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歌靠在墙上,呼出一口气。
那袋魔药被她丢在了一个隐秘的墙角,用破布和烂菜叶掩盖起来。
这一个月间,她还要继续使用这袋魔药,直到总结出自己所需的纲要。
斗篷脱下,收进了肩上的挎包里。
她现在穿着一身普通的衣物,混入人群毫不突兀。
理论和实践是存在差距的,一袋魔药所做的社会实验,得出的信息繁杂冗余。
不过……
她可以处理好。
艾歌抬起头。
清晨时分她便出门,到现在已经接近傍晚。
天际泛黄,红日垂落下海面,露出小半的光圈。
白墙蓝顶的建筑矗立在昏黄中,倒影着黑色的剪影。
艾歌走出小巷。
黄昏的余晖轻触着脸,柔和的光感那么宁静恬淡。
一个孩子嬉笑着,从她面前蹿了过去。
他稚嫩的脸笑得灿烂,绽放在一片温柔的光影中。
妇人们微笑着交谈,低语着制作美味饭菜的小秘密。
劳累一天的男人们大笑,相约夜晚酒吧的畅饮。
也许不是永远,但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幸福的。
兴许不会长久,可这一瞬,这个世界那么美好。
艾歌静静站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所以我要……
少女微微眯起眼,注视天的尽头。
目光和夕阳一样温柔。
守护住这份美好。
她伸出手,阳光从指间缝隙洒落。
微微的海风吹起衣摆,人们的欢笑传入耳中。
她起初的十年,入目是冰冷一片。
电子屏幕闪烁红光,警报器长鸣,手术台灯光刺痛眼睛。
针头刺入,刀锋割破皮肤。
挣扎无用,哭泣只会让麻醉剂注入更多。
麻木中,她觉得自己本应如此。
可是有人打开了那扇铁门。
有人告诉她,她会在今后遇见本应获得的所有。
那份温暖那么有力。
她伸出了手。
——你是被爱着的。
那人说道。
你不是玻璃器皿中的人偶,
你不是他们口中的战争机器,
你不是生来就应该待在铁门内的实验品。
你是一个,完整的人类。
手上的温度那么暖。
女孩愣住,泪流满面。
残留的温度协同她沉入冰冷的海,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世界非常美好。
她听说过,但这是她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知道。
慈祥的长辈,温柔的朋友。
从未见过的日出日落,从未碰触过的蓝天绿草。
不是书本上粗糙的图画,而是能够伸手摸到的真实。
不知不觉中,她回过头。
记忆不再灰暗无色,一群微笑的身影注视着她,目光温柔。
艾歌深吸一口气,注视着远方。
战争也好,
灾变也罢。
我会在此之中,做到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当——
当——
教堂的钟声响起回荡,一群飞鸟从钟楼顶端惊起。
当——
艾歌望向教堂的方向。
一片白墙蓝顶中,褐色的尖顶格外显眼。
艾歌迈开步子,朝教堂走去。
魔界的教堂与人界十分相像。
哥特式建筑尖塔高耸,尖形拱门恢弘矗立。
灰褐色主打的色调下,显现出无边的庄严肃穆。
复杂的纹路描摹于建筑之上,每一笔一划都是精心雕刻的艺术。
细看这些雕纹,左侧是长着兽耳兽尾的兽族,右侧为恶魔翅膀的魔族。
其他部分由古怪的刻痕构成,像是咒语。
大门最底端,雕刻着一只匍匐在地,呈现出臣服姿态的黑龙。
大门正中央顶端,一个男子的画像印刻在那里。
他慈眉善目,紧闭双眼,双手张开,环抱住整个大门。
——安萨斯特。
他是魔界的“上帝”,信仰中的天神。
人界有《圣经》记载神明,魔界有《全书》讲述安萨斯特的故事。
艾歌并不是个忠实的信徒,但也并非固执的无神论者。
她看过《全书》。
传说,魔界原本是黑暗的混沌,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没有任何生命能在此延续。
安萨斯特撕裂黑暗,引入光明。
从此,魔界开始有了生机。
然而,安萨斯特习惯了黑暗。
于是,他在撕裂黑暗的瞬间,反倒被突如其来的光明灼伤。
身形湮灭。
艾歌轻轻踏进教堂。
两旁的座位上,坐满了一列列人。
在任何时候,教堂都对人开放。
但周末,由于会有教会的人吟咏《全书》,因此来祈祷的人会多一些。
“安萨斯特抬起头,直视那只邪恶的黑龙。”
身着白袍的神父立在台上,声音轻柔平缓。
他身后,一个少年静静站着,握着银十字挂坠。
“他说道——‘苍天啊,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考验。’”
“他迈开脚步……”
人们站在座位前,双手交叉握紧。
他们用下巴轻抵着拳头,闭着眼,口中默念着什么。
“安萨斯特啊,请您庇佑我们。”
“安萨斯特之光,请照耀我前行的道路吧。”
零星的低语传入耳中,艾歌静静立在后头。
花窗玻璃斑斓绚烂,绘制着《全书》中的情节。
安萨斯特如何从混沌中苏醒。
他迈过坎坷,如何杀死邪恶的黑龙,到达了世界边缘。
伸出手,他又是怎样撕裂长眠的黑暗。
以及最后……
艾歌看向教堂中央,顶端的壁画。
光明涌入,男人的手仍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身形却在其中消散。
也许他并没有那么无私,仅仅是出于自身对光明的执着,才试图撕裂黑暗。
然而最后,举世狂欢。
他却独自一人,被自己期盼的光明杀死。
艾歌第一次看完《全书》时,便觉得它很悲伤。
红绿的晶石交错,在视线中恍然一片。
教堂尖肋拱顶,飞扶壁和修长的束柱共同营造出轻盈修长的飘忽。
无论何时,教堂都笼罩在圣洁之中。
艾歌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手,是沾过血的。
这样的自己……
其实并不能担得起月白花的纯白之名吧。
发愣之时,神父合上了《全书》,走下高台。
周围的信徒陆续散开。
他们有些祈祷完毕,走向大门,径直离去。
另一些则走到神父面前,满面愁容地向其诉说自己的烦恼。
“神父大人,那些食人海魔兽越来越凶猛了。”
妇人抹着眼泪哭诉。
“马丁出航时被吃掉了手臂,险些丧命。”
“现在家中……已经没有能够做事的男人了……”
神父慈眉善目,不时点点头,耐心倾听着。
他碧蓝的双眼中流露无尽怜悯。
“女士,如果哭泣能让您好受,安萨斯特会看见您的眼泪。”
神父安慰着信徒,一个接一个。
他身后,少年将十字架挂回脖子上,走下高台。
少年依旧板着脸,表情淡漠。
他走过一片哭诉的凄凉,来到大门前。
艾歌起身行李。
“贝伦多先生。”
“嗯,回去吧。”
两人走在街道上,贝伦多突然开口。
“艾歌小姐,你觉得教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艾歌回头看了眼那栋哥特式建筑。
“您若问我的话……我觉得,是个……避难所吧。”
寻求心灵慰藉,短暂逃避复杂的世界。
“避难所吗?”
贝伦多的语调和平常一样,步子却放缓下来。
“你觉得里面的人,是不是很怯弱呢?”
“因人而异吧。”
艾歌呼出一口气。
“渴望与世无争,一切安好,到底不是错事。”
“是吗……”
贝伦多推了一下眼镜,然后沉默。
“但如果是我的话……”
少女轻轻自语,尾音湮没在尘嚣中。
我不会盯着这所精神支柱,沉醉其中,而视旁物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