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久闻魏公忠直,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本王不胜钦佩之至。”
魏征扭过头,只见李世民正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嘴角上露出一丝冷笑。
李世民又道:“本王决非嫉贤害能之辈,已奏请父皇,赦免魏公罪过……”
“罪过?”魏征愤怒地说,“谁之罪,是洗马魏征?人各为其主,何罪之有?当年,管仲还曾射公子小白呢!”
公子小白与公子纠是春秋时齐国国君齐襄公之弟。襄公被杀后,二人分别在鲍叔牙和管仲的辅佐下逃离齐国。管仲与鲍叔牙是一对好友,二人都想辅佐其主夺取齐国君位。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管仲力佐其主,企图射死公子小白,消灭公子纠的政敌,没想到只射中了小白的衣服带钩,小白并未受伤。
魏征援引这段古事,是想为自己辩解,可是,李世民反倒将了他一军:“管仲一心为主,忠节可敬,魏公自比管仲,也足见高风,可魏公想必不会不知,齐国君位终为公子小白所得,是为齐桓公。齐桓公未记管仲一箭之仇,管仲也并未食古不化。他接受了齐桓公的拜相之请,辅佐齐桓公建立了霸业。本王不敢妄比齐桓公,魏公却当效管仲!”
魏征反唇相讥:“魏征敬慕管仲,是因他力助先主公子纠,并非赞同齐桓公杀害公子纠!”
李世民脸上掠过一丝微红,强作镇定地说:“几年来,太子、齐王视我为大敌,必欲除之而后快。玄武门之事,实为忍无可忍,也是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决非为了一己之私利。”
魏征撇了撇嘴:“不是为了一己私利?那么请问:太子、齐王的子嗣为何全被你斩尽,还不是为了保住你夺得的储位?还有,齐王妃杨氏,也被你收入府中,此种杀弟夺妻的丑事,难道也可堂而皇之地称之曰‘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吗?”
几句话揭穿了李世民的隐私,李世民不禁羞得满面通红。
齐王妃杨氏是前天夜里被秘密引入秦王府的。这杨氏年方二十二岁,生得体态风流,楚楚动人,长孙夫人与她很要好,常邀杨氏到秦王府叙旧,并借机探听太子、齐王行止,李世民因此常与杨氏相见,二人眉来眼去,情意绵绵。李元吉被杀后,她惊骇万分,痛哭不止,李世民派长孙夫人前去抚慰,并请她来秦王府居住。杨氏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想到齐王已死,不能再生,依附秦王,今生也有个寄托,于是半嗔半喜,半推半就,转而成了秦王之妃。
俗话说,打人勿打脸,骂人休揭短。李世民一听魏征提起此事,恼羞成怒,大喝:“放肆!”
在这同时,两个兵士大步上前,反剪了魏征的双臂,长孙无忌、程知节等也拔刀出鞘,只等李世民令下。
李世民厉声问:“你为何离间我兄弟骨肉?”
魏征毫不隐讳地回答:“东宫和秦王府乃多年政敌,势不两立,有先太子必无秦王,何谈兄弟骨肉?”
“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该当何罪?”
“先太子早听我言,决无今日之祸。太子既遭不幸,魏征也不愿苟活。要杀便杀,不必多问了!”
“立斩!”
两兵士迅速地将魏征绑了。正要押下殿去,忽听一声传呼:“圣旨到!”
一太监上殿,展开圣旨:“秦王接旨!”
李世民离座,跪地接旨。
太监宣旨:“太子、齐王作乱,罪当伏诛。诏立秦王李世民为太子,军国庶事,悉由新太子裁处!”
“谢皇恩,臣世民领旨。”
长孙无忌走近魏征:“魏征,你还顽抗到何时?”
魏征道:“魏征决非趋炎附势之辈!”说毕,挺着瘦小的身躯,向殿外走去。
看着魏征的背影,李世民露出钦佩之色:“你还有遗言吗?”
魏征停步,回头道:“日后如嗣大位,但愿能铭记创业维艰,体谅百姓寒暖,守业安邦,励精图治,莫蹈亡隋旧辙!”说到这里,又摇头冷笑道,“多余之言,不说也罢!”
李世民走上前去,道:“魏公忠节可敬。世民虽无奇才,却早已以身许国!”
房玄龄也劝说道:“玄成,新太子殿下素知你的才学与为人,对你垂慕已久。当初你刚从窦建德军中归唐,太子殿下便欲召入府中,不期你却先入东宫,殿下为此曾后悔多日呢。”
魏征听了这番话,怒气稍有缓解。回头看,只见李世民仪表威严,神采照人,暗忖:这秦王确实有天日之表,定是经国之才!
房玄龄又道:“新太子殿下功盖天下,因被兄弟所嫉,屡加谋害,才有玄武门之变。而今,万岁见众心所归,已有内禅之意。你素有为国为民之大志,何不辅佐有为之主干一番事业呢?”
魏征的心绪乱了。长期以来,浸淫着儒家思想的家教在他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曾置家境衰落于不顾,闭门读书,专攻儒家经典;他曾以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看待隋末的群雄竞起,并以儒家的理论约束着自己的行动……
魏征正这样想着,只听李世民又异常诚恳地说:“为了我大唐的盛业,魏公还是留下来吧。如蒙不弃,那就请留任东宫,拜詹事府主簿。”说着,亲自走上前去,为魏征松了绑。
魏征的思想防线被彻底摧垮了。他双腿一屈,跪在地上。
李世民诚恳地说道:“魏公有何要求,尽管直言。”
魏征想了想,说:“罪臣委身东宫以来,出入龙楼,备受先太子恩宠。今日不能随死,于心难安。望能容臣在太子、齐王下葬之日,送至墓所,以报前宫深恩,并尽旧臣之忠。只此一桩,望予体谅。”说到这里,魏征十分伤感,泪水纵横。
李世民深为魏征的忠诚所感动,暗想:此等忠烈之士,来日也一定能忠心事我,便说:“难得魏公一片忠心,本王即去向父皇请旨,追封故太子建成为息王,齐王元吉为刺王,以礼重葬。待二王葬日,魏公及二王旧僚可送至墓所。”
“谢殿下!”魏征双手伏地,郑重地给李世民叩了个头。
当日,新太子李世民迁住东宫,原秦王府官员同时前往。以长孙无忌为左庶子,房玄龄为右庶子,尉迟敬德为左卫率,程知节为右卫率,其他官员都改任新职,魏征也届时到詹事府赴任。
招降魏征是李世民化仇敌为良佐计划的第一步。
他的用意是:让魏征给逃亡在外的太子、齐王余部作个样子,并用他前去招降李建成的余党。
再说薛万彻,他躲到终南山可不是为了求官。他不能忍受那种“对坐读书终卷后,自披衣被扫僧房”的生活,也没有“采薇食蕨茹辛苦,彻夜读书向灯烛”的苦学精神,因为他不想求得仕进,也不想常伴青山。他来到这里,完全是出于无奈。作为一个前宫旧人,除了这深山老林,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所呢?
但是,薛万彻对于深山隐居,实在难以适应,不出一个月便清寂难挨了。
薛万彻自入深山,如进入另一个世界,很想知道一些山外的情况,便请方丈刘九经代为引荐,找了个机缘和那官员攀谈起来。那官员是京畿新丰县主簿,他告诉薛万彻,皇上已诏立秦王李世民为太子,委以国事。新太子虚怀若谷,不计前嫌,重新起用仇敌魏征等人,并说,现在还有一个东宫将军薛万彻逃亡在外,对此,新太子很是忧虑。
听到这里,薛万彻心里一惊,匆匆搭讪了几句,离开了丰德寺。
五天后的一个拂晓,一队兵士包围了薛万彻的山中茅舍。
薛万彻寡不敌众,终被擒获。
这支兵马是新丰县令权万纪派出的。
原来,那位新丰县主簿并非只是前来山中寻访故地,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就是寻找薛万彻的下落。这位主簿在丰德寺偶遇薛万彻,交谈中觉得他气度非凡,迥异于文人隐士,回府后便向县令权万纪作了禀报。
权万纪断定是薛万彻无疑。他求赏心切,派兵前来搜捕。
薛万彻押至县衙,权万纪便把他严密看管起来。第二天,他带领一队兵士,亲自押解薛万彻前往长安进见魏征。
魏征其人其事,权万纪早有耳闻。今日相见,又听说他也是为薛万彻而来,喜出望外,忙把捉送薛万彻的事说了一遍。
魏征问:“看样子,权大人是要把他解送京师了?”
权万纪自豪地说:“下官正是此意。”
魏征道:“朝廷已有诏令,凡前宫和齐王府旧人,一律赦免,不再追问。如此看来,莫如将薛将军放了,听其自便。”
“放了?”权万纪惊得目瞪口呆,“这薛万彻乃在逃要犯,好不容易捉到,怎能放走?要是朝廷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魏征道:“权大人尽管放心,此事由我魏征一人担当。”
权万纪心里说:你不过一个五品朝官,你做得了主吗?况且,你也是前宫旧人,你不怕担嫌疑?但是,他嘴上却说:“有魏大人做主,下官自然放心。不过……我是怕万一有人说大人徇私情……”
魏征闻此,心中一震。
是啊,薛万彻和我是老相识,且同为前宫僚属,把他放掉,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但他又想,古时大臣出使,只要对国家有利,就可做主。新太子对我如此信任,我怎能不以忠诚相报?再说,招抚薛万彻及前宫旧人,是新太子赋予我的使命,并给予我自行处理事宜的大权,我还顾虑什么呢?
想到这里,魏征坚定地说:“政令之要,在于取信于民,维护政令之尊严也是为臣之职责。权大人不必多虑!”
眼看着到手的好事被魏征搅了,权万纪心中怨恨不已,但魏征是朝廷的招抚使。权万纪也不好违抗。
他不冷不热地说:“既然这样,下官从命。望魏大人好自为之!”说罢,给薛万彻松了绑,命令兵士打道回府。
薛万彻谢过魏征,径自走开了。不过,他没有重返终南山,而是在一天中午,突然出现在朱雀门前。
兵士把他引至宫中,他见到李世民,伏首便拜,深悔过错,表示愿意效命国家。
李世民不计前嫌,拜薛万彻为右领军将军。
魏征和薛万彻的归附,对李建成、李元吉余党是一个极大的震动。有的放下武器,向朝廷投诚,有的销声匿迹,散归乡里……李世民未动用一兵一卒,使一支强大的敌对势力迅速瓦解了。
对此,李渊也感到欣慰,他不希望天下大乱。他下诏传皇帝位给李世民,自称太上皇,带着尹妃等一些宠爱的妃子,退居长安城北的大明宫中。
时间已是武德9年8月。太阳虽然还是火辣辣的,但炎热的日子毕竟快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