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蒙田哲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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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想象的力量(1)

"强劲的想象可以产生事实。"学者们这样说。我是个很容易感受想象威力的人。每个人都有想象力,但许多人被它击倒。它的影响深入我的内心。我的策略是避开它,而不是和它对抗。我只能在畅快强健的人们当中生活。只要看见别人受苦我便觉得自己的肉体也在受苦,我自己的感觉往往僭夺第三者的感觉。一个人在我身边不歇地咳嗽,我的咽喉和肺腑就发痒。我探访那些叫我不得不探访的病人和那些我本不必那么留意和关心的病人,两者比较,我对前者的探访并不那么愿意。我染上了我所研究的病。而且把它保留在我身上。我毫不觉得奇怪:想象往往把死亡和疾病带给那些放纵想象的人。

西蒙·托马斯是当代名医。我记得有一天,在一个患肺病的年老的富翁家里遇到他,谈起治疗这病的方法。他对富翁说其中一个良方时,建议病人留下我陪伴他,因为如果那富人集中他的视线在我的光泽的面孔上,集中他的注意力在我的活泼欢欣的青春上,而且把我当时那种蓬勃的气象摄入他的五官,他的健康便可以大有起色。可是他忘记说我的健康会因而受到损伤。

加吕·维比那么专心致志去体察和想象疯狂的性质与动作,他的理性亦因而失常,而且永不能复元:他可以自夸是因智慧而发狂的。有些人因恐怖而幻见到刽子手的手;还有一个犯人,当人家把他松了绑,对他宣读赦词的时候,他竟被自己的想象所打击,僵死在断头台上。我们受想象的摇撼而脸红、流汗、颤栗、变色,倒在羽绒床上,感觉我们的身体受它震动有时竟至断气。血气方刚的少年,熟睡的时候,热烈到竟在梦中满足他的爱欲:

像煞有介事似的他们往往尽情淌流那滔滔不竭的白浪,玷污了他们的衣裳。

--卢克莱修

就寝时尚没有角,在夜里竟生出角来,这类的事虽不算怎么新奇,意大利王西普斯所遭遇的总可流传了吧。他日间曾去看斗牛,通夜梦见头上出角,终于由想象的力量使额上凸出两只角来;克罗伊斯的儿子出世便是哑巴,热情竟使他开声说话;安条克因斯特拉托尼克的美色太强烈地印在他心灵上而发烧;普林尼说他亲眼看见卢修斯·科西蒂结婚那一天由女人变为男人;蓬塔诺和别的一些人说意大利从前还曾发生过许多类似的怪事。由于他自己和母亲的热望,童子伊菲实现了他做女孩时许下的心愿。

--奥维德

经过维特里·勒·弗朗索瓦的时候,我看见苏瓦松的主教引出一个名叫日耳曼的男子,那里的居民都认识他,而且眼见他到廿二岁还是个女子,原来名叫玛丽。他那时已经老了,满面须髯,并且从未婚娶。他说,有一次他跳的时候稍用了点劲,他的阳物便伸出来了。那里正流行着一首歌,少女们常唱来互相警戒步子不要跨得太大,以免忽然变为男子,和玛丽·日耳曼一样。这类的事常常发生并不足为怪;因为如果想象对于这种东西有相当的能力,它那么使劲而且不断地专注在这上面,与其频频陷入这同样的思想和猛烈的欲望,究不如一次把这男性的部分安在女子身上为妙。

有些人把达戈贝尔特国王的瘢痕和圣弗朗索瓦的烙印归于想象的力量。据说有时想象能移到身躯的其他部位去。塞尔苏斯告诉我们说,有一位牧师把他的灵魂勾引到一个那么出神的境界去了,他的肉体竟许久停止了呼吸,毫无知觉。圣奥古斯丁曾经谈及另一个人,只要一听见凄惨的呼号他便会昏过去,而且灵与肉分离,任你怎样在他耳边大声疾呼,摇他,刺他,烙他也枉然,直到他自己醒过来为止;那时他便说他刚才听见些声音,不过仿佛自远处传来;并且现在也感到了刺烙的创痛。这并不是一种矫揉造作的和自己的感觉挑战的刚愎的幻想,只要看他那时候全无脉搏和呼吸便可知了。

奇迹、异象、邪术和种种非常现象之所以产生效力,大抵基于想象力,一般民众比较脆弱的心灵容易受想象力的支配。他们是那么容易受骗,简直以为看见了他们并未见到的东西。

我依然相信:那些可笑的"洞房术"扰乱人心之甚,竟成为了大众的惟一谈资,完全是由于恐惧与畏怯的想象。因为我由经验得知某人(对于此人我可以和对于我自己一样负责)毫无患阳痿或中邪术的嫌疑,只是他听一位朋友说及一种非常的萎疲症在他最不需要的时候突然降临,等到他自己也处于同样的地位时,这可怕的想象力竟骚扰得他非常厉害,他竟陷入同样的境遇。从那天起,那种对于这灾患的可恶的回忆(想象)屡次侵扰他,挟制他,使他重犯此病。后来他在另一种幻觉上找着了疗治这幻觉症的药方:那就是事前宣布和承认他患有一种疾病,他精神的紧张便得以放松,因为他生理上的"弱点"既然是意中事,他的歉疚心情便减轻而不那么沉重地坠着他的心了。到了他可以任意选择交欢的时间,他的精神便自由和解放了,他的肉体也修整如常了,他于是开始尝试、捉摸、趁着女方不留神的当儿强行交欢,他这残疾遂告痊愈。

对于某个女人来说,过去既能交欢,他便再不会对她引不起交欢的要求,除了由于一种可宽恕的疲劳。

如果有犯这种不幸之顾虑,那就是当交欢时精神过于受欲望或猜疑的刺激,尤其当机会是属于意外及迫切的性质时,要镇静这种慌乱简直没有办法。我认识一个人,由别处把那已经睡得半酣的女人带来给他,他竟马上熄减了情欲之火;另一个人则只是因为年老,才没有那个能耐了。还有一个人,他的朋友对他说有治邪扶阳的方法担保他可以畅行房事,居然凭这样一句话便收到很好的效果。不如让我叙述这事的始末吧。

与我交情很深的一位望族伯爵,和一个很美丽的姑娘举行婚礼。因为来宾中有一个曾经向她求过婚,于是伯爵的朋友非常为他担心。他的一位亲戚,即主婚的老夫人(婚礼就在她家举行)特别害怕那种邪术;她把她的疑虑对我说了。我请她把这件事交给我。刚巧我的箱子里有一个金币,上面刻着几个天使,如果把它好好放在头颅的骨缝上,可以防卫中暑和解除头痛。而且,为了使它不致滑动,这金币是缝在一条可以系在颌下的带子上面的,这个做法与我们目前所顾虑的事一样是个虚渺的幻想!这件奇怪的东西是雅克·佩尔蒂埃住在我家时赠给我的。我忽然想起它或者有相当的用处。我对那伯爵说他也许会跟别人一样遭险厄,因为在座者有人颇乐意计算他,可是他尽可以安心睡去;我必定对他尽友谊的扶助,必要时我将不惜为他运用一个我力所能及的法术,只要他很真诚地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泄露秘密。如果事情真的有什么不妙,他只要在夜间我们把补血汤送给他时向我打个暗号就行了。他的心和耳受了种种幻想的骚扰,他觉得他自己为错乱的想象所束缚,便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向我示意。我于是低声告诉他:要他借口站起来把我们赶走,并且开玩笑似的把我身上的睡衣拿去(我们差不多一样高),穿在自己身上,直至他按我的嘱咐做完为止。我的嘱咐是:我们离开房子的时候,他马上要走到一隅小便,要说三次某种咒语和做某种动作,每次要把我给他的带子绑在腰间,而且很小心地把那金币盖住肾部,金币上的图像朝向某一方;而且在第三次时把带子绑紧,使它不能移动或松散。这种种都做完了,他便可以安心回去干他的事,可是不要忘记把我的睡衣如此这般地铺在床上以盖住他们俩。

这种种把戏是奏效的主要东西:我们的思想分辨不出这些荒诞的方法是从某些幽冥的秘术来的,其谬妄反而足以使之具有重要性和尊严。总之我这护符确实证明了治春病比治中暑还要灵验,它的挑逗(刺激)力比防卫力还要大。那是一种意外的怪想暗示我去做与本性相去很远的事情。我原是一切诡谲佯诈行为的仇敌,我憎恶用欺骗的手段,不仅游戏如此,就是有利可图亦如此。如果那行为不是恶的,那种方法却是。

埃及王雅赫摩斯娶美丽的希腊妇人拉奥狄丝为妻。他待她事事都殷勤备至,单是到享用她的时候,却穷于应付,以为是什么妖术作祟,恐吓要杀了她。这全因为幻想,她劝他求助于宗教。直到王对维纳斯许下种种心愿,献祭后的第一晚果然恢复如神了。

无疑地,女人们不应该以那种羞怯、忸怩,挣扎的姿态来对待我们,那是足以燃起我们的烈火而又将其熄灭的。毕达哥拉斯的媳妇说,一个女人同男人睡的时候应该把羞耻和她的裤子一齐退下,等到穿起裙子时再把羞怯恢复。进攻者的心,受了各种的惊骇,很容易迷失。如果他的想象一度使他感受这羞辱(他只在第一次接触时感受到它,这欲望越强烈越凶猛,他感受的羞辱也就越厉害,而且,在这初次的亲密中人们特别怕失败),开端既不利,他将因此而恼怒而发烧,以致日后这不幸会继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