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奥斯维辛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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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示众台

巴黎市政厅不远,是有800年历史的中央菜场。菜场北边一个十字路口,据导游小册子说,那儿有个不注意就会忽略的,远没有宫殿、古堡、教堂那么身价高贵,但又不能不叫古迹的“示众台”。

但友人告诉我,示众台今已无存,当初是无意遗留下来还是有意保存的,后来的拆毁又是无意抑或有意,如是有意,意在什么,是谁决定的,不知有没有史料可考。我自己国内的事情尚考不清,哪还管得了别国的事?

然而久久不能去怀。遥想14世纪这座示众台初起时,菜场每周开市三天,商贩云集,肉菜满摊,四面八方的顾客往来,有时就在必经的路口,驻足而观,那示众台上押来了小偷、骗子、妓女们,任大家往他们身上抛垃圾、扔石块以羞辱之。

那时候,有没有人不以为然?一个时代的风尚,就是不成文法,尤其是以为从来就如此的。《圣经》里耶稣那个时代,不是就流行往所谓通奸者或其他“不道德”的人身上掷石头么?

羞辱以至虐待“公认的”不道德者,就最足以显示自己的道德了吧,可不是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吗。

这个古老的风俗习惯,或说是“法外之法”的“刑外之刑”,不知在法国持续到什么年代,具体地说,像这样一座处于市中心的示众台,延续到什么年代才停止使用?

不过,我看,一直到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中使用率达到最高的断头台,可比小小的示众台厉害多了,它同样召引人众来围观,收示众之效,但早已不是为了羞辱当事人,以儆效尤,而是为了镇压异己,威慑整个社会。

这座示众台既是位于圣厄斯塔许十字路口,就与圣厄斯塔许教堂为邻。两者同样可称古迹。这座始建于16世纪的规模仅次于圣母院的老教堂,流传下来的却都是可以引为荣耀的佳话,单说文艺方面的,剧作家莫里哀在此受洗,诗人拉方丹在此举行葬礼,作曲家柏辽兹在此欣赏了由950名音乐家演出他的大作《感恩赞》,钢琴家李斯特在此首演《大弥撒曲》。这一切都同法兰西以至全人类的文明相关联。

而示众台展示的既是社会底层的阴暗面,又是对待这种阴暗面“以不道德对不道德”、“以非法对非法”的不文明表现。以羞辱别人人格为得意者,什么时候能认识到这也是可耻的呢?

也许只有让两者并存,而不以前者掩盖后者,才是一种磊落一种豁达。

中文译作“示众”,如果的确传达了法语中的原意,那么,我想,中国之有“示众”的历史恐怕要比法国悠久得多,远的不说,上个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历次政治运动以至“文化大革命”中,不是到处响彻“把某某某揪上台来”的嘶喊么?

1966年6月最高学府北京大学不是就搭起什么“捉鬼台”么,捉的是鬼,自己便是人或神了,斗的是反革命,自己便是革命之化身了,这样的台是批判台,斗争台,是“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战场,岂是小小的巴黎古“示众台”可比乎!

1966年、1967年参加过在北京工人体育场批斗周扬等人的万人大会,对那一长串批斗对象包括所谓陪斗的人,是批判,也是示众;长安街上过卡车,彭德怀元帅被押沿街示众,示众也是批斗;后来除了秘密处决以外,流行公审公判,无不有示众的意味。一时间,神州赤县,到处在游街示众,到处揪上台示众,刘少奇主席在中南海自家院里挨斗,没有另外搭台,站在台阶上,那台阶也是示众台了。

至今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没留下一处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示众台,因为处处曾是示众台,处处可充示众台,也就没有特定意义的示众台了。不须单独建立“文革”博物馆,或许也是同理,让过来人指认,哪一寸土地没有留下过“文革”的创痕?

中国人历来有毁坏真古迹、制造假古董的毛病,谁知道千百年后会不会重建什么文革“示众台”,甚至仿古仿洋复制出西方古籍中所有而实地所无的“耻辱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