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人类痛苦之谜
人类耻辱意识的深层是人自身的分裂一一感性与理性、本能与道德,也就是灵与肉的冲突。人的一切外在的冲突都可以还原为人自身的内在冲突,人的内在分裂演绎出一切二元对立: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个人与社会、自我与他人、是与非、善与恶……无限的分裂便是人类痛苦的根源。——作者
人天生赋有理性,赋有自我意识。人因其赋有理性而成为这个宇宙中的高贵物种,如同帕斯卡所说,人的自我意识是人的伟大性的真正核心。即使人类的自我意识不过是对自我渺小的认识,对自我死亡的确知,然而,人仍然傲慢地凌驾于一切之上。人类知道自己的自觉性要远远地优越于宇宙的盲目性。
只有人类才能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过去,意识到自己的将来,意识到周围的同伴都是自己的敌人——“人对人是狼”。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分离的存在,孤苦伶仃,没有人能真正理解自己。人类从混沌的宇宙中分裂出来后,宇宙不再是自我的守护神,而是自我的囚牢。自然不再是自我生命的一部分,而是自我生命的对立面。水类从统一的混沌状态,走向分裂的理性状态,巨大的苦难便降临到人类的头上。
而佛教正是建立在分裂的意识和苦难的意识之上。
人生第一苦——生苦。佛陀说,现世人生是痛苦的,生就是苦,我们生活在这世界上,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生的无奈,活的无常。”人类可以选择一切,然而唯独不能选择生和死。生就是意味着从宇宙的永恒状态,走进人生的有限状态。生就是意味着死,必然的生意味着必然的死,没有选择的生意味着死也不可选择。如同叔本华所说,人的存在本质上就是痛苦。没有比生更无可奈何了。因为有了生,就必然有老。生意味着人进入了时间之流。时间之流无情地让青丝变成白发,让水灵灵的青春变成干巴巴的皱纹。赫拉克利特说,没有人能同时进入两条河。人既然走进“生”的时间之流,就不可能同进又走进无时间的水恒。人既然要生,就不可能永恒。人既然有生长,就必然会有衰老。所有灿烂的青春都暗示着衰老,所有的朝霞都隐含着垂暮。这是人的第一苦——生之苦。古希腊诗人特库里斯说:对人而言,最善之策是不要出生,不要看到太阳神所惠予的光,不如尽早进入黄泉国度之门,走向地下吧。
人生第二苦——老苦。人的理性赋予人不断追求的精神力量,然而,老之将至,如烛之将尽。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流光如水不回澜,难把优游救老残。”人老了,人的所有欲望都将化为泡影,有什么比想得到而不能得到还要痛苦呢?青春易逝,少年不再,千金散尽不复回。所有美丽的想象都将消隐于日渐深刻的皱纹。
人生第三苦——病苦。颠沛于残酷的现实之中,有谁能保证不会受到病魔的折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在分裂的状态中,虚邪总是乘虚而入,肉体的痛苦又总是波及精神的痛苦。人类在疾病中挣扎的痛苦造型,给人生蒙上一层可怕的阴影。
人生第四苦——死之苦。而死亡的痛苦更是人人有之。死亡本身也许并无所谓痛苦,死亡的事实给活着的人带来的恐惧也许远远地超过死者本身。人类害怕死亡,反抗死亡,否定死亡,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死亡的巨大黑暗将无情地吞噬人的一切冲动。没有比死亡更冷酷,没比坟墓更贪婪。人类、创造的一切都潜意识地否定死亡,人类创造的一切又都潜意识地表示着死亡的不可抗拒。人类从统一的混沌状态中走出来,必然的归宿就是死亡。伊丽莎白罗斯在《论死亡与临近死亡》一书中,提出了垂死的五阶段理论。第一阶段:否定与隔离。人确切地知道自己必然死亡。然后人即使到了垂死的时候,仍然坚定地相信自己不死。他否定死亡,否定所有关于死亡的消息。在否定死亡的同时自我隔离于外在的世界。自我隔离本身就意味着死亡。第二阶段:愤怒。人们否定死亡,然而在内心中又恐惧死亡。人在垂死之际,一方面坚定地认为死亡是真实的,另一方面又为渐渐逼近的黑暗恐俱万分。在这种二重心理作用下,愤怒的激情便喷发出来。垂死的人总是激昂地诅咒死神的不公平。第三阶段:祈求。愤怒又有什么用呢?钟声一响,死神就会把你拥入怀抱。这时一种讨价还价的侥幸心理便滋生了。这时,垂死的人暗暗地祈求神明的保佑,并对周围的人也表现出特别的宽容。第四阶段:抑郁。即使祈求仍不能摆脱死神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你终于绝望。面对即将失去的一切而悲伤。此时,垂死之人把自己彻底地孤立起来,沉浸在不可名状的抑郁之中。第五阶段:接受。经过否定、愤怒、祈求、抑郁四个阶段,你终于接受了死亡这一事实,仿佛所有痛苦都已过去,眼睛里闪着灿烂的回光。叔本华说:“我们怕死决不是因为死中有痛苦,一方面,痛苦显然是在死前这一面的,另一方面,我们正是每每为了躲避痛苦而投奔死亡……我们所以怕死,事实上是怕个体的毁灭。死也毫无隐讳地把自己表现为这种毁灭。但个体既是在个别客体化中的生命意志自身,所以个体的全部存在都要起而抗拒死亡。人的死亡是从混沌走向二元对立的必然。在客观的世界中,死亡就是人的必然归宿。人们反抗死亡只是表达着对生的眷恋。生的追求又必然导向死亡。人类就是这样在生与死的轮回中艰难地挣扎。
人生的第五苦:爱别离苦。人类在分裂之中,人类潜意识地追求融合。爱是追求融合克服分裂的表现。整个分裂的人生就是爱的人生。人类在爱的情感中达到对分裂的弥补。爱情人,达到生命的完整统一;爱名利,达到自我的扩张。然而,所有的爱都是以分裂为基础,所有的爱都不能真正地解脱分裂的痛苦。或许爱情就是最大的骗子,用虚幻的融合掩饰着人的根本的分裂!
人生第六苦——求不得苦。人的欲望不能与欲望的对象聚合为一体,欲望甚至整个精神都会像拉长的橡皮筋,找不到挂靠的地方就会弹回来打中自己。人的精神崩溃大都是因为欲望的橡条筋打碎了自己的支柱。人的欲求如同爱一样,本质上是由于分裂,而追求某种圆满。同样,欲求不能从根本上解脱分裂,克服缺陷,只能陷入追求、失望、再追求、再失望的恶性循环怪圈。当人处在圆满混沌的状态时,无所谓追求。因而也就无忧无虑,基督教用幸福美满的“伊甸园”来象征。人失去“伊甸园”的美满,便只好从现实中去不断地追求,由于现实的外在的追求,本质上是建立在不圆满的分裂的基础上,因此人永远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人永远“在途中”艰难跋涉而找不到归宿。
人生第七苦一一怨恨会苦。人生存在的根本的分裂和不圆满,当爱不能弥合时,就会用一种相反的感性方式来实现,这就是怨恨。爱的橡皮筋总是会弹回来打中自己,怨恨的锤子打出去后也总是会反弹回来击中自己的额头。所有外在的怨恨都会伤及自己;所有内在的怨恨都会伤及别人。为什么呢?因为怨恨从本质上也是为了克服分裂和不圆满,所以怨恨总是在对立的位置上实现统一。当然这种统一是病态的统一,怨恨的唯一后果便是制造痛苦。
人生第八苦—五阴炽盛苦。五阴即五蕴,即色、受、想、行、识。人在混沌统一的“伊甸园”中,无知无觉。然后,人从混沌中分裂出来,便进入一个有知有觉的生灭世界。世界的一切生灭都在人的知觉中,或者说人的知觉制造了这世界的所有界限和差别,因为有差别就有对立,有对立就有生灭的轮回。因此说,宇宙或世界的生灭,是建立在人类的知觉上。佛陀说,人的生与死,世界的起与灭,都是因缘和合而成,所谓“万法因缘生,万法因缘灭”。但宇宙有了因缘生灭的根本,则是由“识”与“名色”而来,也就是由主观的知觉的识体,与客观的所认识的对象相互交感渗透而成。这里的“名色”也就是色、受、想、行、识五蕴。其中“色”是指物质现象,受、想、行、识是人的心理现象。人走出混沌便陷人主体与客体的对立状态。因此也就有物和心的差别。物和心的交感造成无数形形色色的虚幻假象,折磨着人类的心智,迷失了人类的真我,使人陷入迷界而不得解脱,所以说五蕴如同五把烦恼之火,炽盛燃烧,使人难以脱离苦海。
佛陀在菩提树下顿悟成道,且于野鹿苑初转法轮时,与五位比丘说四圣谛、八正道的智慧。四圣谛的第一谛便是苦谛,也就关于人生苦难的真理。
人生为什么这样痛苦?是因为集!佛陀说第二圣谛便是集谛。集为因,苦为果。集又以“业”为因,以烦恼为缘。这里所说的业,也就是业障,也就是无明。无明就是执着于分别的现象,而迷失了人类圆满的智慧,如同乌云遮住了太阳。业有三业:身、口、意。烦恼有贪、镇、痴、慢、疑、见六大烦恼,见又包括身见、边见、邪见、见取见、戒禁取见五种,合称为十种烦恼。三业与十种烦恼,因缘合和,就产生出无穷无尽的苦难之果。而这一切,一言以敝之,都因为执着事物的差别,使自我陷入二元分裂状态。分裂是一切痛苦的真正原因,对立是一切痛苦的确实所在。所有的痛苦都在有对立的地方。
佛陀说的第三圣谛即是灭谛,消灭一切差别,融合一切对立,永离生死轮月。第四圣谛就是道谛,摆脱了差别而回,归人的圆满无余的涅槃境界,也就是实践了宇宙人生的绝对真理。
人生的苦难如同大海,人们在苦海中艰难挣扎。叔本华说,求生意志的冲动,就是无穷苦难的源泉。在基督教那里,当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知善恶果时,人开始有了智慧,人的眼睛明亮起来,能分别事物的善恶等一切差别。当世界的差别明朗起来时,幸福的“伊甸园”便悄然消失。与其说是上帝将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园,不如说是人类自己走出伊甸园;与其说亚当和夏娃是受了蛇的诱惑而偷吃智慧果,不如说是人类受自己的诱惑;与其说是上帝惩罚人类受苦,不如说是人类自己找苦吃。智慧就是人生悲剧的开始。在佛教那里,事物的差别即是虚妄之“相”。人执着于相,而陷入迷界,便是人生一切痛苦之所集结。佛陀说:“离一切诸相、便是诸佛。”
人类从幸福快乐的伊甸园走出来,人和自然便分裂为两个对立的存在。人和自然对立又演化出人与社会的对立,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这一切外在的二元对立,又是深深地根植于人的内在分裂一一善与恶,灵与肉的对立。所以伊甸园中的智慧果,也就是知善恶果。人的内在分裂导致人的外在对立。这些在柏拉图的哲学中得到了很好的描述。在西方哲学史中,所谓“两世界系统”的对立正是始于柏拉图的哲学。在柏拉图看来,人是外在两个对立的世界中—此世界和彼世界。此世界是感觉的,彼世界是理智的;此世界是时间的,彼世界是永恒的。’所有的差别都是源于感觉和理性的差别。这是大宇宙的二元对立。小宇宙也有二元对立,即灵魂与肉体。柏拉图说:“灵魂是神之确切的像,是不死的,明智的,齐一的,不可毁的,不变的;肉体是人之确切的相,是有死的,无智的,非齐一的,可毁的,可变的。”灵魂和肉体的关系,正如理智的世界与感觉的世界之关系。灵魂是神圣的,纯洁的,因此,灵魂倾向于“飞”回理智的世界。灵魂如果不能“飞”回理智的世界,就会与肉体联合,并依靠肉体而活动。灵肉联合的活动,就是所谓的意欲。这里的“欲”被喻为“黑马”。黑马不服理智的驾驭,灵魂便从纯洁的空中落到地上,与肉体结合而为有生死的动物。这是灵魂最痛苦的时刻。柏拉图的灵肉二元论通过亚里斯多德为后来的基督教神学提供了人神对立的论据。在柏拉图看来,人生的痛苦乃是灵魂不能与神为侣而降落到地上,并沉弱于肉体的快乐之中。黑马就是肉体的实现和客观化,灵魂与肉体的结合正如《圣经》所说的人的堕落。这便是人类一切痛苦之源的形而上表述。灵魂囚禁在肉体的监牢之中,黑马与御者就永远不能调和,人的所有理想便都不能实现,无限的苦难都表现在肉体的快乐之中,柏拉图又说,解脱痛苦的办法就是爱。爱介于人神之间,爱沟通此世界和彼世界。哲学就是爱的智慧。柏拉图以为,在爱之中,一切都合而为一。
然而,柏拉图的“爱”不是建立在统一的基础上,而是基于分别和对立。因为有此世界和彼世界,灵魂与肉体的对立,人努力去实现统一,去追求统一。然而,佛陀认为,追求统一,就不可能统一。因为统一不是实实在在的此在,而是永远虚虚幻幻的彼在,是理想的形态,是目标。人的“爱”只过是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人永远在追求的途中,理想永远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海市屋楼。因此,柏拉图的爱,不能实现彻底的统一。所有的爱,都在分裂之中。佛教的目的就是彻底消灭此在与彼在、理想与现实、神与人、灵与肉、此世界与彼世界的对立。人不是在追求的路上,而是在理想之中。超越一切分裂对立,所谓“立地成佛”,每一个瞬间都如山花一样圆满而又灿烂。
人类的痛苦起源于分裂,然而不仅仅是止于分裂。最大的痛苦是克服分裂而实不能克服,追求圆满而实不能圆满。人永远的追求,意味着永远的流浪。”人生的本质就是流浪!
人在旅途!
人在梦中!
色相:迷失真我的业障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心经》
人不是从自我本身发现自我,而是从自我的对象中发现自我。人类从伊甸园中驱逐出来,知善恶的智慧不仅仅是道德意义上的评判,而是所有事物的分析评判。当世界的界限明朗起来时,一个脱离了混沌脱离原始统一,脱离了真我的自我形象通过自我的对象而树立起来。自我的对象,也就是客观化的世界(我们叫它客观世界),客观化的自然(我们叫它客观自然),作为自我的对象,与自我同时萌生。在佛教中,客观世界或客观自然被称为“色相”。
人类已经习惯于从自我的对象中去把握自我,自我的形象也是随客观自然的认识的变化而变化。客观的世界并不等于客体世界,客观世界是观念形态,而客体世界是本体形态。人的观念是不断变化的,认识是不断发展的,作为自我对象的客观世界是变化无常的,因此,自我形象也是变化无常的。人没有永恒的自我,没有绝对自我,自我通过对象而确定,自我本身就是客观化的。
当敌人作为自我的对象时,自我是胜利者;
当动物作为自我的对象时,自我是高贵者;
当草木作为自我的对象时,自我是灵性者;
当宇宙作为自我的对象时,自我是征服者……
有一千种对象,就会有一千种自我形象。然而,客观世界是变化无常的,因此,人永远也找不到自我。然而,人又是执着地追求自我。当人从原始的统一状态中走出来,人的一个潜在的冲动就是要寻回自己,寻求自己。这是人的悲剧所在。这是分裂的悲剧所在。人永远流浪。人生的本质就是流浪。人永远也寻不到自己的归宿,人无家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