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2高地的争夺战因此空前残酷。中美双方的士兵在高地上反复拉锯达七次之多。与中国士兵争夺高地的是美陆战队C连,这个连根据他们了解的中国士兵的战法,一开始就准备了大量的手榴弹,于是双方打的是一场混乱的“手榴弹战”。美军的飞机成群地在高地上飞,因为阵地上的士兵混战在一起,支援飞机不敢投弹,于是他们执行“威吓中国士兵”的任务。在第七次争夺战后,排长胡金生牺牲了,高地上只剩下两个中国士兵,一个是班长陈忠贤,一个是弹药手小黄。美军最后的冲锋开始了,小黄倒下了,陈忠贤在冲天的火焰中端着一挺机枪站起来,向密集的美军士兵愤怒地横扫,美军士兵再次退了下去。这次退下,美军就再也没能组织起对这个高地的进攻,因为这时G连的美军发现,柳潭里的美军已经撤光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在C连扔下死伤的美军士兵的尸体向下碣隅里方向逃跑的时候,美军的飞机、炮火对这个高地开始了猛烈的轰炸,美军工兵甚至引爆了高地上残存的炸药,整个1282高地立即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由于中国士兵对柳潭里周围各高地的压力,作为撤退前卫营的美陆战一师五团三营直到下午近16时,才真正担负起为突围开路的职责。
在柳潭里通往下碣隅里的公路上,缓慢地走着美军长长的车队。这是美军最薄弱的时刻。在公路两边的几乎每一个高地上,都有中国士兵射向公路的子弹和追击炮弹,而且,没过多久天就黑了,美军的飞机不能来支援,美军士兵知道该他们倒霉了。中国士兵从公路两边的高地上冲下来,以班为单位抵近美军撤退的队伍,先是用手榴弹进行试探,然后干脆就径直冲进来。美国士兵在令他们魂飞魄散的黑暗中拼死抵抗,撤退的队伍一次次被迫停下来。美军军官们一次次地组织抵抗,尽最大的努力不使撤退的队伍溃散。美军的主要炮兵火力105榴弹炮因为没有了炮弹而成为废铁,将死亡的美军士兵的尸体绑在炮筒上带回去是这个钢铁家伙现在惟一的用处。一辆满是伤员的卡车仓皇中撞上一座小桥的护栏,桥被撞塌,卡车连同伤员一起掉入冰河之中。轻伤员挣扎着爬上岸,而用绷带捆在卡车车厢上的重伤员立即没有了踪影。在地面美军的强烈要求下,美军飞行员在扔下大量的照明弹之后,破例开始在夜间进行火力支援。飞机扔下的炸弹不可避免地使双方的士兵都受到巨大的伤亡。飞行员们也许感到这样的低空轰炸实在是太刺激了,当地面要求他们向公路边的一个高地进行火力支援时,他们竟然在一个有中国士兵身影出没的小山脊上使用凝固汽油弹和500磅炸弹整整轰炸了25分钟,他们说他们要使那条小山脊成为“世界上最没用的地皮之一”。
从柳潭里撤退的第一夜是美军陆战一师大批伤亡的夜晚。天亮之后,美军的支援飞机几乎贴着陆战队士兵的头顶掩护着他们一寸寸地撤退。
按照战斗的常规,这一夜应该是美陆战一师的两个团全军覆灭的一夜,但是,最善于夜战的中国军队没能抓住时机将其歼灭,原因除了中国士兵的饥饿和弹药不济之外,对于中国士兵来讲,威胁最大的就是美军的空中支援,这是没有任何空中支援和防空火力的中国士兵无法克眼与战胜的,只要天一亮,中国士兵几乎不能在战场上露面。如果说中国军队哪怕拥有少量的空中力量,美军陆战队在这一夜就将血流成河。拿美军陆战一师作战处长的话说:“如果中国军队拥有一定数量的空中力量和足够的后勤保障,陆战队肯定一个也别想活着跑出来。”
史密斯师长在布置撤退的时候,有一项决策是至关重要的,就是派出一支部队离开公路,利用野战越野的行军方式迅速突向德洞岭,与坚守在那里的F连会合,巩固那个卡在撤退路线上的最关键的要地。
担任野战突破任务的是陆战七团的一营,其营长戴维斯中校是七团团长利兹伯格亲自挑选的。戴维期中校,毕业于佐治亚工业大学,二战中他作为一名营指挥官在佩累利乌岛上有过上佳的表现。利兹伯格对戴维斯是这样表述自己的想法的:我们必须营救F连,并且加强德洞岭高地的力量。中国军队认为美军士兵只会在公路上作战,而事实上也是如此,以往的战斗表明,美军士兵一旦离开公路,就是死路一条。这一次就是要让中国人吃上一惊。
戴维斯中校进行了精心的准备。除了把这个营里的伤员和身体不好的士兵挑出来留下之外,特别加强了全营的火力配备,包括各种武器都是双倍的编制,迫击炮的弹药数量也增加了一倍。士兵除了每人携带四份口粮外,还必须背上一发炮弹、一副防止冻伤的鸭绒睡袋、双倍的机枪和步枪子弹以及其他必须的野战物品。这样,一营每个士兵的负重达到50多公斤。为了联络不中断,戴维斯把通常使用的SCR-300便携式无线电台换成了可远距离通话的AN/GRC-9背负式无线电台,炮兵联络人员还携带了通讯距离更远的SCR-610电台。
戴维斯营的路线首先要通过有中国士兵坚守的1419高地。原来认为大白天拿下这个高地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根据通报,在这个高地上坚守的中国士兵已经坚持了三天而没有过任何补给,美军认为高地上的中国士兵不饿死也必定冻死了,即使万一幸存也不会再有什么战斗力了。但是,美军士兵很快就发现,坚守这个高地的中国士兵依然表现出超常的坚强,一个美军连队整整打了一个上午,无论空军配合得多么紧密,无论1419高地上远远看上去大火熊熊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生物存活,可是美军士兵就是爬不上去。攻打这个高地的战斗从早上一直进行到黄昏,利兹伯格两次增加攻击兵力,最后参加攻击的包括戴维斯营的一个连队在内兵力达到四个连接近800人,并且,还加强了飞机、榴弹炮和追击炮的支援,1419高地最后被美军突破的时间是晚上19时30分。
戴维斯营还没有真正出发就损失惨重,利兹伯格不得不另外给戴维斯又补充了一个连的兵力。
夜晚21时,戴维斯命令他的营向德洞岭进发。白天打了一天仗的士兵们浑身破烂,沉重的军服里已被汗水湿透,而此时戴维斯看了一下温度计,零下24℃。他对士兵们说:“如果在这个温度里穿着湿内衣就地过夜,是自己找死,我们必须连夜出发。”
应该说,戴维斯营的行动确实出乎中国军队的预料之外。美国兵没有夜间在没有道路的荒山中行军的先例。在没膝深的雪中一步步地走,美国兵们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不断有士兵掉队,不断有与中国士兵零星的战斗,黑暗中的冷枪和冷炮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戴维斯不敢打开电台联络,不敢弄出任何声响,只有在士兵们走不动了时,他才连踢带拉地叫几声,实在走不动了,就命令士兵们躺在睡袋中睡上一会儿。危险始终存在着,就在戴维斯钻进睡袋的时候,一发冷枪子弹穿透了他的睡袋,他说:“几乎剥了我的头皮。”
被死亡的恐惧和严酷的环境折磨得有些恍惚的美国兵常常偏离开预定的路线,几次差点走到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去。朝鲜战争后晋升为少将的戴维斯回忆道:
沿途有一些中国人挖的工事,我常常下到这些工事里,用指北针判定方位。我两次把军用雨衣披在头上,然后趴在地上,借手电筒的光亮,校正我的地图,以检查行军的方向。我把头对准一个方位物,然后关上手电,掀开雨衣,走出工事判定方向,可我常常想不起来我在雨衣下干了些什么,站在那里茫然发呆。我不得不再走下工事,从头做起。所有的人都三番五次地找你,好弄清楚要干什么,实际上严寒使我们完全麻木了。
12月2日拂晓,戴维斯营到达德洞岭附近。在接近F连时,他们又受到中国军队的顽强阻击。经过一上午的战斗,11时,戴维斯营与F连会合了。
戴维斯营以巨大的伤亡换取了使整个美军陆战一师能够从覆灭的厄运中逃生出来的希望。
3日,陆战一师两个团的主力撤退至德洞岭。整顿队伍之后继续向下碣隅里撤退。车辆上的伤员已经满员,不得不把一些伤势较轻的人赶下车步行。两个团长的吉普车上也挤满了伤员,默里和利兹伯格不得不和士兵一起走路。长长的车辆和步兵混杂着,序列混乱地向前移动,公路两侧是派出负责掩护的连队,头顶上的飞机不断地报告着中国军队目前的阻击位置和兵力。这一天,海军陆战队的飞行员们进行了145架次的出动,除了向一切可能有中国军队阻击的山脊轰炸外,还不断地空投地面要求的任何物资,包括车辆使用的汽油。
4日,美军陆战一师五团、七团撤退到下碣隅里。
从柳潭里到下碣隅里的距离是22公里,陆战师先头部队在这22公里的距离内用了59个小时,后卫部队则用了77个小时,平均每小时走300米,每前进1公里需用3个小时。在撤退的路上共有1500人伤亡,其中的500人是冻伤。
《纽约先驱论坛报》随军女记者玛格丽特·希金丝在目睹了美军士兵撤退到下碣隅里阵地时的情景后写道:
我在下碣隅里看见了这些遭到痛打的官兵,不由想到他们如果再受到一次打击,究竟还有没有再次逃脱的力量。官兵们衣服破烂不堪,他们的脸被寒风吹肿,流着血,手套破了,线开了,帽子也没了,有的耳朵被冻成紫色,还有的脚都冻坏了,穿不上鞋,光着脚走进医生的帐篷里……第五团的默里中校,像落魄的亡灵一般,与指挥第五团成功地进行仁川登陆时相比,完全判若两人……而“像落魄的亡灵一般”的默里中校自己说道:
打开血路的五天五夜就像是一场噩梦,是海军陆战队不曾有过的最坏的时候。在柳潭里的附近,我每天晚上都会想大概不会再见到天亮了。
美国海军陆战队从东线撤退的消息立即在美国国内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反应。一种认为这是美国军队巨大的耻辱和失败;另一种则认为这个撤退是“一个壮举”。
无论怎样说,美军从东线撤退是中国军队在整个朝鲜战场上所获得的巨大胜利的结果。它证明至少截止到此时此刻,战争的主动权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了中国军队的手中。至于美军为什么能够从严密的包围中撤退出来,有人认为是东线的中国军队兵力过于分散的结果,也有人认为是由于武器装备、后勤供应和通信设施的巨大悬殊造成的。
战争的胜负从来都是多种因素集合的结果。
对于美国方面来讲,没有战略含义的,完全是保全性命的撤退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被迫的行为,是对美国军队“战无不胜”的神话的无情嘲讽。
而且,撤退到下碣隅里,并不意味着噩梦的结束。对于美军陆战一师的士兵来讲,他们的地狱之行才刚刚开始。
六、“最壮观的战斗”
按照第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将军的计划,第二十六军主攻下碣隅里,其最迟攻击时间应为12月5日。然而,12月5日这一天下碣隅里非常平静,中国军队没有任何大规模的攻击动作。第二十六军之所以没有按预定时间发起攻击,是因为这个军的推进速度缓慢,5日,他们距下碣隅里还有50~70公里路程。于是,当柳潭里美陆战一师撤退到下碣隅里以后,第二十六军攻击下碣隅里美军的最佳时机已经丧失了。而战后的战场通报显示,在柳潭里的美军没有突围之前,下碣隅里的美军仅为两个步兵排。
中国第二十七军的战后总结对于当时处于朝鲜战场的中国军队具有普遍意义:对敌人估计过低;大部队过于分散,小部队过于集中;侦察手段有限,后勤供应严重不足……到了12月5日这一天,集结于下碣隅里的美军已达到约1万人,各种车辆约1000台。美军的人员和车辆集中在一个方圆仅仅几平方公里的小小地域里,如此的密集程度,加上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资,哪怕有一发炮弹落到这里,都会引起巨大的伤亡。但是,在朝鲜半岛东线作战的中国军队缺乏火炮迅速机动的能力,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美军大规模地集中在一起。
但是,至少史密斯师长心里明白,中国军队吃掉他的决心已定:中国的第二十六军正在向这里步步逼近,第二十七军也从柳潭里方向压迫而来。更糟糕的是,在陆战一师下一步撤退的道路上,大约有五六个师的中国士兵已经迅速南下,在下碣隅里至古土里乃至五老里的道路两边准备节节阻击。而现在,这条道路上的所有桥梁已经被中国工兵炸毁。可以说,陆战一师仍然深陷在包围之中,突围出去的路上一定布满了死亡的陷阱。
美第十军下达的命令仅仅是一句话:尽快撤退到咸兴地区。
史密斯师长也恨不得立刻就撤退到濒临东朝鲜湾的咸兴,但是他的陆战—师根本快不了,除了要整顿经历过剧烈的战斗而损失巨大的部队,并让士兵们稍微恢复一下体力之外,更重要的是,那些遍布在下碣隅里每一座帐篷中的伤员必须先撤退出去。伤员的人数大约在5000人左右,带着他们突破漫长的血路撤退到海岸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有一个办法:空运。把伤员空运出下喝隅里。
下碣隅里的简易机场终于可以使用了。这是史密斯师长在这段暗淡的日子里感受到的惟一一丝光亮。当第十军司令官阿尔蒙德催促陆战一师迅速北上进攻的时候,陆战一师因为坚持修建这个机场严重延误了北进的时间,史密斯为此几乎丢失了自己职业军人的前途。但是仅仅11天后,当第一架远东空军的C—47飞机载着伤员飞离下碣隅里的时候,第十军终于看见修建这个机场的必要性了。
在撤退伤员的工作中,陆战队队员在机场的跑道上发现了曾经仓皇逃窜的美陆军第七师的假伤员。这些美国陆军士兵“走到跑道上,裹上—条毯子,倒在担架上大声地呻吟起来,于是卫生兵就抬起他们上了飞机”。在这种情况下,一名军医向史密斯师长报告了一个奇怪的数字:他管辖的帐篷里原来有450名伤员,可当天他运走的伤员人数却是941人。到了天黑的时候,他从机场回来居然发现又有260人躺在他的帐篷里。军医认为,如果不加强检查,会有更多的“没有受伤的士兵上了飞机”。史密斯师长当即宣布这位军医是“上飞机资格的最后裁定人”。军医为了更方便地执行裁定,选择了一个活“样品”:一位叫莱森登的军医由于脚冻伤,走路—瘸—拐的,于是所有的伤员都必须与这位军医相比,“伤势不重于莱森登医生的人不准上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