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昔日的旧径,一步给我一个新奇:古老的城市全都变了样子。在深夜里,我这熟稔而又陌生的客人归来,连守夜的警察,都向我投以惊诧的眼光,像是想在我身上寻找出异样来。我,还不是和以前的我一样吗?默默地我低头向家里的路上走去,轻轻地,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走着,走着,在淡黄色的路灯下面转过来,拐进一条幽暗而静穆的巷子,破旧的皮鞋在铺着石板的路上加速地往前走着,很快就看见立在右边的青墙门。那青灰色已块块脱落了的门墙,是我的家啊。
本想走上去就没命地一个劲儿敲门,然而走到家门前的时候,愣住了。敲门的勇气,不知怎么的悄悄地溜走了。跳下台阶,凝视着那条修长的、夜一样深的巷子。在黑暗里,泄下来一点儿的灯光下,我数着儿时的足迹,唤起一件件往事,在那青灰色的墙门里,有着我更多的记忆,有着比蜜还甜的更多的记忆。
悬念着他们该早已睡觉了吧。我这一敲门,不会把他们惊醒吧?在黑夜里他们睡得很熟,给我这夜游者闹醒了,有点儿不应该啊。但是我的归来,不也可以给他们以惊喜吗?莫名其妙地,我的手,在门上通通地敲了数下。等了好一会儿,渐渐地我听见仿佛有人在里面问了:
“是哪个?”
“我。”
“二弟,你回来了啊!”
我在门外边用鼻子唔了一声。在静悄悄中,慢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哥霍地把门开了,问我:“怎么这才回来?”
我点点头,径向里面去了。披着衣服,母亲也从里面迎了出来,听见是我的脚步声,高声地问我:“是你啊,二,我说是你回来了,他们还不相信呢。”随着母亲的谈话,我三步当作两步地向里走去。家里的人睡眠,都为我惊扰了。他们都起来了,自不必说;即使早早上床睡觉的父亲,听见我的声音,晓得的确是我回来了,也在床上预备着起来。我连忙走到床前面,想请他老人家不要起来,可他却固执地要起来,于是我说:“爸爸,天一会儿就亮啦,明天再起来吧,有什么话我坐在您床边来谈不好吗?”
父亲却不理会,他把帐子挂了起来,笑嘻嘻地望着我饱受风雨的憔悴的脸,坐在被窝里穿袜子和衣服。我即刻坐过去,叫他不必起来,起来会着凉的。他不但仍旧固执着要起来,而且把衣服穿得特别快——眨眼的工夫,他很敏捷地就跳下床来,然后才回答我一句话:“没事。”
走过去,我帮忙和他代扣着衣服的纽扣,他的手按抚着我的头,我低着的头抬起来,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望着我,惊异地问我:
“你瘦多了吗?”
“啊,我看并不瘦嘛。”我骗他。
可是他不受我的骗,而解释给我听:“自然你自己不觉得啦,你自己每天看见不显啊。”
我不再强辩,可是他也不再问下去了,转换了话题,问我怎么这时候才到家,为什么不早来,刚才坐了什么车子来的,在路上吃东西没有,现在要饿了……一连串地问我,不让别人有和我谈话的机会。他们都围着我们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只是母亲向我们两个人抛过两句话来:“二,肚子饿了吧?吃点儿什么东西呢?家里还有饭,还是拿两个蛋炒饭吃吧?”
母亲的话刚讲完,父亲突然气了起来:“你们这半天干什么,饭还没弄好来给他吃?肚子要给你们饿坏了啊。”他们听见父亲的申斥,母亲他们不舍地去弄饭来给我吃。我和父亲两个人在屋子里,我巡视着屋子里的所有:依旧和昔日没什么两样,父亲对于我回来的那种热忱,是一种描绘不出来的爱。每次回来,我都像是他失而复得的至宝,总得叫我坐在他的面前好久好久,絮絮地同我细谈着家常,描绘着我出门后的一切家里和亲戚友人的情况,一件件地告诉我,毫不厌烦地从头到尾说给我听,有时还加一些评语。此外,便要我详详细细地说出我过去在外边的生活,那些没有收到家中的钱的日子怎样打发过去的——这些都要慢慢地讲出来给他听,好像说出来能给他以安慰似的,即连小到连我自己也早已忘记了的事,他也来问我。我的一切,如果说是有个把人记挂着的,那便是我的父亲了。
当他们把饭弄好来给我吃的时候,他还是和我不断地谈着,话语似一条流不完的河流,潺潺地流着;在他有了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等到他们催我们睡觉的时候,我们也不愿上床。后来我怕他着凉,有意装出疲倦的样子,他才叫我先睡,明天早上上茶馆吃点心去。
今天,像往日一样的,我又从外边回来了,旧宅固然已经给别人住去,而父亲的遗像也已悬挂在屋子的中央,昔日一见我回来的欢容,而今到哪里去了呢?
爸爸,我的爸爸呵!
父爱之舟
吴冠中
吴冠中,1919年生于江苏宜兴。1942年毕业于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1947年考取教育部公费留学,到巴黎国立美术学院进修。1950年回国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北京艺术学院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已出版画集四五十种,文集十余种,先后在美、英、法、新加坡等国举行个人画展数十次。1990年获法国文化部文艺最高勋位,1993年获巴黎市勋章,2002年入选法兰西学士院终生通讯院士,2003年被中国文联授予金彩奖。
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我刚刚梦醒!
朦胧中,父亲和母亲在半夜起来给蚕宝宝添桑叶……每年卖茧子的时候,我总跟在父亲身后,卖了茧子,父亲便给我买枇杷吃……我又见到了姑爹那只小渔船。父亲送我离开家乡去投考学校以及上学,总是要借用姑爹这只小渔船。他同姑爹一同摇船送我。带了米在船上做饭,晚上就睡在船上,这样可以节省饭钱和旅店钱。我们不肯轻易上岸,花钱住旅店的教训太深了。有一次,父亲同我住了一间最便宜的小客栈。夜半我被臭虫咬醒,遍体都是被咬的大红疙瘩。父亲心疼极了,叫来茶房,掀开席子让他看满床乱爬的臭虫及我的疙瘩。茶房说没办法,要么加点钱换个较好的房间。父亲动心了,但我年纪虽小却早已深深体会到父亲挣钱的艰难。他平时节省到极点,自己是一分冤枉钱也不肯花的,我反正已被咬了半夜,只剩下后半夜,也就不肯再加钱换房子……恍恍惚惚我又置身于两年一度的庙会中,能去看看这盛大的节日确实无比的快乐,我欢喜极了。我看各样彩排着的戏人边走边唱,看高跷走路,看虾兵、蚌精、牛头、马面……最后庙里的菩萨也被抬出来,一路接受人们的膜拜。卖玩意儿的也不少,彩色的纸风车、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父亲回家后用几片玻璃和彩色纸屑等糊了一个万花筒,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玩具了。万花筒里那千变万化的图案花样,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启迪者吧!
父亲经常说要我念好书,最好将来到外面当个教员……冬天太冷,同学们手上脚上长了冻疮,有的家里较富裕的女生便带着脚炉来上课,上课时脚踩在脚炉上。大部分同学没有脚炉,一下课便踢毽子取暖。毽子越做越讲究,黑鸡毛、白鸡毛、红鸡毛、芦花鸡毛等各种颜色的毽子满院子飞。后来父亲居然从和桥镇上给我买回来一个皮球,我快活极了,同学们也非常羡慕。夜晚睡觉,我将皮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但后来皮球瘪了下去,必须到和桥镇上才能打气,我天天盼着父亲上和桥去。一天,父亲突然上和桥去了,但他忘了带皮球。我发觉后拿着瘪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悚树港,追过了渡船,向南遥望,完全不见父亲的背影。
到和桥有十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着回家。我从来不缺课,不逃学。读初小的时候,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便背着我上学,我背着书包伏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黄油布雨伞。他扎紧裤脚,穿一双深筒钉鞋,将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条极长的粉绿色丝绸汗巾可以围腰二三圈,还是母亲出嫁时的陪嫁呢。
初小毕业时,宜兴县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我考了总分七十几分,属第二等。我在学校里虽是绝对拔尖的,但到全县范围一比,还远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须到和桥去念县立鹅山小学。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鹅山小学就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气的县立完全小学,设备齐全,教师阵容强,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学生都争着来上鹅山。因此要上鹅山高小不容易,须通过入学的竞争考试,我考取了。由于学校离家很远,因此我要住在鹅山,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小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我身上。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校,替我铺好床被。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地哭,与在家里撒娇地哭、发脾气地哭、吵架打架地哭都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新滋味。
第一学期结束,根据总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兴极了,主要是可以给父亲和母亲一个天大的喜讯了。我拿着级任老师孙德如签名盖章,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还取出成绩单来重看一遍那紧要的栏目:全班六十人,名列第一。这对父亲确是意外的喜讯,他接着问:“那朱自道呢?”父亲很注意入学时全县会考第一名的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缪祖尧老师也在我们家,他也乐开了:“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我唯一的法宝就是考试,从未落过榜,我又要去投考无锡师范了。为了节省路费,父亲又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渔船,同姑爹两人摇船送我到无锡。时值暑天,为躲避炎热,夜晚便开船,父亲和姑爹轮换摇橹,我在小舱里睡觉。但我也睡不好,因确确实实已意识到考不上的严重性,自然更未能领略到满天星斗、小河里孤舟缓缓夜行的诗画意境。船上备一只泥灶,自己煮饭吃,小船既节省了旅费,又兼做宿店和饭店。只是我们的船不敢停到无锡师范附近,怕被别的考生及家长们见了嘲笑。
老天不负苦心人,我考取了。送我去入学的时候,依旧是那只小船,依旧是姑爹和父亲轮换摇船,不过父亲不摇橹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为我缝补棉被,因我那长期卧病的母亲未能给我备齐行装。我从舱里往外看,父亲那弯腰低头缝补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时,这个船舱里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显,永难磨灭了!不仅是背影时时在我眼前显现,我对鲁迅笔下的乌篷船也永远是那么亲切,虽然姑爹小船上盖的只是破旧的篷,远比不上绍兴的乌篷船精致,但姑爹的小渔船仍然是那么亲切,那么难忘……我什么时候能够用自己手中的笔,把那只载着父爱的小船画出来就好了!
庆贺我考进了颇有名声的无锡师范,父亲在临离无锡回家时,给我买了瓶汽水喝。我以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凉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难喝了。店伙计笑了:“以后住下来变了城里人,便爱喝了!”然而我至今不爱喝汽水。
师范毕业当个高小的教员,这是父亲对我的最高期望。但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这样自我嘲讽。我终于转入了极难考进的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工业救国是大道,至少毕业后职业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观原因,我接触到了杭州艺专,疯狂地爱上了美术。正值那感情似野马的年龄,为了爱,不听父亲的劝告,不考虑今后的出路,毅然沉浮于茫无边际的艺术苦海,去挣扎吧,去喝一口一口失业和穷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愿父亲和母亲看着儿子落魄潦倒。我羡慕过没有父母、没有人关怀的孤儿、浪子,自己只属于自己,最自由,最勇敢。
……醒来,枕边一片湿。
传授给儿子
傅雷
傅雷(1908-1966),字怒安,号怒庵。汉族,上海市南汇县(现南汇区)人。翻译家,文艺评论家。20世纪60年代初,傅雷因在翻译巴尔扎克作品方面的卓越贡献,被法国巴尔扎克研究会吸收为会员。他的全部译作,现经家属编定,交由安徽人民出版社编成《傅雷译文集》,从1981年起分15卷出版,现已出齐。
亲爱的孩子,对恋爱的经验和文学艺术的研究,朋友中数十年悲欢离合的事迹和平时的观察思考,使我们在儿女的终身大事上能比别的父母更有参加意见的条件。
……首先态度和心情都要尽可能的冷静。否则观察不会准确。初期交往容易感情冲动,单凭印象,只看见对方的优点,看不出缺点,甚至夸大优点,美化缺点。便是与同性朋友相交也不免如此,对异性更是常有的事。许多青年男女婚前极好,而婚后逐渐相左,甚至反目,往往是这个原因。感情激动时期不仅会耳不聪,目不明,看不清对方;自己也会无意识的只表现好的方面,把缺点隐藏起来。保持冷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至于为了谈恋爱而荒废正业,或是影响功课或是浪费时间或是损害健康,或是遇到或大或小的波折时扰乱心情。
所谓冷静,不但是表面的行动,尤其内心和思想都要做到。当然这一点是很难。人总是人,感情上来,不容易控制,年轻人没有恋爱经验更难维持身心的平衡,同时与各人的气质有关。我生平总不能临事沉着,极容易激动,这是我的大缺点。幸而事后还能客观分析,周密思考,才不致于使当场的意气继续发展,闹得不可收拾。我告诉你这一点,让你知道如临时不能克制,过后必须由理智来控制大局:该纠正的就纠正,该向人道歉的就道歉,该收篷时就收篷。总而言之,以上二点归纳起来只是:感情必须由理智控制。要做到,必须下一番苦功在实际生活中长期锻炼。
我一生从来不曾有过“恋爱至上”的看法。“真理至上”“道德至上”“正义至上”这种种都应当作为立身的原则。恋爱不论在如何狂热的高潮阶段也不能侵犯这些原则。朋友也好,妻子也好,爱人也好,一遇到重大关头,与真理、道德、正义等有关的问题,决不让步。
其次,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观察决不可简单化,而要耐心、细致、深入,经过相当的时间,各种不同的事故和场合。处处要把科学的客观精神和大慈大悲的同情心结合起来。对方的优点,要认清是不是真实可靠的,是不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或者是夸大的。对方的缺点,要分出是否与本质有关。与本质有关的缺点,不能因为其他次要的优点而加以忽视。次要的缺点也得辨别是否能改,是否发展下去会影响品性或日常生活。人人都有缺点,谈恋爱的男女双方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