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蒙田哲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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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想象的力量(2)

新婚的人,既然他们有的是寻欢作乐的时间,如果他们没有准备妥当,就不宜妄试云雨或急于贪欢。与其第一次遭到拒绝因而激恼而陷入长期的困扰,不如厚着脸皮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些狂热的床上动作,以等候那亲切的和意会情投的时机。未得手之前,只应该在不同的时候用突击的方法悄悄地尝试着扣开情扉,可千万不要忿怒,或固执一己的肉欲。那些知道人类的生殖器官是会顺应情欲的人,让他们去驰骋他们的幻想吧。

人们关心这一器官那难以约束的不羁也是很合理的。当我们不需要它的时候,它是那么不合时宜地亢奋着人;而最需要它的时候却有时又那么不合时宜地临阵退缩;那么迫切地违抗我们意志的权威,又那么傲岸而且刚愎地拒绝我们心和身的要求。

可是如果有人忍不住指摘它的叛逆,或者因此把它定罪,它雇我为他辩护,说不定我会控告它的同伴--我们其他的肢体,说它们因为妒忌它的任务之重要和愉快,有意向它挑衅,而且阴谋鼓动全世界来反对它;很奸险地把它们共通的罪咎加在它身上。试问我们身上有哪一部分不常常拒绝和我们的意志合作,并且常常和我们的意志挑战。它们每个都用它自己的情感,不由我们分说便把它们唤醒或催眠。多少次我们的脸色不知不觉问泄漏出我们要守的秘密,把我们出卖给那些在我们周围的人!就是兴奋我们这肢体的动机,亦一样地兴奋我们的心、肺和脉搏,我们的眼睛一接触着可爱的东西便自然而然地在我们身子里散布热情的火焰。难道只有这肌肉和血脉不等待我们的意志、并且不等待我们的念头的首肯便升起或沉伏么?我们并不指使我们的头发悚立,或指使我们的皮肤为了欲望或恐惧而颤栗。手儿常伸向我们不差使它的地方去;舌头僵硬和声音凝结都各有它自己的时辰。当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煎熬,很愿制止它的时候,饮食欲并不停止去扰乱那些在它治下的部分,比起这另一种欲念来,不多亦不少;而且它喜欢不理我们。用来卸除我们肠肚的器官自有它的伸张或收缩,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卸除我们的肾与膀胱的亦是一样。虽然圣奥古斯丁为要证明意志是全能的,告诉我们说他亲眼看见一个人任意要他的肛门放多少屁;虽然他的注释者比维斯又用当时另一个例子强调这话的意思,说有人可以按照别人诵读的诗句用屁组成旋律,我们也不能因此断定这器官真能如此随意调度。我认识一位很不好相处的人,四十年前,他要他的师傅不停地放屁,结果他的师傅由此一命呜呼。

但是我们的意志--为了它的主权我们提出这种谴责--可以控告它谋反与叛逆的证据更多了,它是那么不遵循规则与不随人意!它难道永远要求我们想它所要求的事么?可我们不是常常禁止它要求明明与我们不利的事么?它能听我们理性的结论来指挥么?

最后,我将为我的主顾先生求你考虑这一点:它的案由。关于这事,虽然和其他伙计相连在一块,不能区别亦无从分辨,却只有它当被告,而被告的罪状,照各造的情形看来,又和它的伙计无丝毫关系或牵涉。原告的仇恨和非法由此可知了。

无论如何,一面抗议着"律师"和"法官"们的徒然的争辩和判决,大自然还是将循着她的轨道运行;她的措施是决不会错的,把一种特殊的权利赐给这个生殖器官:凡夫们的惟一永生的事业的创造者。所以生育对于苏格拉底是一种神圣的行为;而爱情又是希求永生的欲望,它本身也就是一个永生的幽灵。

或许一个人可以用想象的力量把所患的瘰疬在这里留下,而他的朋友却把它带回了西班牙。关于这种症候,通常都需要一个准备好的头脑。为什么医生们事前用种种可以治愈的假话来愚弄他们的病人呢,不是希冀想象的力量补助他们的药汤的作用吗?他们知道他们的一位师父曾经写在书上:对于许多人只要一看见医药便可以奏效了。

上面这幻想之所以来到我笔下,因为我忆起先父的一位家庭药剂师告诉我的一个故事。这药师极纯朴,是个不慕虚荣、不善扯谎的瑞士人。他说在图卢兹认识一个身体孱弱而且患沙淋症的商人,因为常常需要汤药,由医生们照它的病状配制了许多种。当这些药拿到他面前的时候,那种繁文缛节的仪式却丝毫也不放过;他往往先试探它们是否太烫。然后躺在床上,仰卧着,照例的手续都一一尽了,只是没有喝药!弄完这一套之后,药师便告辞了,病人居然顿觉舒适起来,和真的喝了药一样。如果那医生觉得这剂量还不够,他就照样再来两三遍。我这证人发誓说病人的太太为了省钱(因为她照样付药钱),有时就用温水照样试办,但终因不奏效而露破绽;这样做既然不灵验,就不得不依旧倚赖从前的办法。

有一个女人,以为自己把一根针和面包一齐吞下,感觉它哽在喉里,哀叫狂号仿佛有一种不可忍受的痛楚;但是因为看不见她的喉咙有什么红肿或其他变异。一个灵巧的人,断定这不过是意念和幻想在作怪。不过是一片面包在喉咙经过时刺激了一下,于是设法使她呕吐,偷偷地把一根曲折的针放在她所吐出来的东西里。这女人以为已经把针吐出,马上觉得痛楚全消了。

我知道有一位绅士,在他家里宴饮一班上宾,三四日后戏对人说(因为其实全属子虚)给他们吃了猫肉馒头:其中一个贵妇恶心到竟得了胃病和发烧,以致不可救药。牲畜们也和我们一样受制于想象力。试看许多狗因丧失它们的主人而哀恸至死。我们也常看见狗在梦里发抖和狂吠,马儿在梦里嘶叫和挣扎。

不过这还可以说明身心的密切关系使它们互相传递信息;至于想象有时不仅影响它自身,并且影响到别人的身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正如一个躯体把它的病痛抛给邻人,如互相传染的瘟疫,痘疹和眼疾常是如此:

眼睛看见眼病便生病;无数的病症都由传染得来。

--奥维德

同样,想象受了强烈的摇撼射出来的利矢亦可以中伤外物。古代相传西提亚有些女人生气的时候只用她们的怒眼便可杀死她们所恼怒的人。龟和鸵鸟孵卵都只用目光,足以证明它们的眼睛具有发射能量的能力。至于女巫呢?据说她们的眼睛具有毒害功能。

不知什么妖眼迷惑了我的羊群。

--维吉尔

我极不信任术士。可是我们由经验知道许多女人把她们幻想的标志印在她们的胎儿身上:那个生产黑人的可以为证。有人将比萨附近的一个周身毛发茸茸的女孩贡献给波希米亚国王兼皇帝查理,据她母亲说是因为她早晚总看见一副挂在她床头的圣让·巴蒂斯特像孕育出来的。

对于禽兽亦然。试看雅各的羊群,以及野兔和鹧鸪被山巅的雪所漂白。最近有人在我家里看见一只猫窥伺一只小鸟,它们互相定睛凝视了半晌,鸟儿竟和死了一样落在猫儿的爪里,或给它自己的想象所麻醉,或受了猫儿某种力量所慑服。酷爱放鹰猎鸟的人必定听说过一个猎夫定睛望着一只飞鸢,打赌他能够单用他的目力把鸟儿拽下来,而且据说他的确做到了。我所借用的故事,我完全信托那些给我讲说故事的人的良心。

结论是我的,并且倚靠理性的证据而成立,而非倚靠经验的证据。每个人都可以把他掌握的例证累积上去;至于那没有例子的,他总可以相信世问必定有例子存在,因为事端是那么纷纭繁杂。

如果我举的例子不切题,让别人用更妥当的来替代吧。

而且,在这些关于我们的风俗和行为的研究里,荒诞的凭证,只要是可能的,与真的一样可用。曾经发生与否,在巴黎还是在罗马,在让还是在彼埃尔身上,它们总在人世的范围内。我看见世事如此之多,并且无论在形或影上都受过它的惠。历史常给我们许多教训,从中我选取那最稀有以及最可纪念的。有些作家的目的是叙述那已经发生的事。我的呢?如果我做得到的话,却要述说那可能发生的。各派可以有权在没有雷同的地方假设雷同。但我却不这样做。在这一点上,我的宗教式的拘谨超过了一切历史的信仰。对于那些我从我所读过、听过、做过、说过的事物中取得的例证,我约束自己,不敢更易那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我的良心毫厘也不允许我假造;至于我的知识,我却不敢担保。

这使我有时想,一个神学家,一个哲学家和那些同时些微具有良心与谨慎之心的人究竟适不适宜写历史。他们怎能够用他们的信仰来取代那一般人的信仰呢?怎么能够对不相识的人的话负责,把他们的臆度当现钱使呢?就是几个人当着他们的面所做的事,他们亦会拒绝在审判官面前发誓作证;而且没有人,无论对于他们怎样亲切,肯为他的意向负完全的责任。我以为写过去的事不如写目前的事那么冒险,因为作者只须报告一个借来的真理。

许多人劝我记载时事,因为他们觉得我的观察没有别人那么多的偏见,而且,因为我接近各党派的领袖机会较多,对事实掌握得比较贴切。可是他们并不考虑,即使我获得萨卢斯特的荣誉,我亦不会从事这样的工作。因为责任、勤勉和坚忍我都做不到,我的风格更不适宜长篇叙述。我的文章常常缺乏连贯,没有章法亦没有诠释值得夸说。既然我连表达最普通的事物的字句都比一个小孩子还笨拙,所以我只说我能够说的,用题材来凑合我的能力。如果我请人做向导,我的脚步也许跟不上他。何况我是这般自由,说不定我会发表些意见,即使从我自己的观点和根据理性看来,也是不合理和该罚的。

普鲁塔克关于他的作品很愿意告诉我们说:如果他所举的例证事事处处都真,功在别人;可是如果它们有利于后世而且发出一种光辉以照耀我们臻于这道德,功却在于他。与药汤不同,一个古代的故事无论是这样或那样,并没有什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