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奥斯维辛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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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重过莫斯科(2)

走出红场东头重建不久的伊维尔门(复活门),不远有一座上世纪30年代建成的莫斯科宾馆,乍一看也平常,经人指点,看出与平常的同类建筑不同之处:当时苏联的大型建筑都讲求对称,这个饭店偏不对称;原来,曾把外观设计图纸送给斯大林审查过———他管得真够宽的,不但大权独揽,小权也不分散,———一张图纸上并列画着两座楼的图样,不料,斯大林在两图之间签了个名,他究竟中意哪一个呢?谁也拿不准,谁也不敢去问,结果,只好把两个图样羼合到一块儿施工,出了这么个折中的产物。幸好斯大林日理万机,没再过问,深居简出,也没看到,最后终于淡忘了吧。从这儿也可想见当时的工程师怕官员,官员怕斯大林的秘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个个都诚惶诚恐,免得惹祸上身。上有不测之威,下必有“全躯保妻子之臣”。

但要真的自保也颇不易,岂止不易,甚至很难。在莫斯科河边我们还看到一座大楼,跟前面那个宾馆一样,都是游览指南或风光明信片上见不着的。离有名的红十月巧克力厂不远,为纪念俄罗斯海军建军300周年,新竖了彼得大帝屹立军舰上招手的纪念雕塑,很别致的;两者之间,有一座老楼,主楼六层,两翼各有十一层(这回是对称的),并在最上面加盖了望楼式的带顶露台,单是正面就有近三百面窗户,足见规模之大,整个看来,不说是庄肃巍峨,也算得敦实厚重。这就是有名的“滨河街公寓”,住的尽是党政军的高官。尽管他们全都各有别墅,这里无疑是“党和国家”为他们安置的第一住宅,妻儿老小,聚居于此。所以如此集中,当然是为加强领导干部的安全保卫,同时,也便于封闭式管理的同时加强了对他们的监视。

这样说并不过分。事实很快就证明,在上世纪30年代中后期,这高级住宅里成百的家庭,恐怕无不惴惴不安,朝不保夕,担心随时会有什么不幸发生。这不用第六感觉,因为不断有人在家里被捕,押送出门,有去无回了。

1935年苏联册封的第一批元帅一共5人,有3位就此遭到肉体消灭。

首当其冲的,是1937年6月11日午夜枪决的图哈切夫斯基元帅。说起来他跟毛泽东同年,当时只有44岁,出身于革命前的军事世家,1918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在内战中曾任方面军司令,有勇有谋,能征惯战,1925年32岁时就曾任工农红军总参谋长,后来又历任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副国防人民委员。其间,位置在他之上的“骑兵派”老将伏罗希洛夫,对这个贵族出身,战功卓著,却又锋芒毕露的年轻将领怀有敌意,多次向斯大林进言,说此人不可重用;后来围绕着国防现代化问题的争论,他们之间的矛盾也白热化了,图哈切夫斯基研究新形势下的战略战术、军队建设和装备现代化,发表了许多理论著作,但是在具体实施上总是遇到伏罗希洛夫为首的“骑兵派”的顶牛,因为伏罗希洛夫断言“坦克大军是遥远的未来的事,目前用不着组建”,一来二去,势同水火。图哈切夫斯基跟红军总政治部主任和白俄罗斯军区司令商量后,直接向政府提出:伏罗希洛夫不称职,应予撤换。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伏罗希洛夫对他的指责,从前些年说是“托洛茨基提拔”的爱将,升级为“违法恐怖活动和叛国阴谋”了。这是图哈切夫斯基被害的国内背景,即他与“骑兵派”之间的斗争。

此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国际背景。过去流传的多是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秘密报告”的说法:希特勒授意德国间谍机关伪造了图哈切夫斯基勾结德国将军的文件,然后故意让它落入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贝奈斯手中,贝奈斯出于好意向斯大林通报,而斯大林把假情报信以为真,下令处决了图哈切夫斯基等高级将领。

据我国的苏联历史研究者徐克琬先生告诉我们:苏联解体后,原内务部档案曝光,发现这跟捷克总统没有关系。所谓图哈切夫斯基阴谋政变和充当间谍的情报,乃是“出口转内销”。

简单地说,是苏联内务部特工部门,为了打进国外流亡组织“全俄军人大同盟”,并且迷惑外国间谍机关,早从上世纪20年代起,就精心策划了一场“秘密游戏”,编造说,苏联国内有一个秘密组织———俄罗斯中央保皇联合会,由在红军中服役的许多旧军官组成,包括总参谋长图哈切夫斯基在内,都敌视苏维埃政权,并有能力领导全俄反苏势力推翻它。为什么指名道姓利用图哈切夫斯基的名义呢?因为他祖先世代是沙俄近卫骑兵团军官,他本人在革命前的军队中还获得过沙皇颁发的勋章;以他为“诱饵”,可以增加假情报的迷惑力,使国外的白俄势力容易相信。其实,内务部的这一“创意”,也曲折反映了苏联党内军内对于来自旧军队的军官的不信任感。

这个“秘密游戏”自然只有内务部门极少数人知情。他们抛出的假情报,经过白俄流亡组织转告所在国的情报部门,又为一些新闻媒体获悉。一时,所谓图哈切夫斯基勾结德国,图谋政变之说,在柏林等地甚嚣尘上。苏联情报部门、驻德使馆和记者,纷纷把这些情况报告国内。现已解密的斯大林私人收藏档案中,涉及图哈切夫斯基的,除了前此被捕人员屈打成招的供词以外,还有内务部有关“总参分子案”的综合汇报,以及大量驻外人员上报的外国报刊资料。这些成为斯大林下决心逮捕图哈切夫斯基的重要依据;不过,据说直到下逮捕令的前一周,斯大林对图哈切夫斯基当间谍的情报也并不完全相信,促使他最后下决心以“托派军事阴谋集团”起诉图哈切夫斯基等人的,还是“反托”斗争和党内军内斗争的需要。

随之大开杀戒。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的妻子和兄弟,跟他一起被捕,也都被枪毙(他的母亲和三个姐妹关进了集中营,母亲和一个妹妹死在里面)。杀戒一开,人人自危,怀疑一切,告密成风。在军队里,凡是曾经与托洛茨基有过接触、与图哈切夫斯基关系较好和对伏罗希洛夫不满的人,全都在劫难逃。

这次大清洗,使35000多名军官成为牺牲品。其中包括苏联革命军事委员会85名委员中的75名,5名元帅中的3名,15名集团军司令中的13名;还有85名军长中的57名,196名师长中的110名,406名旅长中的220名。11名副国防人民委员,海军、空军总司令及参谋长,各军区司令及其继任者全被处死。

上校以下军官被杀的多达3万人。捎带说一句,这么多被处决的人当中,经最高当局授意的不到1/10,属于自下而上的加码,有的是刑讯逼供乱咬出来,有的是由于告密,原因多种,挟嫌的有之,嫉妒的有之,眼红别人老婆漂亮的亦有之;谁说苏联搞大清洗只靠专门机关,它也有群众基础。

结果,希特勒喜出望外,兴高采烈地说:“苏军不堪一击了,他们没有统帅了。”于是加速了全面进攻苏联的“巴巴罗萨”计划的进程。到1941年夏天德军入侵时,苏军指挥官近3/4任职不到一年,面对德国大规模机械化兵团的闪电战,几乎不知所措,被动挨打,大片国土被占,大批部队受损。时任西北方面军司令的伏罗希洛夫在列宁格勒一线,不去发挥自己拥有的火炮优势组织有效的防御,一味热衷于组建只有猎枪、长矛和匕首的工人大队,以致这座名城险些沦陷。历史证明当时图哈切夫斯基要求撤换伏罗希洛夫的意见是有远见的。而在1957年初苏联总检察院决定撤销当年特别军事法庭对图哈切夫斯基等一案的判决,苏共中央决定恢复此案中图哈切夫斯基等八人的政治名誉时,伏罗希洛夫还大发雷霆,坚决反对。

就在那年4月,正是我们访苏期间,伏罗希洛夫一行在中国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毛泽东陪同这位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乘车过街,途为之塞。老诗人田汉显然是出自真诚地写了长篇古风,歌颂“伏老不伏老,泽东真泽东”。这也不奇怪,当时谁能知道这个貌似忠厚的老头手上沾着自己同志和部下的鲜血呢?我记得一首颂扬《我们的伏罗希洛夫》的长歌:

联队光荣地骑着马过草原,

白天黑夜跨过山和谷,

我们的原野遍地开满鲜花,

骑兵在歌唱我们的国家……

这是一首合唱曲,我不止一次听过也唱过。假如我们身在上世纪30年代的苏联,也会在诗人和作曲家的带领下,跟着“第一骑兵集团军”的统帅伏罗希洛夫,去反对图哈切夫斯基的“现代化”吗?

这座莫斯科河边的滨河街公寓,多年来被人们看作一所凶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让一些“新贵”看中,一经豪华装修,身价立时见涨。乔迁来此的,显然都早成了“彻底的唯物论者”,不但掌中有权有钱有产有物,还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自信能避免厄运上身吧。

新贵和“老贵”

斯大林的阴影,对今天中年以下的俄罗斯人来说,似乎已经不成其为阴影。他们面对的是新的生活,新的矛盾。经过卢比扬卡监狱所在的广场,不会像过来人似的心有余悸,他们笑谈,听说克格勃机关大楼地下还有十几层秘密建筑:是真事,还是传言?

我们到达莫斯科的第一天,巡礼市容的时候,就听人亲切地说起莫斯科市市长卢日科夫,他是在莫斯科上学、结婚、走上仕途的,人们对他知根知底,如说他小时候,有一次因在禁止游泳的莫斯科河里游泳,结果就那么赤身裸体地被抓到载重一吨半的警车上“游街”。当然,更主要的是他在市长任内作出的实绩,口碑不错,连选连任。俄罗斯人现在有了对政府负责官员以至国家领导人的选择权,不同于什么都以百分之百全票通过的“萨达姆模式”了;莫斯科市民不会滥投自己神圣的一票。

在各阶层的普通公民和政府官员和新贵之间,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在不同收入的人们之间,依照宪法的原则协调社会关系,这是今天俄罗斯领导层所面对的课题。

关于“新贵”(据说在俄语中原是“新俄罗斯人”),到底指的哪些人,他们的经济状况、政治地位以至怎样形成一个社会群落的来历,不是我们蜻蜓点水的游客能弄清的。不知道俄罗斯有没有全面的调查研究报告,请我们的译者们介绍过来?

据译者国仁先生介绍,现在俄罗斯的新贵中流行一种时尚,就是拥有一套苏联时期高官政要的旧居。这样看,所谓新贵,不像我们中国语文里有“富”“贵”之分,因而单指弹冠相庆的新官,而似乎更近于我们所说的“大款”;即使其中有些是苏联时期的党政官员,但显然不是位居要津者。而他们热衷的除了显示自己拥有的财富以外,潜意识里怕也还要跟“老贵”们攀比或较量一下,殆亦石崇砸珊瑚树之流亚乎?

正如我们这里房地产开发走红一样,那边地平线上也冒出了大量的房产公司。一家本尼兰房产公司交易过一套库图佐夫大街上的公寓,就因为它是前苏共领导人尤里·安德罗波夫的旧居,房价就从40万美元一直叫到了数百万美元。而最近,一套苏联元帅康斯坦丁·罗科索夫斯基的旧居已卖到了150万美元的天价。这套260平方米的住宅位于克里姆林宫和国防部之间的罗曼诺夫街区,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元帅区”。这位元帅,自然是在苏联只剩下伏罗希洛夫和布琼尼两名元帅后登上帅位的了。冷战时期过来人都知道罗科索夫斯基的鼎鼎大名,1949年他被斯大林派到波兰当部长会议副主席兼国防部部长。

元帅还是个多情种子,当年看上了作家、诗人西蒙诺夫的当演员的妻子,那时西蒙诺夫年轻位卑,战争开始后,随军上了前线,还写下一往情深的诗句:

等待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当别人都已经不再等待的时候,

是你的等待,拯救了我的生命。

这首诗,也像歌曲《喀秋莎》那样,传遍前方和后方。受到鼓舞的卫国战士们,也许就在诗歌转告他们的,他们深信不疑的爱人的等待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可那位同样还属少壮的罗科索夫斯基,也是痴情的,他竟能在每天下班后固定的时间,开车到西蒙诺夫家的楼下,凝望着那个固定的窗口。这也太无顾忌了,终于被无所不知的斯大林批评一顿,外派出去。这是研究苏俄文学的蓝英年先生告诉我们的。

在感情游戏中受伤最重的往往是女主角。西蒙诺夫的妻子瓦莲京娜·谢罗娃结束了自己的婚姻后,又结束了自己的艺术生涯,过早地离开人世。诗人和元帅也都逝去。元帅的故居换了新主人。

健在的政要如叶利钦,1985年他调往莫斯科前担任州长时,在叶卡捷琳堡的乌拉尔小区住过一套五居室住宅,本来早已转手,2003年6月又由一家名为“艾斯托莫思罗科普”的房产经纪公司在网上求售。按市价每平方米大概应在1000美元上下,但因为跟叶利钦的名字联系起来,虽标榜“特价转让”,房价仍可能大大飙升。因为新的富豪们渴望拥有苏共或克格勃高官的旧居作“纪念品”,这就成为卖点。不过,这样的“纪念品”,到底要纪念什么呢?

叶利钦在他总统生涯画句号前,还没有得到对他的亲属不予追究的保证时,就在1997年以484号总统令规定:所有俄罗斯国家公务员,都有义务接受大众传媒的质询,向人民公布个人收入和财产状况。

且看政府成员们2002年个人财产的数据吧(小数点后一般保留一位数,余从略;又,人民币1元约合4卢布,1美元约合30卢布)。

总理米哈伊尔·卡西亚诺夫:97.9万卢布(工资和俄银行存款利息);另称私人账户上有240万卢布(其中大约有他卖掉私宅所得的224万卢布),3.3万美元;2002年时只剩有一个18平方米的车库(因他在任总理一年前就将私人的一辆“尼桑-马克西姆”小轿车卖掉了);不过,进入2003年度,他有了一套90平方米的别墅和位于卡卢加州的600多平方米土地。

副总理兼财政部长阿列克谢·库德林:109.8万卢布;另有信用卡两个,一存4万卢布,一存外汇折合6.3万卢布;无有价证券,无私人住宅,无郊外房产(住市内公房,面积近200平方米)。

副总理加林娜·卡列洛娃(现负责社会事务,以下为原任社会发展部第一副部长时年薪):20.6万卢布;无私人住宅;另有作为副教授开课的副业收入5.5万卢布;有一辆新式9型日古利“拉达”小轿车。

原副总理伊利亚·克列巴诺夫(降为工业和科技部部长,工资高了一倍):42万卢布;银行存款利息44.9万卢布;在圣彼得堡有一套面积219.9平方米的住宅,在莫斯科州有一套面积210平方米、占地5800平方米的郊区房产;另据其本人申报,出售一家企业股份得300多万卢布,出售一座别墅得14万卢布。

副总理维克多·赫里斯坚科(负责国家能源事务,久居白宫):38.5万卢布;因经常到国内各地考察的出差补助共32万卢布;在莫斯科无私人住宅,但在车里雅宾斯克州有一所157平方米的住房和2300平方米的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