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登基大典
公元626年8月8日,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举行登基大典。
这日五更,建福门内侍漏院大门开启,百官相继进院,各据班品站好,等待禁门开后入朝。不多时,皇城南街静街,禁止人员来往,接着,禁门大开,百官在通乾、观象门外序班。先是文官班次,继而是武官班次,整齐有序地前往显德门。
到了显德门,文官由东门入,武官由西门入。此时,显德殿已列仗卫,李世民在羽扇的屏障下从西序门出,升御座。坐定之后,宫娥、羽扇撤至两厢。只见李世民头戴朱红花冠,身穿黄色龙文衮袍,服十三环金玉革带,足蹬乌皮六缝靴,神采奕奕,英姿焕发。御座前面,文武百官与各国和诸部族使节、近畿刺史、县令排列两厢。殿外是金甲武士、鼓吹、歌舞伎,服色缤纷,绚丽夺目。
三声号炮响过,十二面金鼓齐鸣,大典宣告开始。侍中宣读新皇帝即位诏书,献上李世民亲自为文镌刻的受命宝玺。宝玺上是八个隶字:皇天景命有德者昌。此后,典仪高呼“拜贺”,赞者应和承传,来使、百官依次向皇帝拜贺。先是各国、诸夷来使拜贺,他们有的袍靴冠带,一如汉装;有的以匹帛缠头,散披其服;有的金花毡笠,金丝窄袍,有的立左足,跪右足,以两手着右肩而拜;有的低首合掌,拜如僧人。接着是文武百官,向皇上行过大礼,山呼万岁,共祝唐祚万年,景福长存。
来使、百官拜贺已毕,太乐令引一支庞大的舞队上场,演出大型武舞《秦王破阵乐》。只见一百二十八名披银甲、持剑戟的武士按着金鼓节拍,往来击刺,左右折转,腾跃回旋,队形忽方忽圆,忽直忽曲,威武雄壮,严如战阵。前面是四面旌旗,后面是八面旌旗,一如八阵图四头八尾之制。乐队猛擂大鼓,并杂以龟兹乐相伴奏,歌者相和伴歌:受律辞元首,
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
共赏太平人。显德殿上的文武百官,殿下的侍卫兵士都被这气势宏大的乐舞所感奋,无不扼腕踊跃,高呼万岁。
这《秦王破阵乐》原是军中祝捷颂功的歌舞。武德二年(公元619年)冬,李世民率兵从龙门踏坚冰渡过黄河,与刘武周军几次交锋,第二年大获全胜,为庆此捷,军中遂有《秦王破阵》乐曲,并渐渐带入宫廷。为庆大典,李世民亲自设计了一个象征战阵的《破阵舞图》,命深谙音律的太乐令吕才按图教舞,又命魏征等文臣配制了歌辞,今天这是第一次演出。
李世民之所以决定在这个登基大典上演出此舞,一是想按照古来帝王功成作乐的旧制,歌颂勋绩,二是追思帝业之维艰,居安思危以自励。
大典过后,宫中大开御宴。数十名宫女饰以珠翠,衣以锦绣,来往于宴前,为来宾、官员斟酒。来宾、官员又向李世民敬酒,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当日,李世民下诏大赦天下,关内遭受灾害诸州免二年租调。册立长孙夫人为皇后,齐王妃杨氏为贵妃,并改寝宫承乾殿为承庆殿。
玄武门事变的功臣和秦王府旧臣也都受到封赏。记室参军房玄龄授中书省长官中书令,负责草拟皇帝诏诰及有关重要决策;府司马萧瑀授执行机关尚书省长官尚书左仆射,并赠开化坊隋炀帝的在藩旧宅为园;比部郎中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程知节为右武卫大将军;尉迟敬德为右武侯大将军;开府李靖为兵部尚书;原北门守将常何授右骁卫中郎将;戴胄也因功授大理寺少卿;内史舍人封德彝因是太上皇旧臣,授尚书右仆射。
侍立在御座两边的文武大臣,来自于不同集团,曾依附于各种势力,他们互相怨恨过、争斗过,有的曾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但此刻,在李世民“无怨无私”、“无隔亲疏”的调合策略下,终归一统,同知国政了。
望着这阵容整齐的文武排班,李世民——唐太宗,这个27岁的年轻皇帝,这个皇天后土的新的主宰,这个英武潇洒的马上天子,不胜欣慰。他仿佛看到,一个强盛的大唐正如一艘艨艟巨舰,犁开万里波涛,扬起希望的风帆!
七天以后,是8月15日。这夜晚,太极宫两仪殿前的丹墀上盛陈酒宴,大唐新主唐太宗邀文武近臣和来京参加庆典的几位外官共赏明月,同度中秋。君臣频频举杯,对月畅饮桂花之酒。太乐署的乐工排列于一侧,奏起典雅的咏月古曲,装扮得如月宫仙女般的舞伎,轻扬绸带,曼拂纱裙,舞姿轻盈柔和,神情楚楚动人。阶下的舞伎,阶上的君臣,缭绕的香烟,婆娑的树影,和月光中那琼楼玉宇似的宫殿,组成一幅宛若仙境的图画。天上人间,浑然一体;月宫唐宫,联成一气。
在应邀前来赏月的外官中,幽州都督武士彟也在其间。
他坐在离太上皇和唐太宗很近的位子上,向君王举杯敬酒,恭祝大唐圣祚万年。席间,唐太宗向武士彟问起了幽州的近况。
武士彟回答说,李瑗余党已被荡尽,幽州恢复了安定,并说,刚到任不久,便有白狼见,于郊野,嘉禾生于陇亩。
不等武士彟说完,太上皇便插言道:“古人有云,王者仁德明哲则见白狼;甘露普降,风雨应时,则生嘉禾。这可是难得的祥瑞啊!”唐太宗也很高兴,接着说:“布施善政,方可祥瑞屡臻。爱卿当加倍尽力,治好幽州,为天下表率!”
武士彟起身,表示恭遵圣命,在场的内外官员也纷纷剖白忠心,申表赤诚,酒宴之上,又响起了一片“万岁”之声。
这个夜晚,长安城内各民户也很热闹。百姓们在庭院中摆上桌案,放上茶点瓜果,阖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唠着家常,一边赏着明月,孩子们则在月光下玩乐嬉戏,跑来跑去。坊里中时或还有丝竹之声传来,给这祥和的月夜增添了幽雅的气氛。
二、突厥来犯
就在人们沉浸在欢乐之中的时候,长安城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金钲声。
骑着快马持戟仗戈的禁军兵士沿街高喊:“众百姓听着,圣上有旨:自即时起,各坊里要加强戒备,满十八岁的中男备好兵械粮秣,随时准备守卫京师……”
与此同时,开远门、通化门、安化门、启夏门等城门都加强了守卫,外城郭重要街口也出现了巡逻的兵士,管理各坊的里正更是异乎寻常地忙碌起来。禁军兵士走家串户,传达着皇上的圣旨,部署着守城的事宜。人们脸上的欢乐情绪顿时被恐怖和惊慌所代替。
街头巷尾、里坊民宅,人们都在心有余悸地议论着:强悍的突厥又打来了!
对于突厥,人们并不陌生。老人和读书人更清楚,突厥祖先是匈奴的别支,崇拜的偶像是狼,姓阿史那氏,王称可汗,分东西二部。西突厥雄霸西域,东突厥虎踞漠北。东突厥当今可汗是颉利和突利。突厥曾被前朝隋文帝击败而臣服,隋末复又强盛。它控弦百万,势凌中原,经常袭扰边陲,抢掠男女金帛,北部边民多受其害。
如今,突厥难道真的要打来了么?
消息是确实的。已有驿者飞报京师:突厥颉利、突利二可汗率兵入寇泾州,现已进抵离京师只有七十多里的武功。
为了应付这一紧张局势,宫中的赏月被迫停止,唐太宗把几个近臣留下来,商议对策。
尚书左仆射53岁的萧瑀先陈己见:“此次突厥来犯,兵多势大,而长安城中兵不过万,诸州兵马又远水不解近渴,如若迎战,断难取胜。据我所知,突厥性贪婪,喜赠物,入寇中原不过是想掠些财物,并无攻城据地之志,只要厚献贡物,定能不战自退……”
在萧瑀奏言时,大殿之上非常寂静,尽管有人不大赞同,但因他是仕唐已久的老臣,不好冲撞,只得等他把话说完。
出乎萧瑀意料之外,谏议大夫魏征却接上他的话:“卑职以为,金帛子女绝非罢兵弭战的神物。几年来,我大唐赐予突厥的金帛无法计算,但犯边之事却愈演愈烈。先前,突厥不过是在边镇骚扰,而今则长驱直入,兵抵京畿。可见,厚赠求和只能助敌气焰。”
自从6月4日玄武门之变后,萧瑀便产生了一种胜利者的优越感。他觉得,他是秦王府旧人,当今皇上亲密的僚属,是当然的功臣,他有资格享用胜利的果实,行使胜利者的权力。当他荣任尚书左仆射这一宰相之职,并荣幸地得到隋炀帝旧宅的赏赐后,更加趾高气扬了。他傲视群臣,特别是不屑于与原东宫旧臣为伍。今见魏征敢和他面争,顿时怒火填胸,说起话来不免带刺:“厚赠突厥,以罢雄兵,并非本官独出心裁。十年前,义旗初举,突厥来犯,太上皇就是采纳当今圣上的奏言,派刘文静出使突厥,称臣纳贡。难道这也是屈膝求和?”
魏征没有动气,不慌不忙地说:“诸事须依情势而论。当年称臣于突厥是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以便大军推进关中。萧大人饱读经书,想必不会不知秦相吕不韦所辑《吕氏春秋》吧?其《察今》篇就有这样一则故事:楚人舟行水上,剑坠入水中,刻舟以为记。舟止而下水求剑,贻笑后人。现在,情势变矣,舟已行矣,应敌之策也应改变。”
萧瑀用尖刻的口吻说:“魏谏议忧国忧民,浩然壮气,可敬可佩。别忘了,你站在这太极殿上论政,只不过两个月光景。两个月前,你还在先太子麾下助纣为虐呢!”
唐太宗不大满意地瞅了瞅萧瑀,道:“萧仆射,用人之事在于信任勿疑。朕已有言,6月4日以前的事,不宜再提起!”
萧瑀低下头,不言语了。
唐太宗又问魏征:“魏谏议,你意如何?”
魏征道:“面对强敌,进则存,退则亡;只有针锋相对,别无出路。”
“好,正合朕意!”
当即,唐太宗又和兵部尚书李靖单独议定了具体的拒敌办法,派尉迟敬德为泾州行军大总管,立即前往泾州。
清晨的阳光下,马蹄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漫天黄尘遮蔽了天日,十几面大旗迎风招展,旗下是一大队骑兵在飞扬的沙尘中时隐时现的身影,这些饱经征战的骑手们士气高昂,他们老旧厚实的牛皮战甲包裹着强壮的身躯,手中挥舞着弯弯的长刀,口中狂热地发出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年近六旬的阿史那氏大将哥伦手提马鞭站在一个小山坡上眺望着行军的队列,他皱着眉头,用马鞭一指前方,暴怒道:“怎么这么慢?传我将令,一个时辰后,全军必须通过山口,到时候还落在山这边的人,全都给我剁了喂狼!”
一个将佐忙不迭地跑去传令,几乎同时,一骑飞马赶到,一个小校跳下马来行了个礼道:“哥伦将军,大汗有令,全军折回!请将军辰时赶到中军大帐议事。”哥伦脸上露出不悦:“折回?四十里外就是泾州唐军的粮仓华亭,居然让我折回?哼,你去告诉大汗,事儿让他们先议着,打完这仗,我自会过去!”传令的小校面露迟疑之色:“这,只怕大汗会……”哥伦眼一瞪:“会什么?我是他堂叔!他第一次爬到马背上还是我抱着他屁股蛋子推上去的,再说了,我哥伦的铁骑都是草原上的勇士,这只利箭从弦上放出去,就不会空着回来!”说着哥伦跳上一块巨石挥着鞭子大喊:“快,派最快的马到前队找到阿史那思摩,传我将令,立即拿下华亭!”
距离山口三十里外的一顶巨大的帐篷里,戈戟森森,阿史那氏首领颉利可汗端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这位北方各草原部落的统治者约摸四十几岁年纪,面沉似水,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从眉宇间自然地流露出来。
喜欢苍狼的阿史那氏足马背上繁衍出来的部族,勇士辈出,而颉利又是这二十年间阿史那氏公认的头号勇士,继承汗位之前他就是部族中骁勇善战的猛将,从始毕可汗手中接过汗位后,他东征西讨,在几年时间内平定了多个部落,成为唐北方最强大的一个部族领袖。颉利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能看到的当然不止是北方这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场,从当上可汗的第一天起,他的目光就飞过了长城,投向南方那片花团锦簇的土地。他就是一个这样的男人,天有多大,他的梦想就有多大,他渴望着做全天下的大汗,随着用战刀征服的草原越来越广阔,他心中的这份渴望就变得愈发强烈,最终,渴望变成了信念。这种信念支撑着他将草原上那些强大的对手一个一个击败,到这个夏天,十八个排得上号的部族都向他手中的长刀俯首称臣,他已经可以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清晰地眺望中原了。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在他耳中比仙乐还动听的消息传来:长安发生了政变,各自掌控着强大军事力量的三个唐朝皇子进行了一场火并。
在遥远的草原上,颉利似乎都嗅到了来自南方的血腥,从这血腥中他又嗅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击败李唐,再没有比眼下最恰当的时机了!他决定不顾自己部族连年征战的疲惫,兴起大军悄然南下,对已受重创的唐朝进行一次致命的闪击。这次他没有选择以往常常采用的从东边越过长城的路径,而是选择了穿越大漠长途奔袭的方法,从西边绕了一圈再南下。颉利的打算是从离唐朝心脏长安最近的出发地发起冲锋,攻下泾州,砸开长安北边的门户,然后直捣京畿。当他进军到离泾州只有不足百里的地方时,接到了密报,镇守泾州的李艺反唐了。这个消息让颉利看到了一个更好的摧毁李唐的机会,他改变了决心,打算放弃攻打泾州。为此,他传令各部族的骑兵停止前进,并召各部首领到他的御帐里来召开一次紧急军事会议,商议此事。
这些天,泾州城里的李艺正沉醉在初战胜利的喜悦中。树起反帜后,他最初的打算是闪击长安,队伍刚出发,李世民的几万精兵就北上了,李靖也从东面扑来。见李世民派来的兵马不少,李艺决定退回泾州据守,不久,有信使拿着李世民的亲笔信来招抚他,李艺根本不屑一顾。随后唐军迫近城垣,双方一交手,李艺居然打了一个大胜仗,唐军撂下了两三千尸体,被李艺的人马掩杀了三十里,唐军后队上来,才总算稳住阵脚。原来,唐军的前锋并非秦王府的精兵,而是程知节统带的一万多府兵,那些府兵都是新征召上来准备驰援乌城的,怎敌得过久经阵战的李艺精锐?经此一役,李艺的信心顿时增高起来,他告诉自己的几个心腹部将,李世民多年不掌兵权,秦王府的人马大不如前了,不必惧怕。正高兴间,突然传来了华亭被胡骑袭占的消息。
打仗说到底打的是钱粮,没了华亭的粮草,就凭泾州城中的存粮,这七八万人是撑不了多久的。李艺如遭雷劈,整个下午都在帐中长吁短叹。正烦恼间,营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小校进来禀报,南关有十几个唐军游骑躲在山顶上偷窥,被哨楼里的士卒发现了,将军吕骥亲率一百亲兵出城捉拿,顷刻之间竟被对方用黄杨大弓射杀大半,吕骥本人也中箭被擒了。这让李艺有些诧异,他带着一股精骑驰出城去,来到了发生这场战斗的一面小山坡上。
夕阳正要落下,地上一片狼藉,倒着十几名士兵的尸体,多数人的身上都中了一支长箭,落日余晖下,四野一片苍茫,只有几声鹧鸪在叫。李艺的目光在战场上逡巡着,一个小校下马拔出一支箭递到李艺手中,李艺看了看,目光落在一个士兵的尸身上,那尸身上插着一条断了半截木柄的长槊。
李艺打马向前,围着那具尸体转了一圈,他望着远处的山谷自言自语道:“本帅闻到他的味道了。”部将杨岌问:“谁?”李艺嘴里吐出三个字来:“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