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呼鹰楼遐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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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行吟(6)

到苏州,虎丘不可不去。此处非园林,皆天然之美。其石、其水、其山尽出自然。本来苏州一表斯文,江南才子的形象;一个虎丘,却有着一段金戈铁马,惊心动魄的传说。两千五百年前,诸侯纷争,吴亦为一世之雄。其后吴王阖闻葬于此间,以十数万人建坟,金银为坑,灌以水银,有白虎踞其上,乃以虎丘名之。后秦始皇东巡,欲取陪葬之鱼肠、龙光名剑三千。正待挖掘,见有白虎踞其上,秦皇乃挥佩剑击之,虎遁矣。剑所劈断石乃陷为池,此剑池也。虎丘之中为千人座,一石之巨可容千人也。亦有一段血泪之说,谓吴王之坟,延工匠千人,为免泄漏机关,尽数杀之,血渗石而赭矣。此为苏州最震慑人心之痛史也。而最文明的亦为是处,传说高僧竺道生说法,无人闻之,遂拟石为徒众,顽石竟为之点头,篆以“觉石”二字者也。是时严冬,石之池也,竟涌白莲千叶,洁白如玉,清香远溢。今虽无白莲,然白雪虽输白莲一段香,却胜白莲七分白也;亦极其素雅而清幽。于是徘徊间又得诗矣!

雪花一夜落苏州,

千叶白莲石点头;

秦皇断得吴王剑,

虎迹难寻剩有丘。

虎丘另一好去处,当是云岩寺塔了。塔斜出,摇摇欲坠;千年古塔,危若垒卵,却与山河同寿。盖有罗马比萨斜塔之雄势;其惊心动魄,可出千人座其右,亦为一壮观也。

如果说最能体现中华文化那种天与人的和谐美,那就莫过于苏州园林了。苏州的园林艺术名闻遐迩;当首推拙政园,狮子林。江南好,奠过于江南春,日出江花,杏花春雨……王安石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更是一语道破。

而今苏州雪霁又为江南美景平添几分妖烧。我说了,大概也只有妙玉那种矜傲冷艳才可比拟。尤其在拙政园,水是眼波横,水是园林的眼,那百媚千娇尽在眼波中频送,令人消魂。拙政园中水就占了大半,若不是在冬天,那少不了岸柳依依,风荷田田的景象;水榭画廊掩映,长亭小轩错落;花径草陌横斜,奇峰怪石远近……曲径通幽处隐隐紫藤架、芍药栏、牡丹亭、杨柳岸……湖石重叠处,桥影如虹,引人人胜,只见傍石植树,临水栽花,点缀有致,楚楚可观,据云大有倪云林画意。那拱桥下涟漪荡漾,飘浮着片片残花,锦鳞悠悠,唼喋不休,也不理会游人,自由自在,慢条斯理来去。只是寒波间似有浮现薄薄的断冰,乃至锦鳞对浮着的花欲噙不噙……

这么美的去处,如何命名为“拙政园”?据说是在明代嘉靖年间,御史王献臣不满权贵当道,弃官归隐,买此地建国,以晋代潘岳“此拙者之为政也”句名之,发腹中牢骚。此后,太平天国时,又为李秀成的忠王府,忠王于此发布了不少讨伐清妖的檄文。我想这又为这个以美著称的文化名城,平添了几分可歌可泣的悲壮。

我想,这些当是苏州雄性表现的一面,那种拔剑而起,挺身而出的壮烈,慷慨,激昂,豪放,一改苏州给人那种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形象。这正好说明了中华民族那种崇文尚武,刚柔相济,阴阳和谐的文化积淀的深沉和凝重。沉思良久,所感连翩,援笔填得是阕,《水调歌头》苏州赋雪:

未识苏州雪,疑是梨花开。红楼谁入残梦,款款踏雪来?古寺冷枫还旧,只怕梵钟夜半,不惹客船哀。顽石点头也,说法莲花台。吴语软,侬谁者?“雪飞哉!”暗香疏影,梅自消瘦石中栽;应是三千剑影,却被忠王一唤,奋起拨天霾。池水无痕迹,断处已青苔。

(第19章)倘徉荣宝斋

荣宝斋在全国颇负盛名,可谓是书画界向往的圣地。此次赴京,当然也要往是处一览。初夏的琉璃厂,一清早,静悄悄,风丝雨片,稍有凉意。各店铺还未开门,我只在街上逡巡,隔着玻璃窗,足以感受其浓烈的中华传统文化氛围。一幅幅字画高悬,一件件古瓷陈列……

好不容易等到9点钟,荣宝斋终于开门了。在琉璃厂中,荣宝斋可算得是大哥大,有好几个门面,有的专卖文房四宝,有的专卖碑帖画册,有的专卖水印木刻等……

我径自直上其画廊参观,展厅甚大,估计展出两百来幅作品,且以名家之作为主,不过有很多名家,我却闻所未闻,至少在广东很感陌生。当然如一些大师级的名家如吴冠中、李苦禅、黄永玉就如雷贯耳。不过,广东的名家如关山月、黎雄才却在此处极为罕见,200多幅的作品中,只有黎老一幅三尺的山水,开价15万元,可谓奇货可居。在厅中,见到吴作人的一幅万里翱翔的两只雄鹰,但在广州我亦曾见过一模一样的一幅,那么到底哪一幅是赝品呢。至于黎老的那幅山水,真伪也不得而知了。听说过京津书画艺术市场赝品充斥,我想不至于连声誉甚高的荣宝斋也会深受其害吧!后来回到广州,说起黎老在荣宝斋的这幅画,有人说那是赝品,我为之一悚。此时,我又有看到朋友展示吴作人的那幅作万里翱翔的两只雄鹰,这是一个月内看到第三幅同样的画,但也有可能吴公画了三幅同样的画。

这里的画价都成千上万,甚至数十万。吴冠中的一幅四尺开三的画,开价5万,还要随意放在地上,更遑论挂之高墙者了。这就更使我怀疑此画的真伪了,吴冠中的画真可以随便往地上一放么?不过,名家的画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墙上都挂不下了,那就只好委屈他也未可知!

在荣宝斋大约看了一个多小时,总的印象是够气派,真不愧是书画艺术的圣地。但东西实在地太贵了,连水印的复制品,不过16开纸的一幅小品,多是齐白石的,竟也有赵少昂的。叫价都在200元以上,这显然不是冲着工薪阶层的。无怪乎大半天来者寥寥。整个琉璃厂分东街西街,只一些老街坊在那里嗑牙闲聊,可以说是门可罗雀。连喜爱中国文化的老外,也不见踪影,那颇负盛名的“翰海拍卖公司”更是大门紧闭。

不过,在街头巷尾,却有不少个体古玩档,老板照常开档,卖的多是些小玩意,如小佛像、小香炉、烟壶、骨雕、狗牙雕刻、铜钿、笔筒、盂之类,但不知其是“坚”是“流”。

生意艰难,何不改变经营策略,大酒店尚且搞大众化,卖楼也有安居房,其实人民大众也亟需要精神食粮,书画何不改变一下居高不下的策略。在广东,这可要灵活得多了,古今艺术品拍卖公司早就在前两年作了成功的尝试。过去,他们由一个月一次的周日巡回拍卖,进而两星期一次,现在更是一个星期一次,把书画珍品上山下乡送到由农村发展的新城市去,为这些富起来的新市民送去精神食粮,使这些过去的农民在享受现代物质生活同时,也享受到现代的精神文化生活。

(第20章)居庸雄关

上京必登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往日由八达岭上长城,如今开辟了居庸关,好汉又多一去处。其实,八达岭只是居庸关的北口。居庸关在延庆县,距北京50多公里。四面崇山峻岭,峭立屏障,遥迤北去,如蜡象驰于高原,颠连云天;关外北地,朔风必至,虽说是春风已度,群山仍草树疏叶,绿少黄多;而危石如刃,刮风割云,低啸烟尘,苍凉而壮烈。

眼前有雄关两座,修葺不久。城楼悬新髹巨匾“天下第一雄关”,朱漆素底。城墙按原貌新垒,伸延而出,直上太行山脉连绵的峰巅,匝绕千山万壑。箭垛如鳍,雉堞若鳞,烽火台如趾,望去活脱是千条蛟龙苍莽腾飞。山势最险峻之处,人工修葺未及之处。残垣断壁的古砖经风霜剥蚀,已与崖壁靡合一体,雄峙于天地之间。新城约略可感受当年“天险”的气势,只是已无戎机。昔日只容单人匹马仄身而过的隘陉,已成高速公路,贯通南北。虽然复制了明代的战旌遍插,一看只等同儿戏,为招徕游客而已。如果花30元购票上此新城,我宁可在塞上人家的断垣上眺望群山,凭吊这边塞残烟间古长城遗迹,感受沙场的悲壮。

长城记载了中国两千年的战争史,冷兵器的厮杀,使诸侯帝王只能以玩弄二维空间部署战争。公元前221年,秦皇席卷天下,囊括六国。于是修筑长城,君临九州。为抵御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等少数民族跃马中原杀掠百姓。历代皇帝为抵御这些飘忽不定,强悍善战的胡骑,就“因地形,用险制塞”的战略方针,朝朝代代修筑长城。所谓“天下九塞,居庸其一”,可扼京城咽喉,以探中原之囊,为兵家必争之地。“居庸”者,乃秦皇称民夫“庸徒”,大量庸徒在此筑关城,遂称“居庸关”。据史载北齐时一次就征发180万人修筑居庸关450公里长城,可见工程之浩大。

然居庸关不拒李自成长驱南下,直捣北京。故在昌平公路交汇处,立有李自成跃马雕像以志。而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洞开山海关,有清入主中原,使中国的封建社会延续数百年。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尚未立国,唯印第安人赭面纹身,披翎裸奔,狩猎荒蛮,历经二百余年,却比我们跨前了一个世纪。

皇帝用鞭子驱使的“庸奴”,以当年的极原始的生产力,全凭血肉身躯将数以亿元计的土石方搬上陡峭百丈的峻险。《汉书》亦不禁叹日:“僵尸满野,流血千里。”盂姜女千里一哭为良人,长城万里尽倾崩。表现了中国人民痛恶战争,反对战争,渴求太平的日子。直至黄河咆哮,呼吁“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长城,重振中华民族的雄风,这时的长城是众志成城的血肉“长城”。抗战初期,八路军就于长城平型关、雁门关下,全歼日寇坂垣师团三千余人,击毁汽车一百余辆,缴获大批武器和军需品,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人民军队,真长城也!

逡巡长城之下,此天成谷地,太阳照于山而荫于壑,山上山下如隔阴阳,城外野村,炊烟无痕,庭院瓜棚豆架,碌碡磨盘闲置,鸡犬无声,以避日晒。山下一畦两畦的黍粟离离,一株两株的白杨飞絮,灰鹊低飞,眼前一切,挥之不去。一片恬淡怡静的田园景象。若孟姜女尚健在,大可以与万喜良“你织布来我浇园”夫妻双双把家还。有两三农人取所种西红柿、青瓜在城下兜售,青红相间,长圆相迭,多肉而汁液欲滴,惹人馋涎,望可止渴。我问农人,“番茄怎么卖?”农人不解而觑。看我是外地人,便明白。即秤与我,伸两手指,乃付两元,得五个大番茄,咬之茄汁涌口,顿觉微酸且甜,自生清冽。归而感填《六州歌头》词乙阕以志:

长城望断,居庸万千山。征尘暗、朔风劲、也春寒;路犹难。多少将军发,征夫泪,边草白,埋枯骨,涸腥血,千年间。断刽残戈,今日谁曾识,锈迹斑斑?唯太行八陉,秦月汉时关。孟氏一哭,尽倾残。边寒村垅,离离黍,唯耕具,竖磨盘。当年事,斜阳里,付笑谈;不复还。指点烟云远,匹夫去,铁休弹。豪气在,长虹贯,只等闲。今日城台新筑,问谁记,旧日容颜?古之明月在,一样似弓弯!须向前看。

(第21章)天坛柏林

北京初夏,牡丹红罢又蔷薇,绿杨满城飞絮。晨光熹微间,记起天坛曾游……

十年前,祈年殿准许人,此次乃拒之矣。天章云锦,雕梁画栋,只作槛外观了。于殿外围墀了望,天地高远,辇道宽平坦阔,目不可止。真够帝都气派。可想祈年之仪相当大阵仗,衮衮诸公弹冠振袍,汗出如浆也不敢哼呻。虎豹熊象亦驯服列队,旒冕大纛在钟鼓号角齐鸣声中猎猎飘扬,以天子为首,隆重地缓缓走向天坛,诚惶诚恐地匍匐于丹墀,九跪一叩,以祈求上苍的恩泽庇佑,足见人对天的敬畏。

而撼我心者,乃禁墙之内一片翠黛的古柏。其大可百围,铁干虬枝,黛色参天,几可屯风宿雾,虽霜皮突兀,千瘿万瘰,历数百年风霜,吸日月之精华,得天地之孕育,铸就其魂。豪若将军,排列方阵,齐齐整整,枕戈待旦,执仗于大殿四周,肃穆威严,俨然撼山易,而不可撼其丝毫。其干粗极,鳞皮如绳,若从地里磊落怒旋而去,虽扭而不曲。此生态正好诠释太极的奥秘,螺旋状的缠劲,比之直的躯干呈更大威力。柏的形相正如“道”,演绎着以静待动,以不变应万变,阴阳两仪生太极的最高境界。它积聚最大的内劲拔地而起,犹如地锥,犹如天柱,把地中的水分尽可能地摄取,化作常青的柏叶,以证明宇宙间五行生生息息,周而复始的循环,水生木、木克土、土克水……为此,依《蓦山溪》之谱,填词乙阕以记:

三千壮士,兵马开浑沌。宫阙旧时风,空剩有,皇家金粉。征袍似铁,铁戟也生苔,谁人问?共仇愤,热血腔中喷。列成方阵,黛色参千仞。旋气直其身,山可撼,难摇其本。风霜突兀,心已许神州,日月印,春秋信,万里雄风振。百年之柏,生命力不亚于松,其劲亦不亚于松,人不可望其项背,自显涉小,若心怀非想更自惭形秽,更遑论“蚍蜉撼树”。柏历经百年,存浩然之气,发千里之风,于隆冬而不衰,可谓“松柏长青”。

广东有扁柏,不及人高,粤人撷之,杂以碎花清供神前。现代兴绿化。剪平以灌木作园林之围,人可一跃而过。而天坛之柏高可参天,耸翠矗青,遮天蔽日,气度非凡。其气势,若十八万禁军严阵以待,分明是另类“兵马俑”,有乔木不朽之生命,壮士腾云之豪气,更有中华民族之魂浩然荡乎天地。我不由得摸摸它苍劲的树干,叩之戛然作石声,那十围之抱,千丈之望,其熊腰虎背,令人敬畏。若试发狠劲挥以老拳,乃被反弹数丈之外,它却纹丝不动,其太极之功竟达炉火纯青的境地,说明“道”之所存也。

祈年殿有柱四根,象征四季,里外十二根朱栋象征十二个月和十二个时辰,一共二十八根栋梁,象征二十八宿,这二十八条柱支撑起象征天穹的殿宇之顶。此一片柏林何尝不支撑着一方天,故我谓之地锥,谓之擎天柱。而古老东方这边天,正是中华民族之林支撑了几千年,而且世世代代地支撑下去,长青长绿,其林之茂,隆冬不衰。

(第22章)黄叶村访曹

北京香山下有黄叶村,270年前,曹雪芹在这里走到了他人生的终点,发出了他生命最后灿烂的光芒,为世界创造了一部不朽的文学名著《红楼梦》。

“曹雪芹纪念馆”是新辟的景点,因为十年前,我在鲁迅文学院进修时,曾去过香山看红叶,并未听说有这个好去处。如今的香山下,新建了北京植物园,纪念馆就设在国内。原来此处就是黄叶村,我不明白香山漫山红遍,为何山下之村却名“黄叶”,同是秋光,山上热烈,山下凄凉。其实,野村已非昔日,四周是人工修剪整齐的花木,分有月季园、木兰园、牡丹园等。园间多植苍松,松间多喜鹊,聒噪飞翔,不避生人。这个谧静、清幽之处,的确可令人品味人生。

纪念馆由四出旧式庭院组合而成,可以想象,曹雪芹在此披阅十载,徘徊于门前歪脖子老槐树下搜尽枯肠,以“一把辛酸泪”,写下“满纸荒唐言”。笔下描写的黛玉葬花的情景,到如今还是那么催人泪下。尽管这《红楼梦》并非真有其事,但也是曹雪芹命途乖蹇的写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令人信之凿凿。曹公的像立在丛丛翠竹间,“斑竹一枝干滴泪”,如同潇湘馆的景色留在此间。曹公所描写的花团锦簇的胭脂队伍,锦衣玉食的温柔之乡,觥筹交错,鬟光鬓影,环佩归魂,感慨系之,遂填词一首,选用词牌“风人松”以壮悲凉之色:

西山红叶照秋风,黄叶落村中。荒唐满纸辛酸泪,一声声,还听梵钟。寻得红楼旧迹,谁知寂寞曹公。一书写尽胭脂红,公子是英雄?玉人泪染潇湘竹,记当时,“好了”是空。二百余年过去,村前流水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