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人也是惯看眉眼之人,见清尘不语,知他心中还有忿忿,于是又柔声细语地规劝道:“小将军,沐家军是大义之师,淮王有意安抚,也是淮王体恤和看重。秦阶到底也是个大将,他这次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损兵折将不说,地也没占住,说不定还要被淮王重罚,同朝为官,小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从道理上说呢,这一仗是秦阶开战在先,以多欺少,而且出战无名,但是大家心里都知道,若非小将军杀了他儿子,也不至于如此……虽然,沐家军失了军师,沐将军也不知下落,但这也许是一个好消息,说明他还活着……”
小舱里,初尘听得这话,忍不住嘀咕道:“好笑,仿佛秦阶打狠了,还是沐家军有错在先!什么道理,这话听着就窝火!”没隔一会,又说:“人家爹不见了,他还说这是个好消息!哪有这样劝人的?什么狗屁大人,长得就像个饭桶!”
刺竹听她这么说,好奇地凑近看了一眼,忽地发现那吴大人的身材,上下一般粗,真是跟饭桶一样,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却看见初尘瞪眼过来,板着脸嘘了一声,刺竹便憋了笑,跟初尘一人占着一条门缝,都往外看。
“淮王知道你们的委屈,这不,着秦阶让出了苍灵渡和知樟县,还命他火速赶回百洲,到堂下领罚。你放心,淮王肯定会罚他的,会让你服气的……不过现在,还是要顾全大局,防范安王为重,所以,请小将军放下恩怨,赶快回到苍灵渡去做防守。”说到这里,吴大人又甚是关切地凑过来,细声道:“你这老猫在江心也不是办法,再有几天,给养也不够了……淮王都给了个台阶了,既然如此,小将军还是见好就收吧……”
清尘一直不言语,也不抬头看吴大人。
这头小舱里,初尘还在嘟嚷:“你说这算怎么回事?!不是来给清尘交代的么,怎么好像变成了淮王来要挟他不成?给养不够,让安王叔给呗!这世上,就你淮王一个人有给养?神气个什么劲?!”
刺竹听她越说越激动,声音都要起高腔了,赶紧拍拍她的肩头,初尘这才噤声。
外头,清尘还是没有吭声。
“小将军,不瞒你说,当初我们都担心,沐家军会投安王而去,没想到,落到如此田地,还是如此坚持,令人敬佩!尤其是昨夜大义驱贼,甚是让淮王快慰。”吴大人不愧是谈判的高手,道歉完了就是数落,数落之后又是安抚,先拉后哄,又是威迫,再是戴高帽,一张嘴,横竖就是圆滑,话意也是滴水不漏:“关键时刻见真心。淮王对沐家军大感贴心,王妃更是趁机说了你们不少好话,今后沐家军在王府的地位,那可是如日中天……”
吴大人口水都快说干了,也没得到清尘一个态度,不由得急起来,此行没有解决问题,淮王跟前不好交代,想起临行前淮王一脸的怨愤,他也忐忑不已,心里琢磨半天,终于还是决定,不管是哄骗也好,利诱也罢,先把沐清尘唬回苍灵渡再说。
于是,他说:“小将军,你要相信淮王,他再偏心,也不会拿手里的江山开玩笑。我们这些文官,都是王妃娘家的连带,你心里不服气,王妃不但知道,也冤屈着呢。等淮王追究责任的时候,王妃起头,我们自然要附和,总是要给你一个交代。这是迟早的事情,小将军就不要耿耿于怀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保住苍灵渡,抵御安王,只有苍灵渡安然,我们才有底气说话不是?”
听到这里,清尘方才抬起头来,软软地说了句:“秦阶一样可以守住苍灵渡的。”
“他?!”吴大人苦笑道:“打打大仗,拼拼人马,他也就是占着人多,要论巧战和硬战,还得沐家军。”
“沐家军人太少,不能提当年勇了。”清尘默然道。
吴大人一听,茅塞顿开,释然道:“哎呀,这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出来之前,淮王已经派人传令,要拨付一百万两银子过来,专给沐家军扩编和集训之用……”他想了想,又说:“如果小将军觉得不够,我们还可以上谏……”
刺竹在舱后听得分明,清尘不点出来,吴大人还打算不提,要论精明,这个吴大人也是个人精了,但是要论厉害,可能还是稍逊清尘。刺竹寻思着,一百万招兵买马,其实也够了,就是不知道,清尘知足否?
外头,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清尘淡淡地问:“一百万两,能扩充多少兵力?”
“至少不低于原先的五万。”吴大人笑笑。
果然,还是怕我兵多胁主。清尘懒得再驳斥他,只说:“扩编银两似乎没有考虑我们需要补充的战备……”
一步步逼过来,吴大人无法,只得接招,把自己预留的谈判条件一项项地抬出来:“已经造了计划了,军备补充也有六十万两。”
“吴大人有所不知,我在谷里射杀秦兵,就用了差不多六十万两的羽箭,其余的战事损失的装备,又该怎么补?”清尘慢悠悠地说:“吴大人,你该不会是想,要我们拿着卷了刃了刀,去对付安王吧?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可买磨刀石,也是要钱的……”
吴大人怔住了,低声道:“那,最多,最多也就七十万两……”
“一百万两吧,”清尘瞥了吴大人一眼,脸色沉郁:“吴大人真是节俭,淮王兜里的钱,你都这么省……可是,打仗就是打仗,没有钱,就没有实力。大人要是为难,直接禀告淮王,等上头定夺了,再来跟我谈吧。”
呵呵,刺竹趴在门缝上无声地笑了起来,好个沐清尘,不动声色地欺负吴大人不是行伍出身,就山谷里那些羽箭,别说沐家军还回收利用了,全部消耗也值不了六十万银子啊,这明显就是漫天要价,他就是算准了淮王以安抚为宗旨,哪怕是过份一点都可以容忍的。气愤归气愤,清尘办起事来,可一点不含糊。刺竹频频地点头,一百万两,够沐家军全部装备焕然一新,凭良心说,就沐家军的损失,清尘要得多了些,也是应该。得不到淮王的心,索性也就不要了,那就把情份都换成钱吧,这到底,还是不改一贯决绝的作风。
吴大人底线也差不多交代完了,这才舒口气,又听见清尘漠然道:“死去的士兵们,还有家属需要慰藉。”
还有要求啊,可是这要求也很合理啊。吴大人头上虚汗直冒,却也只得连连点头,应下:“这个是应当的,我回去就报告,一定会有额外的拨给。”
“额外?”清尘冷冷地说:“当然必须是额外的。”
“我会如实禀告淮王。”吴大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清尘可没有作罢,直接地问:“抚恤的银两,大人预备用怎样的标准?”
吴大人支吾着,不敢说话了,好半天才讪讪道:“我岂敢擅自做主,得请示淮王……银库最近吃紧……”
清尘悠然一笑,淡淡地说:“你可以建议淮王,秦阶挑事就该承担全部责任,要他出钱好了……”
吴大人眼睛一亮,笑道:“还是小将军聪明。”
“战死者一百两抚恤,重伤不能归队的五十两,其余伤者一概十两补贴。我这里需银四百万两,是有一点多,多余的用来给士兵治伤。”清尘朗声道:“淮王体恤沐家军,也定然心痛秦阶,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以理解,所以我就想了这么个折中的办法,不做其他处罚就让秦阶出点血吧……”他看着吴大人,一语双关道:“点到为止,大人,这个人情我送给你,淮王会认为你很能干的……”
吴大人一听,当即拍手叫好。秦阶有钱那是公认的,淮王不想处罚秦阶那也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出点钱免了罚,沐家军也顺了气,淮王还不用多出钱,自然也就无需心疼……面面都俱到了,别说淮王听了会高兴,就是吴大人这会,都结实地松了口气,哈哈地大笑两声:“那下官就谢谢将军的人情了,却之不恭。”
清尘不语了,低头复又看着茶水。
“小将军?”吴大人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意,再次凑过来:“现在回苍灵渡去?”
清尘盯着茶水,冷声道:“叫秦阶亲自来给我赔礼。”
吴大人一抽,杵立当场。秦阶来赔礼,怎么可能?眼看都谈得差不多了,突然又冒出这样的状况,显然让吴大人始料不及,拒绝是会惹恼清尘的,那么答应呢,吴大人也没有这个胆子,他沉默着,急得满头大汗。
清尘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悠声道:“吴大人,我不是要你答复,这样,你去回复淮王就好了。”
吴大人忽地一下松弛下来,抬袖擦擦汗,长吁一口气。
清尘的眼光阴骘地盯着他,默然片刻,凛声道:“我自会回去苍灵渡,也请大人务必敦促淮王给我一个答复。”随即一摆手:“送客!”
前舱里安静下来,清尘默默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初尘推开小舱的门,探头出来看,刚要说话,身后的刺竹说:“请公主回避一下。”
怎么老是要我回避?!初尘一听,火了,眉毛竖起来,愠道:“回避你个头!”
刺竹呵呵地笑道:“你不回避也可以,但是,只能听,不能发表意见。”
初尘不语,似是认可。
刺竹便走到清尘身边,坐下,轻声问道:“你知道秦阶绝对不会肯来向你低头,何必提出来呢?你一定是有什么想法的,是不是?”
听着这话,清尘心底忽地一动。这语气,这话意,好像父亲啊,不是指责,而是理解,还有鼓励在里头。他默默地抬头,看了刺竹一眼,回答:“沐家军损失这么大,我不甘心!秦阶自然不肯赔礼,淮王向着他,就定然要拿出别的东西来跟我做交换。”
“现在主动权在我手上。”清尘绝然道:“我岂能让他轻松过关!”
“你还想讹点银子给我们,用钱了了人情?”刺竹细细的声音,一下就说中了清尘的心事。
清尘忽地笑道:“你又灵光乍现了?”
刺竹轻轻地摇摇头,低声道:“吴大人不是说,过五天就端午节了,淮王会去常州城外看赛龙舟,我在想,百洲城里,凌霄河不也有龙舟,他为何非要来常州?估计,是想来抚慰你。你这时候提出要秦阶赔礼,所不定,他会用补偿你一个身份来做交换……”
清尘微微地笑了一下,说:“郡马……我不稀罕……”
“你不是喜欢依琳郡主么?”刺竹缓缓地吐出这句话,眼睛看着清尘,眼角余光却留意着初尘。
初尘面色如常,眼睛四处溜着,似乎没有听见刺竹的话。
清尘俯身,徐徐地靠了过来,附在刺竹的耳边,低声道:“你故意的!”
呵呵,刺竹不否认,憨笑道:“难道不是么?每年依琳郡主过生日,你都去归真寺见她,准备好礼物……”
想在初尘面前戳穿我?清尘波澜不惊地回答:“讨好郡主是为了淮王跟前好说话,你大惊小怪了。”
“你就是讨女孩喜欢,我真是羡慕。”刺竹缓声道:“娶了依琳也不错,你娶依琳,跟肃淳娶公主,性质是一样的。”
这小子,其实脑袋灵光着呢,平时就知道装疯卖傻。清尘心里当然明白,刺竹就是在暗示初尘,依琳喜欢自己,而且自己也很有可能娶依琳,初尘已经有了肃淳,不要再对自己动心。此刻,清尘心里忍不住好笑,面上却平静道:“喜欢我的女人多了,但是我要娶的,必须是我喜欢的。”心道,好你个赵刺竹,我让你彻底抓瞎。
果然,刺竹的表情就有些晕菜了,他搔了搔脑袋,半天才挤出来一句:“淮王要把依琳许配给你,你怎么拒绝?”
“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清尘拼命地忍住笑,去看初尘,却发现她看着自己脸色有些微变。清尘忽地笑不出来了,他低下头去,心忖,还是隔远些的好。
夜风习习,带着水汽和凉意拂过来,清尘坐在渡口的大平石上,远眺着对岸。通州城墙上的灯火不甚分明,但是,仍然透着淡淡的黄晕,似乎有丝丝的暖意渗过江来。
身边一个人影,轻轻地在身侧坐下,随即,轻柔悦耳的声音响起来:“不用记挂你爹,他一定会没事的。”
清尘依旧注视着远方,幽声道:“你在别人跟前,和在我跟前,为什么会这么不一样?”
嘻嘻,初尘轻笑一声,说:“你在别人跟前,和在我跟前,也很不一样。”她想了想,又说:“你在赵刺竹面前,也是很不一样的……我觉得,你大概是在熟人跟前,表现就不一样了。”
“正确。”清尘嘴里蹦出两个字。
“为什么?”初尘好奇地问。
清尘顿了顿,回答:“避免别人问我为什么。”
似乎是在指自己的问话,初尘一怔,随即咯咯地笑道:“我最喜欢问别人为什么,别人还必须回答。”
“别人必须回答公主。”清尘斜过头来,看着初尘,眼光中有一丝寒意:“但是你记住,你不是我的公主。”
初尘眨眨眼睛,毫不介意地说:“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要老问老问,总有一次,你是要回答的……”
清尘默默地转过头来,盯着初尘,凛声道:“你听着,比起现在这个伶俐的你,我更喜欢那个傻的冒泡的姑娘。”
呵呵,初尘傻笑着,冲口而出:“为什么?”
清尘眉头一皱,满脸的冷凛,愠道:“你留下来的身份是婢女,谁给你准许,可以问主人为什么的?!”
初尘紧了一下嘴巴,讪讪道:“对不起,我忘记了。”
“回去睡觉。”清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背过身去,依旧朝向对岸。
“你上次对我可不是这样的,”初尘闷闷道:“你还答应了带我去莲花的……”
“谁说答应了就一定要兑现?!”清尘冷淡地说:“此一时彼一时。”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初尘有些气恼,顿了顿,不甘心地问:“你真的要娶依琳郡主?你喜欢她?”
白天就装傻,原来都听进去了,清尘瓮声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嫁你的世子,我娶我的老婆。”
“我不喜欢世子。”初尘嘟起嘴巴:“我会要叫母后退婚的……”她迟疑了一下,鼓足了勇气说:“如果碰到自己喜欢的人,我也会尽全力争取的。”
“你不喜欢就不喜欢,要退婚就退婚,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清尘忽地提高了声音,厉声道:“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再不走,我叫士兵拖你走。”
初尘一刺,嘴巴瘪了瘪,倏地哭了起来,抽抽噎噎道:“我这是何苦呢?要乐颠颠地跑来给你做人质,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来当婢女……你又不理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没想到初尘会哭,清尘也似乎没碰到过这样的阵势,他愣了一会,踌躇着,说道:“哎呀,我心情不好,你还来烦我。”
他想了想,说:“我喜欢那个傻的冒泡的姑娘,是因为我的生活已经够沉重了,她能给我带来一些快乐,可是你忽然变成这么精明世故的样子,我还接受不了呢……”
初尘听完,不禁破涕为笑,咧开嘴道:“早说嘛……”
“你去睡吧。”清尘默默地转过身,说:“我一个人想些事情。”
“你们男人,哪那么多事好想的?”初尘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屁股也坐了下来,说:“别想了,告诉你个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清尘斜过头来,狐疑地望着她。
初尘扬起眉毛,摆摆脑袋,十足地故弄玄虚一阵,这才嘻嘻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
清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摇摇脑袋,不理她了。
“今天晚上,我是不是又睡你的床?”初尘巴巴地靠了过来。
清尘“恩”一声。
“那你睡哪里?”初尘又问。
清尘回答:“中军帐内。”刚才的歉意过了,随后话里漫上的,又是跟夜色一般的凉意。
初尘忽然说:“其实你人挺好的。”
清尘不语。
“你讨厌我吗?”初尘低声问道。
清尘依旧不搭理她。
初尘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不喜欢依琳郡主,那么你其实可以考虑归降……象你这么有才华的将领,加上安王叔的推荐,父皇和母后一定会另眼相看,你可以照自己的心意娶妻……”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可以请求父皇赐婚,娶你想娶的人……”
清尘缓缓地转了一下身子,把脊背留给了初尘。
初尘低头想了想,说:“我回营帐去,不打扰你了。”
清尘什么也没有说,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初尘孤单的背影,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晃荡着,步子很碎,又走得极慢,仿佛被满腹的心事扯住了脚跟一般。清尘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走进营帐,他才回过头来,重新将眼光投向黑沉的江面,望着那江面上星星倒映的碎荧光出神。
他是喜欢初尘,可是,这种喜欢不是爱,他也不可能在初尘在一起,个中原因太复杂,而他又不能与人言。
刺竹的话语,又轻轻地响在耳边,“玩弄人家的感情总是不好的,身为男人,应该有担待,不要去做伤害女人的事情……初尘和依琳,她们或者是你不喜欢的,或者是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还是离远些吧……”刺竹有一种通常的男人没有的柔和,既不同于父亲的宠溺,也不同于宣恕的深玄,他的话语始终平和舒缓,虽然是说教,却不让人反感,此刻回想起刺竹的话,清尘觉得他似乎在教导自己的弟弟,是忠告,却带着一些无法名状的亲昵。
“身为男人……”清尘忍不住嘟嚷了一句:“我就娶了郡主做老婆,娶了公主做妾又怎的?!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么?!”
清尘忽地笑了起来,赵刺竹,其实一点都不傻呢。你看他说的那些话,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就是为了打散自己和初尘……装傻的男人,清尘不是没见过,他们一般都是嘻嘻哈哈,如同初尘那活宝的一面,但是象刺竹这样正形着装傻的,实在少有。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初尘,清尘的心头有些沉重。这个公主,这个丫头,再见已经没有了傻的冒泡的踪迹,可是她那暗示性颇强的话语,还是让清尘感到忧虑,他真的不想伤害她,真的,他就希望她傻的冒泡,并且,一直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