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子醉酒
对东宫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秋天。惟一让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显得有些生气的是,多年不见生产的海棠居然铁树开花,生下了一个儿子。喜讯传来,连久病的皇后也觉得清爽了许多,房玄龄赶来向她贺喜,说道:“东宫添了世子,这可是个吉祥瑞兆呀!臣觉着用不了多久,您这病也该好了。”
长孙皇后心里高兴,脸上却一副愁苦:“玄龄呀,你别安慰我了。以前我总盼着早些抱上个皇太孙,可现在,我真替这孩子害怕呀。”房玄龄一愣,忙问皇后何出此言,长孙皇后回答说:“我侍奉皇上几十年,对他的脾性太了解了,浮州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皇上却只将长孙顺德解职了事,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我的时间不多了,等我一闭眼,只怕皇上就要废储了——”
房玄龄惊得面如土色:“娘娘这是什么话,娘娘洪福齐天,一定不会有事的!”长孙皇后道:“你不要尽拣好听的话说——我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长孙无忌和你都牵进泽州的案子,退出了中书内省,侯君集出镇西凉,朝中参议政事的大臣没有一个和太子一条心的,皇上想废太子那还不是轻而易举?”房玄龄忙说:“魏征还在呀,当初皇上想让李泰入武德殿读书,是魏征力劝住了皇上。”长孙皇后摇摇头:“魏征这次亲往泽州办案,亲眼看到冤狱中那么多受难的百姓,他是个正直的人,一向嫉恶如仇,怎么可能再替太子说话?”
房玄龄略一思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请皇后放心,自己定能将魏征争取过来。离开绮云宫,房玄龄来到东宫,见过张玄素,把他拉到杏花村饮起酒来。三杯酒下肚,房玄龄向张玄素说起病中的皇后刚刚向他打听过张玄素母丧之事,张玄素叹道:“难得娘娘这么惦记着我,这几个月,朝中出了这么多事情,都是我没有教好太子,娘娘病成这样,我却没脸去探视她。”房玄龄道:“娘娘没有怨张师傅的意思,她说张师傅一代大儒,是天下最好的帝师。只是这宫中险恶,太子被人上顶下压的,左支右绌,早已心力交瘁,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读书?真是空费了张师傅这一身好学问了。”
张玄素更加感动:“娘娘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眼下太子陷入这样的危局,也不知娘娘心里有多难过呢!”房玄龄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然后说道:“‘危局’这个词,张师傅用得精当,东宫的局势确实是不妙呀!”接着房玄龄向张玄素讲起泽州一案对太子的影响,还有皇帝的一系列反常举动,最后说道:“这次只怕不会再迈让魏王入武德殿读书那道门槛,而是直接论废立之事了,朝中已无人可替东宫说话,太子危矣!”张玄素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忙问房玄龄有无破解危局之策。房玄龄对他附耳说出一条计策来,最后说道:“只是这么做须用你张师傅做药引,太亏负你张师傅呀!”张玄素捋者胡子慨然道:“眼下除此又能找到别的法子吗?为了报答娘娘的知遇之恩,我什么都舍得下!”
几天后,张玄素上了一道奏章,参奏太子不肖,奏章中指责李承乾“功臣正士,未尝在侧,群邪淫巧,昵近深宫”。此事一公开,朝中舆论大哗,老师告学生的状,这可是闻所未闻,更何况这学生是一国储君呢?
李世民正在承庆殿里看着这道奏章生气,有人来向他禀报,太子和张玄素吵了起来,没人能拦得住,东宫都快闹翻天了!李世民腾地站起来,皱着眉头道:“如此辱没斯文,真是岂有此理,走,瞧瞧去!”他让人喊上魏征和岑文本一起来到了东宫。
东宫院内乱成了一片,李承乾一脸醉意地站在檐下指着张玄素破口大骂:“张玄素,你这个老匹夫,天下哪有像你这样的师傅,你的儿子误了军期当斩,是我去求人饶了他一命,你生了病,我忙前忙后伺候了一个多月,可是你居然上奏章诬告我,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张玄素咬着牙道:“你虽是太子,但毕竟是我的学生,皇上让我教你读书,你却一门心思勾结党羽,胡作非为,我管不了你,还不能让皇上来管你吗?”
李承乾气得浑身颤抖,发出一阵狂笑:“你真是我的好师傅呀!——张玄素,我算是认识你这个人了,张思政!你也姓张,他也姓张,你难道不为这个人和你同姓感到羞耻吗?你手里的大椎只是摆设吗?给我打这个忘恩负义的老匹夫!”张思政看着手中的大椎一脸犹豫,张玄素大笑着对李承乾道:“你看你这个太子无能到什么地步了,连你的侍卫都不听你的了!”李承乾暴怒道:“张思政,你这个王八蛋,难道要让我亲自来动手吗?”张思政无奈,挥起大椎朝张玄素打去,动作很慢,张玄素却迎头狠狠撞上来,血立时汩汩地从张玄素头上冒了出来。大椎“当”地一声从张思政手中落到地上,差不多同时,皇帝领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李世民抬脚将张思政踢了个筋斗,怒道:“要是他让你杀朕,你也奉命行事吗?”接着李世民将目光转向李承乾斥道:“太子!你疯了吗?连自己的师傅都打!”李承乾酒醒了一半,低着头嗫嚅道:“张玄素做的事情也太让人难以忍受了,他竟然捏造事实,无中生有地到父皇那里告儿臣的黑状,天下哪有这样的师傅!儿臣心里实在是气极,才做出这等悖逆的事来,请父皇治儿臣之罪。”
张玄素做出一脸气愤的样子,吹着胡子道:“我张玄素一生教了多少子弟,桃李遍天下,还从没遇到过这么一个教不出来的学生。今天,当着皇上的面,老臣把话说明了,这个太傅臣是再也不干了。”李世民劝道:“张师傅,你可不能撂挑子,他虽然是个不成器的学生,可总得有人教罢。”张玄素恨恨地道:“那臣就管不着了,我张玄素教不了的学生,我想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人教得好。”
魏征听得直皱眉头,忍不住在一旁说道:“陶器做得好不好,全在陶范正不正,学生被教成了这个样子,师傅就没有责任吗?”张玄素把脸转向魏征,瞪着眼道:“魏玄成,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服的话,这个学生你教给我看看,要是你能教出个样来,我张玄素回过头来喊你一声师哥!”
魏征气得吹胡子瞪眼,跳脚说道:“怎么,天下就只有你张玄素会教书育人吗?冲你这句话,这个学生我还就收下了。”说着,他一头向李世民跪下:“请皇上恩准!”李世民脸一沉,似乎已经瞧出了什么,说道:“这件事情让朕再想想吧。”说完转身离去。岑文本瞟了张玄素一眼,又瞟了李承乾一眼,心中暗想:“好一出双簧呀!”
二、皇后离世
绮云宫门窗紧闭,长孙皇后已进入弥留状态。安康终于迈出了这一步,来到大唐皇宫的女主人身边。长孙皇后脸上艰难地绽开了笑容,她说道:“孩子,五年了,你终于肯迈进我这绮云宫了,这一阵子,我就像一片已从树上落下的树叶,在迅速地枯萎,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了。”安康跪在她身边道:“母后,您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长孙皇后捧起安康的脸怜爱地看着她道:“谢谢你的吉言,让母后再看你一眼,把你现在的模样记清楚了,带给你母妃。”
安康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母后,您不要说这样的话,儿臣不愿听!”长孙皇后道:“听不听母后都要走了,你太子哥哥秉性仁弱,只会被人欺不会欺人。你和乾儿一快长大,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兄妹感情却胜过一母同胞,我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你一直在真心帮他,孩子,答应我,什么时候都不要背弃他!”安康心都快碎了,咬着嘴唇点头道:“嗯!母后请放心!”
这时,有人喊道:“皇上驾到!”安康回头一看,李世民已经走了过来,他上前在皇后身边坐下,一把抓住长孙皇后的手。长孙皇后微笑着,一句一喘地说:“陛下,您的手好暖和。这些日子,臣妾总是回忆起从前那些美好时光,那年臣妾在舅舅高士廉家中第一次见到陛下,当时,臣妾的这颗心就立刻被陛下带走了,现在想起来,仿佛那一天就在眼前一样。”李世民看着长孙皇后的痛苦模样,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难过地看着发妻,眼泪只想往下掉。长孙皇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万般悲戚地道:“臣妾要走了,可是这心里头还有三件事放心不下,请陛下一定答应我。”
李世民落下泪来,应道:“你说吧。”
长孙皇后说道:“第一,我娘家长孙一脉尊荣太盛,正因为这个原因才出了长孙顺德这样的贪官,以后请皇上不要再给他们恩赏了,长孙一脉的人能不用他们做官,就不用他们做官。臣妾真是不愿让兄弟子侄布列朝廷;第二,房玄龄久事陛下,小心谨慎,奇计密谋,皆所预闻,竟无一言漏泄,非有大故,愿勿弃之;第三,乾儿这辈子跟着我吃的苦太多了,他有什么错,您就怨臣妾吧!千万不要为难他!张玄素没能把他教出来,现在魏征答应教他,臣妾求您,就让乾儿拜下这个老师吧,要是他还是不成器,臣妾在九泉之下就再也没有怨言了。”即使心肠再硬的人,又如何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心愿呢,李世民点头把这三件事都答应了下来。
长孙皇后用最后的力气说道:“臣妾这一辈子享尽了皇上的福,却什么也没帮上皇上,生无益于世,死不可以厚葬,请皇上不要给臣妾造坟,就以山为垅,无用棺椁,器以瓦木,约费送终,臣妾感激不尽。”说到这里,她睁着眼睛看着李世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一直守候在一旁的李承乾知道,母亲最后的遗嘱差不多都是为了维护自己,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母后——”扑到长孙皇后身上,哭得喘不过气来。皇后的嘴唇在歙动着,安康问:“父皇,母后说什么?”李承乾忍住了哭声,李世民将耳朵贴近皇后的嘴边,仔细听了听,小声道:“她在说——她在说,二郎……”一滴泪水从李世民眼角滚出,落在长孙皇后脸上,她的脸上绽开最后一丝微笑,那双含泪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一阵大风吹来,烛火全部熄灭,寝宫里一片黑暗。李世民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快点灯!别让你们的国母摸着黑上路!”
三、西征高昌
东宫一群优伶身着西域胡服脸戴面具在舞蹈,他们分作两方,手持兵器伴着鼓点作厮杀状。坐在一旁几后正饮酒的李承乾看得兴起,将手中杯子一扔,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撕下衣服,露出左臂,抢过一顶胡冠戴上,醉醺醺地说道:“好,杀得好,尔等只管放手一搏,让我李大酋长为各位擂鼓助阵!”说完从乐师手中夺过鼓槌猛敲起来,张思政上去阻止,说道:“殿下,您醉了!这里紧邻皇宫,皇上听见了会不高兴的。”李承乾一把推开张思政骂道:“混账东西,快滚开,不要耽误本酋长督师。”接着,他把鼓敲得更响了,众优伶在鼓声中狂舞,李承乾一阵开怀大笑。
突然,优伶们像触电般停了下来,殿中只剩下李承乾在击鼓,他一边挥舞鼓槌一边问道:“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不厮杀了?”众人都不吭声,李承乾朝外望去,手中的鼓槌慢了下来,最后停住——原来是父亲李世民巍然站在门口,正双眼如电地看着他,魏征和房玄龄跟在他的身后。
沉默片刻,李世民终于吐出一句话:“怎么不敲了?敲呀!”李承乾手中鼓槌落下,他一时不知所措。李世民走上前一把将李承乾头顶上的胡冠拽下掷到地上,大声斥道:“放着大唐的国储不做,却想做这胡人的酋长,你要有这个心思,朕不拦着你,你马上从这东宫里给我搬出去!”这声音像一声惊雷,李承乾扑通跪倒:“儿臣该死,长夜漫漫,儿臣百无聊赖,才做了场胡戏解闷,失礼之处,请父皇宽宥。”李世民哼了一声:“你百无聊赖,朕不是派人来传你进宫议事了吗?”李承乾战战兢兢:“儿臣多饮了几杯,没有听清楚。”李世民转脸看看魏征和房玄龄:“真是醉生梦死呀。”魏征与房玄龄对视一眼,都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朝廷关于西征高昌的诏令传到了凉州,信使还同时捎来安康公主的一封信,这封信自然是给驸马独孤谋的。当年在长孙皇后的恳求下,皇帝赦免了独孤谋死罪,有意把他发往凉州,因为皇帝知道,侯君集在那里,独孤谋不会吃太多的苦头。不是独孤谋那一刀刺死赵士达,侯君集只怕早就人头落地了,所以,他对独孤谋自然异乎寻常地关照。按照朝廷定制,充军的罪犯如果能立九转军功,就可以赎罪回家,三年来,侯君集尽可能地为独孤谋创造这样的机会,已经让他立下八转军功了。
见到信,侯君集派人把独孤谋召来。远戍的征人谁不想家,一拿到信,独孤谋当着侯君集的面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展读起来。侯君集在一旁笑道:“瞧你猴急的,也念给老夫听听,都说了些什么私房话?”
独孤谋轻声念道:“独孤谋,你混蛋——”侯君集忍不住哈哈大笑,独孤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侯君集催他接着往下念,独孤谋又念道:“你怎么又去玩命了?刀箭无情,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你不知道现在这世上有两个女人在为你揪心吗?我宁肯让你晚一些回长安,也不要你再去拼命挣什么八转九转的军功了,你只要能好好活着就行,你要是死了,我们母女怎么办,连个思念的人都没有了!”独孤谋语调低沉下来了,眼中闪出泪光。
侯君集看着难过,叹了口气:“这些个女人家,就是婆婆妈妈,——不说这些事了,朝廷来了命令,老夫就要领大军西征了,凉州还要留一半人接济粮草,我看你留下吧。”独孤谋一愣,马上说道:“我留下?不,我不能留下。”侯君集说道:“这是大唐军队有史以来路途最长的一次远征,可能没多少人能活着回来,我不能让公主一辈子记恨我。你还年轻,迟早能回长安的,不要急着去拼命争这一两件军功!”
独孤谋着急地说:“大帅,你以为我是为了得到那两件军功好早些回到长安吗?不,你错了!我是驸马,可更是独孤家族的后胄,要是这次远征的行列里没有我,独孤家在天的十七个英灵会宽恕我吗?”侯君集脸上露出些感动来,他拍拍独孤谋的肩膀:“你是条汉子!”
侯君集指挥的远征高昌之役,是唐军开国以来最艰苦卓绝的一仗。大军出发两个月后,侯君集向长安传回了第一份报告前线情形的呈文,西征大军在凉州以西七百里的山谷地带遭遇洪水,栈道被冲毁,只有不能行马的小路可走,五万人有三万被阻隔在东边。他自己不得不领着先头两万人继续前进,出了玉门关,进入沙碛五百里,粮草已经接济不上了。
反对这次出兵的大臣们又开始说话了,其中张亮的嗓门最大,他说:“陛下,前头全是大漠,是不是让西征的将士先退回来?”李世民斩钉截铁地道:“退?亏你还是个带过兵的?领兵的大将尚未言退,你倒让朕先敲退堂鼓了?只要侯君集的大旗还在往西去,谁也不许说一个退字!传朕诏令,命凉州再派两万人西进抢修栈道!就是搬掉一百座山,也要打通西进的道路!”
皇帝的铁血决心使得这场伟大的远征得以延续,一条栈道在无数人的努力下修通了,粮食运了上去,侯君集的大军又继续前进。可是另一个凶讯随即传来,行军途中,驸马独孤谋带人出去寻找水源,遭遇敌人的一股斥侯,寡不敌众,力战被擒。侯君集亲带五百骑兵追了一天一夜,遇到沙暴,失去了敌人斥侯的踪迹。他的心中万分愧疚,专门发来表章,请皇帝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