就欺负折磨他。这些人是中世纪的逗熊师,而那老头就是被逗得晕头转向的笨熊,双眼昏花,却是难得咆哮一声。一切事情都会在像我童年生活的那样的任何一座城镇里出现。贝尔森虽是个缩略图,但着墨雷同。

我们大家都这样或那样地进行讥讽攻击。在小学,我们是脆弱而羞羞答答的女孩子。那些被人有趣地称为“家境贫寒”而为数极少的大龄女孩,胆怯而被人瞧不起。她们言谈粗鄙,肌体更是粗贱。据说她们已当了妓女,可能她们早就当了妓女,这差不离是她们轻易可得的唯一职业。

死者也葬在那地方。不只那些用当地话说是“过世”的祖父母,那些古老相册深褐泛黄照片上表情阴郁、蓄着胡子或头戴软帽的祖父母葬在那儿;就是那些永远是十八九岁的叔叔伯伯也葬在那儿,公墓里我们家族的花岗岩石碑上刻着他们的姓名,而他们的骸骨却葬在法国。我年轻的母亲葬在那墓地里,葬在我们家族其他死者之旁。我十岁时,父亲年仅四十,也离开了那生机盎然的城镇,加入了坟山上死者安息的行列。

我十八岁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座小城,离开了大草原。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今生今世会把那块土地、那座小城装在脑子里,也不知道它们会成为我立意写作的主要动力和源泉,无论我居于何地,离得多远,情况总是如此。

这是我青少年时代生活的区域,在某种意义上说,从那时起,我一生始终在努力地观察它,在努力地适应于它。这必然会束缚思想,且有时已经束缚了思想,但却不影响想象创造力的发展。小城的情况是多方面的,但却从来不阴郁沉闷。

现在,我明白,加拿大的情况大体上也如此。究竟为什么加拿大数代人都假称他们确认这块国土阴郁沉闷?我们完全清楚地懂得情况并非如此。然而,长期以来,我们没有宣扬真实国情。如果我们所谓的爱国心高涨起来,这对外界人士,甚至对我国某些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来说,似乎是怪异的,或是毫不相干的。他们可能没法去了解,多年来我们缺乏自尊,我们在山姆大叔和大不列颠两个主宰者的巨大阴影下怎样生活。我们才刚刚开始看重我们自己,珍视我们的国土,信赖我们的能力;我们才刚刚开始承认我们的传统,实现我们的幻想。

这块国土该痛惜哀叹的方面确确实实是够多的了。当我看到工业废水污染我们的湖泊河流,我便感到激愤和失望;当我看到我们被美国接管的企业和自然资源日益增多,我便感到万分沮丧。尤其是,我们不能单单诅咒“该死的美国佬”。绝不该忘记:是我们自己,把如此之多的天生权利拱手卖掉,以换取一团混乱的受人摆布的所谓进步。我原来幻想,这里不可能也不会出现压制现象。但是,在我目睹加拿大1970年实行《军事法条例》之后,我仅存的一丝天真的幻想永远荡然无存了。诚然,在我心灵深处,且常常是秘而不宣之处,我始终懂得,凡事到处可发生,因为人类自由的种子与桎梏的祸根处处可见,就是在某个草原城镇的小天地里也一样。不过,我对我们的不公正,对我们的愚昧深恶痛绝。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家庭那样,过去和现在始终如一地在书里写小城我所嫌恶的那些方面,写在一定程度上永远是我自己的那些方面。

这块国土仍然比别的国土更能吸引我。虽然我在非洲和英国居住过,但是,无论它们有多么美妙的地方,却不具有同样的感染力,比如说,没有像安大略南部地区那样打动我的心。去年夏天,我在那里的一条河畔上的一间杉木小屋里度过了四个月。我过去常常告诫自己说:“识破加拿大人,你便会发现他们是冒名的开拓者。”尽管如此,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全然超脱红尘,这倒是真的,但愿我们可别脱离了尘世。我曾以为:我一生惧怕和怀疑城市,我因而变成了一种古板的怪人。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

那间小屋有扇长长的窗户,与前面的西墙相对。清晨,我常坐在窗前的栎木桌旁,观察着窗外的河流,眺望着远处高大的树木在晨曦中显得青翠金黄。那河水是古铜色的,阳光神奇地洒在河上,将近岸河底波状的沙滩映照在河面上。突然,有条鱼冒出水面,如一弯新月,还没看清楚就消失了。隔壁的老人说,这些跃出水面的鱼是鲤鱼。他本人更爱北美大梭鱼,因为他是一名地道的渔夫,他曾同北美大梭鱼进行过搏斗。风大多经常往北欧,河却朝南流,这样,当河水被风激起了涟漪,而水流湍湍,河水似乎朝南北两个方向流。我喜爱这景象,并把它看成是一个先兆,一个自然界的象征。

数年前,我回到了温尼伯,在大学母校作了一次报告,公众都可以去听。

报告结束后,一位高龄老人走上前来,问我娘家是否姓威姆斯。我回答正是。心想,他也许认识我父亲,或许认识我祖父。但是,情况却不是这样。他说:“我还是个小伙子时,曾给你曾祖父罗伯特·威姆斯干过活,当时他在雷伯恩有牧羊场。”我想,那瞬间,我又重新意识到某一点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古昔的家族,祖籍是苏格兰和爱尔兰,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说,那已经不再如此紧要相关了,我真正的祖先是在这里。

根据“爱国”这个词的常义来说,我谈不上很爱国。无论是在政治上、社会上或文学上,我都不会评断“我国的是非”。但是,有一点却是无法改变的,不论好坏,终生无法改变的。

这就是我的人世之地。这天地,有着祖先——既有我本人的祖先,也有别人的祖先——他们现在也是我的祖先;这天地,陶铸了我,并继续在陶铸着我,虽说我反对过它的某些方面,而且继续在反对它的某些方面。这天地,促成我抱定了自己的毕生事业,因为,在这里,我培养起自己独特的观察力。

日本素描

威廉·福克纳

威廉·福克纳(1897-1962),出生于美国密西西比州新阿尔尼,不久随家迁至密州大学所在地牛津镇。成为小说家前曾做过银行职员、军人、邮政局长及其他一批零碎工作。主要作品有“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包括《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堂》《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等)、《斯诺普斯》三部曲及《去吧,摩西》《寓言》等。他的卓越工作使他成为20世纪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作家,并于1949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引擎早被关死。阴沉的云团向高处徐徐退远,你怎么也不会有速度之感。直到你突然瞥见了飞机的影子从蓬松的山峦急速掠过,这时,你才感到了速度,看飞机和它的影子没命地相互追逐,样子像是执意想头碰头地一起撞毁。

蹿出云层,飞机再一次往下抛出自己的影子,这一次是一个岛上了。它看着像陆地,与机窗外任何初见的陆地相仿,不过你总明白这是岛屿,似乎你一睁眼就看见了它夺目的、让海怀抱的两肋,看幻灯片似的清晰。这远比在旷然的大海发现威克岛,甚至关岛,有更多奇迹般的快意。终究这里坐落着一个文明的富于风化纲纪的源远流长的人类同质体。

它看得见,听得到,讲得出,也写得下:这人与人的交流,是用话说得出的;你听得到,也看得见。但到了我这个西方人的眼睛中耳朵里,这种交流就是对牛弹琴了,因为它与我眼睛平时所习见的风马牛不相及;也找不到衡量它的尺度,没哪样好让记忆和习惯含糊其辞;“哦,这好像是那个表示房子、家庭或幸福的词”,这交流不仅玄奥,而且简直是藏头诗,似乎噼里啪啦的字符、音节,不光贮存着信息,还蕴藉着更关键、更迫切的意义,指点着某种终极智慧,或者寄托了人类救赎的玄机的知识。那么就让我浅尝辄止吧。西方人的记忆里没有打量它的规尺;既然没有倾听的心灵,就让耳朵去收听这些叽里呱啦、呜里哇啦吧,像听孩子们嘴里鸟儿的啼唤,女人、少女嘴里哼出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