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最难忘的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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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用胡适给傅斯年的一封私信收尾(6)

丁文江的“新式的独裁”论

在胡适的好朋友蒋廷黻等走上主张独裁的路子以后,1934年12月18日,好朋友丁文江又大神附体,发表了《民主政治与独裁政治》(《大公报》星期论文),也大唱起独裁的调子。丁文江说:“近年来许多人——不赞成独裁的人如威尔士(H.G.Wells)、如罗素(Bertrand Russell)——都觉得真正的平民政治事实上不可能。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以为大家都识字,选举权普遍,政权当然是在选举人手里的了。近几十年来的经验才知道是不然。多数人对于政治根本没有兴趣。他们识了字是看体育新闻(Sporting news)、读侦探小说。政治上的问题除非是为他们直接有利害关系的,他们绝不愿意过问。同时靠政治吃饭的人又发明了一种骗人的利器——宣传。宣传是要组织的,组织是要钱的,于是就是在西欧选举权普遍的国家,实际的政权旁落在出党费、开报馆、办无线电广播的人手里。所以现在连反对独裁的人对于民主政治都发生了很大的疑问。”“胡适之先生说:’民主宪政只是一种幼稚的政治,最适宜于训练一个缺乏政治经验的民族。‘这句话是不可通的。理论的根据我们姑且不讨论;事实上看起来,民主宪政有相当成绩的国家,都是政治经验最丰富的民族。反过来说,政治经验比较缺乏的民族,如俄、如意、如德,都放弃了民主政治,采用了独裁制度。足见民主宪政不是如胡适之先生所说的那样幼稚的。’民主政治只要有选举资格的选人能好好地使用他们的公权。‘不错的,但是这就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事。所有行民主宪政的先进的国家,都还没有做到这个地步。”“胡先生说:’民主政治的好处在于不甚需要出类拔萃人才……在于集思广益,使许多阿斗把他们的平凡常识凑起来也可以勉强应付。‘他似乎相信,’两个臭皮匠,凑起来是个诸葛亮‘。他太乐观了。事实上两个臭皮匠,凑起来依然是两个臭皮匠!……”“’试行新式的独裁‘!我们应该注意’新式‘二字。因为新式的独裁与旧式的专制是根本不能相容的。胡先生说,’打倒专制‘的口号可以使统一不能成功,这是真的。但是大家要打倒的是改头换面的旧式的专制,并不是新式的独裁。独裁如何才可以算是’新式‘,我以为有以下的几个条件:一、独裁的首领要完全以国家的利害为利害。二、独裁的首领要彻底了解现代化国家的性质。三、独裁的首领要能够利用全国的专门人才。四、独裁的首领要利用目前的国难问题,来号召全国有参与政治资格的人的情绪与理智,使他们站在一个旗帜之下。”“我已经说过,目前的中国这种独裁还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大家应该努力使它于最短期内变为可能。放弃民主政治的主张就是这种努力的第一个步骤。”

“一定是那残民以逞的旧式独裁”

丁文江文章发表后十二天,1934年12月30日,胡适写《答丁在君先生论民主与独裁》(《独立评论》第一三三号),表示失望。胡适说:

我仔细读了两遍,很感觉失望。他对于英美的民主政治实在不很了解,所以他不能了解我说的民治是幼稚园政治的话。民主政治的好处正在它能使那大多数“看体育新闻、读侦探小说”的人,每“逢时逢节”都得到选举场里想想一两分钟的国家大事。平常人的政治兴趣不过尔尔。平常人的政治能力也不过尔尔。然而从历史上看来,这班阿斗用他们“看体育新闻、读侦探小说”的余闲来参加政治,也不见得怎样太糊涂。即如英国,那些包办“骗人的利器”的人们,当真能欺骗民众于永久,岂真能长期把持政权了吗?伦敦的报纸,除了《每日前锋》(Herald)外,可以说全是保守党的。在几年之前,《前锋》报(工党报)的销路小极了,直到最近几年中,他们才采用“读者保险”计划,才能与其他通行的大报竞争。然而英国在这几十年中,保守党是否永执政权?工党何以也能两度大胜利?自由党的得政权以及后来的瓦解——更奇怪了!——却正和他们的党费的盈绌成反比例!美国的全国财权当然是操在共和党的手里,然而我留学以来,不过二十四年,已看见民主党三度执政了。可见这班看棒球新闻、读侦探小说、看便宜电影、听Jazz音乐的阿斗,也不是永久可欺骗的啊!所以林肯说得最公允:“你可以欺骗民众于一时,而不能欺骗他们于永久。”英美的民主政治虽然使韦尔斯、罗素诸人不满意,却正可证明我的意见是不错的。英美国家知道绝大多数的阿斗是不配干预政治,也不爱干预政治的,所以充分容许他们去看棒球、看赛马、看Cricket、看电影,只要他们“逢时逢节”来画个诺、投张票、做个临时诸葛亮,就行了。这正是幼稚园的政治,这种“政治经验”是不难学得的。……

现代的独裁政治可就大不同了。独裁政治的要点在于长期专政,在于不让那绝大多数阿斗来画诺投票。然而在20世纪里,那是不容易办到的,因为阿斗会鼓噪造反的。所以现代的专制魔王想出一个好法子来,叫一小部分的阿斗来挂一个专政的招牌,他们却在那招牌之下来独裁。俄国的二百万共产党、意大利的四百万法西斯党,即是那长期专政的工具。这样的政治与民主政治大不同之点,在于过度利用那班专政阿斗的“权力欲”,在于用种种“骗人的利器”哄得那班平日“看体育新闻、读侦探小说”的阿斗人人自以为是专政的主人:不但“逢时逢节”去做画诺投票的事;并且天天以“干部”自居,天天血脉贲张地拥护独裁、压迫异己、诛夷反动。

换句话说:民治国家的阿斗不用天天干政,然而逢时逢节他们干政的时候,可以画“诺”,也可以画“No”。独裁政治之下的阿斗,天天自以为专政,然而他们只能画“诺”而不能画“No”。所以民主国家的阿斗易学,而独裁国家的阿斗难为。民主国家有失政时,还有挽救的法子,法子也很简单,只消把“诺”字改做“No”字就行了⑥。独裁国家的阿斗无权可以说一个“No”字,所以丁在君先生也只能焚香告天,盼望那个独裁的首领要全知全德,“要完全以国家的利害为利害,要彻底了解现代化国家的性质,要能够利用全国的专门人才”。万一不如此,就糟糕了。

在君先生难道闭了眼睛,不看见独裁国家的“靠政治吃饭的人”也充分利用的“骗人的利器——宣传”吗?他难道不知道在俄意德三国里这种利器的利用比在英、在美、在法更厉害得多多吗?所不同的是:“在西欧选举权普遍的国家”,宣传的法螺吹过之后,那些“出党费、开报馆、办无线电广播的人”终无法叫那绝大多数的阿斗不画一个“No”字。而在独裁国家里,就不容易制造出一个“No”字来。同是“骗人的利器”,其效用不同,如此而已。

独裁政治之难学,不光是“独裁的首领”难得,也不单是专门人才难得,还有那二百万或四百万的“专政阿斗”最不易得。凡独裁政制之下,往往有许多残暴不合理的行为,并非是因为那独裁首领要如此做,只是因为(如丁在君先生说的)“多数人对于政治根本没有兴趣”,你要他们丢了棒球新闻来做你的棒喝团、抛了侦探小说来做你的冲锋队,你就不能太摆上等人的臭架子,东也有所不为、西也有所不为。你只好充分利用他们的劣根性,给他们糖吃、给他们血喝,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替你喊万岁、替你铲除反动、替你拥护独裁。独裁政治的成绩的大小,和独裁政制之下民众与国家受的福利或祸害,往往系于这二百万或四百万的“专政阿斗”的程度与经验。这是一个国家的生死关头。学者立言,为国家谋福、为生民立命,在这种紧要关头,是可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岂可以用“实行独裁政治所需要的条件或者不至于如此的苛刻”一类的模棱论调轻轻放过吗?

今日提倡独裁的危险,岂但是“教猱升木”而已,简直是教三岁孩子放火。钱端升先生说:“我们更要防止残民以逞的独裁之发生。”丁在君先生也说:“大家要打倒的是改头换面的旧式的专制。”我可以断断地预言:中国今日若真走上独裁的政治,所得的绝不会是新式的独裁,而一定是那残民以逞的旧式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