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呼鹰楼遐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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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行吟(1)

(第1章)人山乃为仙

——《黄山》画册代序

黄山,云、峰、松……在天地咫尺间缥缈,浩瀚,极尽宇宙之无穷。登临其间,观云海之茫然,拂万壑之松烟,始信人之为沧海之一粟也。故有“始信”峰云云……

然而,人于此间,又超然而脱俗,觉得与宇宙融为一体而产生的满足感,那真是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真谛。黄者,黄学,老子之学也。到此间,便会无师自通地顿悟到“无为”的最高境界。黄山,就是形象化了的“老庄”之说;形象化了的“易学”阴阳、五行在这里变幻出无穷无尽不辨真假,若有若无的奇景……叠蟑如“艮”,松峰如“震”,云壑如“兑”,松涛如“巽”;“乾”日出,“坤”重山,“坎”飞泉,“离”云海。好一卷活灵活现的“易经”。卦卦的相生相克,又衍生出六十四卦象,变化莫测。变幻无穷。而黄山阴晴雨雪,春夏秋冬更无穷无尽地变化出人间仙境。一云一峰,一松一石……无不演绎出中国五千年文明对宇宙奥秘多维的思索。

尤其是云海,云朵得了道,无欲无求,成了不浮鹅毛的弱水,那无声的咆哮,那凝固的澎湃,那无依的汹涌,无不体现了一个“虚”,却又是那么慑人心魄,令人荡气回肠。旭日的喷薄,所产生的崇高美感,真使人感到宇宙的伟大,人在此间只会自觉渺小,对着太阳的降临,自会汗颜无地。一切一切皆归于“无”。当天空出现了佛光,更是洞烛得人无形可遁。

山,透出仙风道骨,峥嵘如削,这就成了青峰,在云烟中若隐若现,似有还无,静观着无心出岫的流云;如同人定的老道,那童颜鹤发,那拂尘正是苍松和飞泉。打坐天地间,千古不变地摆着无欲无求的姿态。

松,几百年来,并无所求,餐风饮露,乃得日月之精华,万古长青。偃蹇苍劲,噬石拂云,柔以制刚,是为道之真诠。否则,如此风雨烈日的淬砺,早已化为灰烬,扬弃殆尽了。

黄山,名副其实的“黄”,黄道之山也。到黄山,岂止是赏心悦目,看看好山好水的风景。更高层次的艺术欣赏,在于其顿悟到中国五千年文明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

(第2章)读黄山

黄山,大自然创造出的最杰出的艺术品,天地间陈设,千古不朽,浑然天成的开凿,鬼斧神工的斫錾。大巧若拙的巨石天外飞来。《红楼梦》中补天之后,女蜗所遗。似是一触即发,奔雷滚落,其险也如此,危危乎,然经千年,疾风狂雷亦未能撼其毫厘;精雕细刻的石笋如千笏参天,一竿竿解箨于云霞,滴碧吐翠,云遮雾掩,不尽奇诡。烟霭中的奇峰,更是变化莫测,气象万千。莫不是一个画师一挥如椽之笔,在天幕间即席图画江山。看,山有云而得气势,云因山而有态度。这就更使黄山显出其通灵之气,体现了老庄哲学中“清静无为”。看一片片白云无心出岫,缥缈、深邃,白茫茫的云海悠然飘逸,空灵中隐隐约约可见奇峰突兀。最是迷雾中的始信峰偶尔露出峥嵘。黄山,正如其名,黄者,道也;黄道之山,得道成仙之山。

山上是云雾缭绕,山下是草木萋萋,本已深秋,万壑的松籁,山鸣谷应,澎湃呼啸。细看似是《易经》的“颐”天地自养万物。上为“艮”山也,实;为云遮,虚。下为“震”木也,摇曳于山,上虚下实,“颐”状若呐喊之口,故为草木之啸也。

巉岩峥蝾,凌空危立,又似是“蒙”,上“艮”下“坎”;坎,水也,象征险。此“蒙”卦象形是山有险。“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山上之泉终成滔滔江河;君子当效此卦,培育品德。大自然在谆谆教诲,可惜顿悟者颇鲜,悟道者乃羽化登仙矣!

一重一重的山,“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据伟大的地质学家李四光考察,黄山成形于冰川期。多少万年以来,黄山一直不朽地存在着。“艮”卦是山的重叠的象形。稳重,静止千古,君子当效之,心静处当静,不作分外之想。无怪乎宋代儒家极力推崇山岳之静。周敦颐曾说:“法华经全卷,可由一艮卦代替。”黄山——一个典型的禁欲形象,一切都在自然之中。静谧、空灵……山自高、松自苍、石自怪、径自幽、花自发、鸟自鸣、泉自流、草自荣……是的,黄山的石,怪且雄;黄山的松,奇且劲;黄山的泉,清且无尘。一切都与世俗无争。在云的世界里以静待动,春去秋来,风花雪月,四时都极尽其美。

我上黄山时,正值深秋,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秋为兑“金”与山上之秋合为“咸”。“咸,君子以虚受人。”老子的哲学,最重一个“虚”,只要能虚,方可看透客观“有”的世界深处,达到更高“无”的境界。黄山缥缈有无之中,隐隐约约,偶尔峥嵘。山色有无中,空灵至极。为人当如是,君子虚心,不可有恃无恐,人的品德自然也如黄山那么美了。

黄山最令人难忘的是劲松。苍劲的松如蟠龙,如蟒蛇,如飞虬,如腾蛟……在悬崖峭壁,咬紧岩石,拂云扶风,千苍万黛,木中之伟丈夫也。“小过”卦可象之,山上之松,形如飞鸟,亦盘旋欲飞。“震”“巽”均为木,“震”亦是雷,山上之雷,声小。所以小有过之。君子当谦恭,克己。山上有松挺立山风,如“渐”。渐长成,挺拔伟岸,无畏天地,山也显得崇高。君子之德渐浙蓄积,曰: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总之,游黄山,岂止怡情山水之间,且是在读一本活生生的《易经》,它形象地向人们展现了“道”的真谛。

大自然创作了如此杰出的艺术瑰宝,按“道”的审美思想,把宁静,空灵,用山石,林泉,云烟,苍松构成这艺术的宏篇巨制。也或许是中国人按照“天”的启示,悟出了这“天人合一”的哲理,从黄山的奇景取得佐证,更丰富“道”的学说。攀上天都峰,当一步一步跨上一千八百级石阶,气喘咻咻,呼吸通天;当扶着铁索走过只有一米多宽的“鲫鱼背”,两旁是万丈深渊,脚底下风起云涌,真令人感到千步登天心的震撼。眼底是云海凝固了的壮阔波澜,排山倒海似的磅礴云天。这时,真正地,透彻地体会了“天人合一”。看看天,会蓦然地感到自己的身躯实在是太渺小了。然而,一览众山小,伸手摘云,吐气如虹,叉会觉得荡气回肠,顶天立地,视五湖如杯,三山如砥,惊觉到人的胸怀又是那么博大闳深。我想,人人都能在游黄山而顿悟,尘嚣的城市会变得如黄山那么的恬淡,人人会自由得像黄山云那么无私无畏。

(第3章)风雨黄山

下了飞机,由屯溪驱车向黄山奔驰。远远望去,黄山是那么的清爽脱俗,简直是一幅巨擘山水画,而笔墨皆出自大自然。山雨欲来,风起云涌,滂然泼来的水墨任由天云涂抹,墨作五色,浓淡得法,挥洒大方,渲染自如,其势取自风向,更觉磅礴。而山间苍莽的松林,翠绿的丛竹,是天公调了石绿,石青,藤黄色,层层的点染,苍郁浑厚而极富亮度,层次分明,光是绿就分翠绿、碧绿、嫩绿、墨绿、青绿、黛绿……就像石绿色也分头绿、二绿、三绿一样。但大自然的神笔却抹得很有油画的效果,惜眼一看就知是中国画的风格。无怪乎历代的大画师都强调“师法自然”“师造化”了,原来大自然本来就是艺术的高峰。

到底是黄山上吹来的风,比起广州城的风要清爽多了,起码不杂有汽车屁的味道。深深的吸一口,要比吃什么生猛海鲜受用多了。在大都市住久了,乍来到这黄道之山,清奇致逸,濯虑涤俗,超脱红尘,充满了仙气,始觉得做人真正的舒服,心境顿然开朗凉净,那清醒新觉,心旷神怡的怄意,莫可名状。只是这风渐渐的飕然生冷,雨哗哗飒然而至矣!抬限望时,高人云霄的山峰悉已隐形,四郊滂澍,白茫茫一片,但也觉得这风雨是高处所蓄,兼有清寒,具巨石沉渊之势,凛凛然横扫四野。车外所见,为烟雨尽断。公路虽是铺得坚固,但亦为奔流冲缺基础,急湍漫溢,淹处只浮断渚,树木飘摇,山石滑坡,华东多水患之地,景况苍凉,神仙地之憾也。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便到了黄山下,只见得树间白雨跳珠,烟雨空濛,浸润千里。须臾,云锁雨霁,依依而洒。黄山虽是不乏松树清泉,只是此时山林尧冥,但闻汩没,万木无声,千峰忽送,烟景万状。又听得水声訇訇,远听似急鼓千槌,循声寻去,乃洪飙奔腾,近听了,则若雷霆万钧,颇感摄魂攫魄的震撼。令人临流却步,心胆俱寒,毛发尽竖……

本来一条挂自崇山的清涧,此时啸聚了千壑的飞泉,势如冲破栏栅的万马,激昂地长嘶着,争先恐后地挤拥奔突,激溅的浪沫,如同扬着卷起的烟尘,居高临下,势不可挡,那垒叠的巨石也不得不低首跪伏在一边,任由这千军万马的洪流在它们的背上践踏而过。黄山的清流一直给人的印象是那么的有涵养,要不就慷慨地引吭高歌,要不就腼腆地浅唱低吟,忽作如此的冲冠一怒,虎啸狮吼,狼奔豕突,一泻千丈,不可收拾。原来黄山不但有雄壮的山,也有豪放的水。大自然不但有美的魅力,当其蓄久积发的能量,喷薄一触,卷起巨澜,竟具有如此威慑的震撼力。

水本为至柔,涓涓之流尚可颓崖穿石,更奈何奔漩飞轮,狂泻腾马的洪流,挟着泥石急转直下,更是翻江倒海,摇撼着巨岩,冲刷崖壁。溪涧两边依然的松茂竹秀,滴着青翠,蓊郁参天;但一经雨洗,群山阵阵苍。望处石壁尧京,云生烟起,如无道径。难道这层层葳蕤的低翠垂碧,点点滴滴,汇集积蓄成势若万马奔腾的山洪,倾泻出山?

不必再上千仞的巅峰,阅读天地间的“大块文章”;也不必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窥伺,等待一丸红日降临人世。在这疑是九天飞落的洪流边,领略黄山雄壮的力度,重新认识黄山的雄奇、壮观。在擂响战鼓一般的山洪边,抬眼黄山之巅的云烟,更令人回肠荡气,激励奋进之心。

黄山,无论是晴是雨,在高在低,观静观动,横看竖看,总是那么气壮河山,那种大义凛然、器宇非凡的风范,那种顶天立地、冷眼世界的气度,那种啸傲烟云、块垒一吐的胸臆,那种排山倒海、翻天覆地的胆量正是象征着中华民族的伟大之处。

原来这条奔腾的洪流却有诗一般美的名字——桃花溪。须睛日,看桃花流水,潺潺的流水,如鸣筝、如弹琴,尽是诗情画意。幽篁滴翠,庭院索壁垩檐,掩映其间,完全是小桥流水,与世无争的隐士格调。

而现在却拔剑而起,皆因风云突变,万千壮士,跃马横戈,击鼓呐喊,冲锋陷阵,大丈夫当如此也。这就是黄山静与动的修养和素质,与长城,与长江,与黄河共天地长存于神州。

(第4章)天都摘云

云呼虹吸上黄山,此去九霄咫尺间;

一怒共工冲千角,青天刺破数峰闲。

这是我在一步一步攀援黄山石径时,口占之七绝。

董老曾有诗题于前:“奇险天都著,遥观亦有缘,大雄无与并,苍浑莫之前。”天都峰海拔1810米,乃黄山之最奇险处。与莲花峰、光明顶三足鼎立,雄踞群峰之上。其险也,巨石壁立,犹如拔地而矗,擎天而立。

从玉屏楼下来,东方欲晓,群峰潜形,天色瞑蒙,只一抹鱼肚白渐渐地透出微曙,黛云似是才烧着的煤层,只边缘处暗红一线,又渐渐地旺起来,现出红亮。于是看到了青黛的天幕一抹胭脂。莲花峰、天都峰原形毕露,一只硕大的“松鼠”正欲跳过耕云峰,跃上天都峰,这便是“松鼠跳天都”。两块岩石的组合在朦胧中竟是栩栩如生的松鼠。于是又有了“五老上天都”、“仙人指路”、“二仙过桥”……,老天爷真是匠心独运。

一对老人,停停走走,拿着一本黄山导游的书照本宣科,津津乐道这些神奇的故事,指点着这些似是而非的石雕,乐得呵呵一笑,说说笑笑又向着山路走去。我很快地走过他俩老的前头,但也不由得驻足听这两位老人说的故事。居然也随着老人的指点,瞻仰这些巨岩,想象着它真的具有生命,做着千古不变的动作。

天都峰,仰面望上去,企足延颈也望不及其项背,只闻云深处隐隐传来人声。石径陡峭,斜上云端,幸有铁链可援,手足并用,才可攀登。呼哧呼哧,气喘如牛,呼吸通天。抬头望,白云生处,松石欲飞;惊回首,天高地迥、松涛呼啸。人在其间惊魂慑魄。或许我有轻微的畏高症?不过,我在船厂当钳工,爬上十多米的桅杆顶四处并无依傍,也未有如此紧张。千丈峭壁,下临无地,我想,如果“投以木瓜”也不知何日才会落到地上。下面云遮雾掩,深不可测。将爬上顶峰之时,铺设的石阶也尽,再没有泥土。全是实实在在的大块巨石。巨石状如巨兽腹背,无可攀附。最险要数“鲫鱼背”。

“天桥”隐于白云浮腾之处,蟠虬似的怪松从石隙挣出,挺拔云端,在悬崖峭壁施展身手。我真敬佩这些松树的生命力。然而,就在“猿猱欲度愁攀拔”连飞鸟也难以落脚的斧削的巉岩,松树竟可扎根。遥想明万历四十六年九月初四,徐霞客走上了天都峰。他是“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耸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手足无可着处……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至1937年怀宁吴玉刚等几名石工在这“手足无可着处”的陡壁上打进一根又一根的钢钎,在石壁上凿出一级一级的蹬道,他们爬上了“鲫鱼背”,此处1770米商,长约10米,宽仅0.6米,纯石无土,两侧是千仞绝壁,下面云海浮动,风吹雾涌,人在此处,顿觉天旋地转,不能自持,十分惊险。可以想象这些石工开凿是如何艰险。

我心惊胆颤地跨过了“鲫鱼背”。站在天都之绝顶,只觉得黄山千峰尽皆伏于脚下,独莲花峰与抗。天风呼呼啸于耳畔,风起云涌,云海澎湃,波澜壮阔。天都之巅有松有柏,如臂而曲立,挺拔纵横,摇曳苍翠而拂云,其姿如猛虬,张牙舞爪,昂首而斗天。我很感振奋,全然忘却了刚才的惊惧,流云在我面前飘忽,伸手可采。一时间豪情奔涌,高吭一呼,回荡于万壑,遏云流音,清远不绝。

过去登上天都,还得从原路折回。直至1984年7月1日浙江温岭石工队长朱士连,人称“大胡子”,也是用钢钎开凿了天都峰南麓至半山寺。现在下山不必再循老路,更可看到沿途的天然奇景,我想,真正征服黄山的不是我,而是徐霞客、吴玉刚及“大胡子”。据说,再早还有在天都峰上高歌“盘空千万仞,险若上丹梯”的唐代岛云和尚。我能登上天都峰不过是借助吴玉刚及“大胡子”所开凿的蹬道,再神气也神气不过他们。就说吟诗,也有岛云和尚《登天都》在前。

就在下山道上,我发觉前头坐在树下小憩的竟是上山时所遇的那对老人。俩人正凑在一起翻看那本黄山导游书,读着天都峰下“童子拜观音”的神话。还煞有介事地争论着。我不禁赫然。在这对老人前,我也神气不起来。不过,我终也算得上登上千都峰者千万分之一员。

(第5章)黄山松

少年时学画,尤爱黎雄才写的山水,特别是他写松,苍黛之间犹显遒劲。凡报刊载的,书店卖的画片,我都收集,爱不释手,每每临摹,惜乎未得其什一。道理很简单,未亲身体验过,未见过这些真正的劲松。

这次黄山一行,这才亲身体验到了苍松之劲,在乎云峰之间,一株一株,一千一千皆有黎大师的笔意。其浓淡、敷色、皴擦、运笔、渲染……皆出自然,妙于天成。无怪乎许多画家的作品多钤“师造化…”“取法自然”等闲章。

尤其挺立在绝壁、悬崖、峰巅上的苍松,其根如蟒、如蜥,搅缠着,争相噬咬,破其坚而吮吸大山之精髓,得日月之精华乃啸傲于烟云,顽干古根似是铜皮铁骨久经淬砺,极尽刚强,破石惊天,横空出世,似苍龙从石中进出,欲搏九霄。其枝更为鳞爪,汹汹而舞,似有震怒之吼,山呼谷应,其叶如针,千簇万簇,团团轮轮,苍翠欲滴,似碧云翠霞凝于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