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最难忘的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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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残存日记中的爱国者(1)

河北有永定河,永定河上有卢沟桥,卢沟桥长六百米,两边石栏上,刻了几百个小狮子,每只都不一样。唯一一样的是:每只小狮子都七百五十岁,每只都看了七百五十年代人世兴亡。

卢沟桥完成后七百五十年7月7号的深夜,日本侵略者打上了桥头,中国忍耐久了、忍耐够了,非得大干一场了。

蒋委员长在卢沟桥事变后第九天,举行了“庐山谈话会”,召集各界名流,共商国是。他在谈话会一开始就表示:

从这次事变的经过,知道人家处心积虑谋我之亟,和平已非轻易可以求得。眼前如果要平安无事,只有让人家军队无限制的出入于我们的国土。而我们本国军队,反要忍受限制,不能在本国土地内,自由驻在。或是人家向中国军队开枪,而我们不能还枪。换言之,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已快要临到这极人世悲惨之境地,这在世界上,稍有人格的民族,都无法忍受的。我们的东北四省,失陷已有了六年之久。继之以塘沽协定,现在冲突地点,已到了北平门口的卢沟桥。如果卢沟桥可以受人压迫强占,那么我们百年故都、北方政治文化的中心与军事重镇的北平,就要变成沈阳第二,而今日的北平,若果变成昔日的沈阳,南京又何不可以变成北平?所以卢沟桥事变的推演,是关系中国国家整个的问题,此事能否结束,就是最后关头的境界……但我们的态度,只是应战,而不是求战。应战是应付最后关头逼不得已的办法……卢沟桥事件,能否不扩大为中日战争,全系于日本政府的态度。和平希望绝续之关键,全系于日本军队之行动。在和平根本绝望之前一秒钟,我们还是希望和平的,希望由外交方法来求得卢事的解决。

这篇谈话过后第三天[二十六年(1937)7月19日],全文正式公布。同一天,中国驻日大使许世英回到日本,在神户发表谈话,说中国政府对卢沟桥事变,坚持“不扩大”与“外交解决”两大方针,这表示了,“在和平根本绝望前一秒钟”,中国“还是希望和平的”。

所以,从严格的时间上算,7月7日,只是北方将士在卢沟桥抗日,是北方将士用流血造成事实上的一个明确起点。有人以为中国政府从这时候向日本宣战,是完全不了解内情的。中国政府向日本宣战,乃远在四年以后,时间是三十年(1941)12月9日,是日本偷袭珍珠港的第二天,中国打了四年仗,到这一天,才宣布:“兹特正式对日宣战,昭告中外所有一切条约协定合同,有涉及中日间之关系者一律废止。”“中国为酷爱和平之民族,过去四年余之神圣抗战,原期侵略者之日本于遭受实际之惩创后终能反省。在此时期,各友邦亦极端忍耐,冀其悔祸。”“不料残暴成性之日本执迷不悟”,最后才“兹特正式对日宣战”。

哪有先生不说话?

二十六年(1937)7月16日开始的庐山谈话会,以文化界人士“慷慨陈词”为主。七七事变第三天,北方文化界名流胡适到了南京,7月11日到了庐山。谈话会共有一百五十八人参加,第一期谈了四天半(7月16日到7月20日上午)。四天半中,胡适说了很多话。胡健中在场,送了他本家宗兄一首诗:

溽暑匡庐胜会开,

八方名士溯江来。

吾家博士真堪道,

慷慨陈词又一回。

提倡白话文的胡适,感到这首来诗不够白话,乃用纯白话回答如下:

哪有猫儿不叫春?

哪有蝉儿不鸣夏?

哪有虾蟆不夜鸣?

哪有先生不说话?

胡适是以说话为职业的人,在谈话会以前,他与政府的关系,本就因为话说得太多,有过不愉快。这次国难当头,政府反倒请他来说,他自然也就“胡说”不已。

7月20日以后的局势,开始密锣紧鼓。21日,桂系人物联名拥护蒋委员长庐山谈话;22日,日本机械化部队秘密开进华北;23日,上海日侨回国,中共宣言支持蒋委员长庐山谈话;24日,上海日军借口有人失踪,布岗闸北;25日,蒋委员长接见美国大使,告诉他“东亚局势已入最后关头”;26日,北方将士佟麟阁等一千六百人战死。27日,胡适在日记里写道:

精卫先生约第二期谈话会的一部分人聚餐,在聚餐之前有两点钟的谈话,我亦在被邀之列,今天谈的是对日外交问题。精卫宣读中央寄来的一个长文件,叙述二十四年(1935)5月至7月9日的几次军事谅解——即所谓“何梅协定”的历史。我极力劝他请中央发表此件。

华北消息大恶。

消息大恶的情形是:日本已经攻占了张家口,并且轰炸廊坊。天津日本领事向宋哲元将军致最后通牒,要求国军撤退。

28日,胡适日记续写:

早起下山。

在九江遇着陈布雷(上山)及张岳军、曾仲鸣、顾一樵(上山),谈时局。

今日消息骤变。宋哲元态度忽变,通电抗敌。

是日北方传来消息更奇怪,我军夺回丰台、廊坊、通县。傍晚南京人民有放鞭炮庆祝战捷的!

到了29日,才知道真相是:

早起始知北京事骤变,宋哲元全部退出,北平事交给张自忠维持。昨日南、北、西苑俱惨败!

到美国大使馆赴Johnson约谈。

到华寅生家吃午饭,见着Michon。

下午美大使馆参赞Peck来。

友人来谈者甚多。

与慰慈、驭万、蒋、梅诸位到Galf club小坐,到老万全吃饭。

这一天,北方将士赵登禹等战死。日本兵舰炮轰塘沽,并用飞机和大炮,摧毁了南开大学。南开大学的被毁,象征了日本向中国文化界点名宣战。

傅斯年要绝交

胡适南来参加庐山谈话会,他的心情,是未尝不主战的。七七以后第五天,他在《独立评论》的“编辑后记”里,表示对“卢案”的意见:

此事开展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在此际我们只愿表明我们的态度与决心:我们必须抵抗,如地方当局所表示,敌方再不速停射击,我们唯有准备大牺牲!并且我希望无论作战与交涉,全要听命于中央!

再过了六天,7月18号,他在“编辑后记”里进一步重申:

卢沟桥事件很少可以无条件地当为地方事件解决的可能,我们须有大规模的准备。这次我们不能有所割让,如此则又回到两年前的局面了,那还了得!

看了胡适这种“必须抵抗”“不能有所割让”的言论,我们若比照他几年来的“不主战”态度,发现颇有研究的价值。

胡适为人,理智而冷静,温源宁在《文人画像》里描绘:“在他呵呵的笑声中,及他坦白的眼光中,我们看不见他的灵魂深处。他不像志摩,不会有沉痛的悲哀与热狂的情绪。”胡适这种性格,远在他青年留美时候,就定型了。他那时候,就提倡“理智的爱国主义”。日本在1915年,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的时候,留美学生就纷纷主战,“对日作战!必要的话,就战至亡国灭种!”胡适忍不住站出来,劝告这些未经深思熟虑的隔海主战派。他说:“你们说中国有’百万雄师‘,百万雄师在哪儿?中国能战的部队只有十二万,装备还不行,海军只有一条排水量四千三百吨的三级巡洋舰,拿什么同日本打?打仗要讲实力,用只手挽狂澜,算不得勇敢:以卵击石,更不算英雄,若有人真要逞一时之快,把国家带到比利时亡国的覆辙,这种人,不但错爱了国,并且还是中华民族的罪人。”

胡适的理智的爱国主义,在当时被朋友臭骂,骂做“汉奸”。但胡适是“哪有先生不说话”的,他在举国滔滔的时候独持异议,并且冷静地苦口婆心地表达出异议,不论内容对不对,基本上,却是一种心智真诚,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

胡适回国以后,中国、日本的和战问题,一直在山重水复中演变着。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局面愈来愈恶化,胡适、丁文江、蒋廷黻、傅斯年等创办《独立评论》,希望书生论政,“在那个无可如何的局势里,认为还可以为国家尽一点点力。”

《独立评论》的特色之一是,创办人“并不期望有完全一致的主张,只期望各人根据自己的知识,用公平的态度,来研究中国当前的问题。所以尽管有激烈的辩争,我们总觉得这种讨论是有益的。”

开场白固然说得很好,实行起来,倒也颇不容易。“激烈的辩争”引起多次的对立:武力统一问题上,胡适与蒋廷黻对立;民主独裁问题上,胡适与丁文江对立;对日和战问题上,胡适与傅斯年对立。对日本,傅斯年主张宁为玉碎主义,但胡适力持慎重。二十二年(1933)“塘沽协定”,傅斯年极表反对,胡适却认为“1871年法国割地两省给普鲁士,过了四十八年,才收回失地”。“国家的生命是千年万年的生命”,“我们也许应该准备等候四十八年,在一个国家的千万年生命上,四五年或四五十年算得什么?”

不料胡适的持重,惹火了他的学生傅斯年,傅斯年吵着绝交,要退出独立评论社!胡适很感意外。于是丁文江出来,写长信劝傅大炮,才算稳住师生之情。

理智的爱国主义

胡适的理智而冷静性格,形成了他做人做事做文章的基础,他认为大丈夫的条件,除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外,还得加上一条——“时髦不能动”。光赶时髦是不成的,要先通得过自己理智而冷静的判断才成,得先通过自己内心这一关:

我们不说时髦话,不唱时髦的调子,只要人撇开成见,看看事实,因为我们深信只有事实能给我们真理,只有真理能使我们独立。

当他听说江南“那一带有些人喜欢看独立评论,最大的原因是他不唱高调”的时候,他解释:

其实“高调”和“低调”都不是确当的名词。在我们的眼里,有许多所谓“高调”都只是献媚于无知群众的“低调”。我们自己说的话,别人尽管说是“低调”,我们自己倒往往认为是很“高”的调子。所以平心说来,调子没有什么高低可说。所可说的只是:说的话是不是用我们的公心和理智去思考的结果?说话的人是不是愿意对于他的主张负道德上的责任?

关于“道德上的责任”,他反复说明:

孔子曾说:“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言之必可行也,这就是“无所苟”,这就是自己对自己的话负责任……作政论的人更不可不存这种“无所苟”的态度。因为政论是为社会国家设想,立一说或建一议都关系几千万或几万万人的幸福与痛苦。“一言或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丧邦。”所以作政论的人更应该处处存哀矜敬慎的态度,更应该在立言之前先想象一切可能的结果——必须自己的理智认清了责任而自信负得起这种责任,然后可以出之于口、笔之于书,成为“无所苟”的政论。

正因为“立一说或建一议都关系几千万或几万万人的幸福与痛苦”,正因为“一言或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丧邦”,所以话不能乱说,不能人云亦云地赶时髦,要在事先“想象一切可能的结果”,想通以后,要有勇气站出来,批评别人的高调或低调,不怕朋友离心,不怕学生反目,不怕举国滔滔,骂自己是“汉奸”!

朱文长的《海涛集》里,记着国难当头时候,北京大学的一场集会——

就在蒋校长那次召集的学生大会上,我们见到适之先生的气度和他那种民主精神。当时他继孟邻先生之后上台训话,一开口,台下就起了哄。反对他的(多半是左倾学生),踏脚、嘶叫,用喧闹来盖他的演讲。拥护他的(多半是右派)用更高的声音来维持秩序,来压制反对者的喧哗。顿时会场上紧张起来,形成了对垒的两派,他的声浪也就在这两派的叫嚣中起伏着,断断续续的送入我们的耳鼓。这是篇苦口婆心的劝导,但反对他的那些年轻人却红着脸,直着脖子,几乎是跳起来的迎面大声喊道:“汉奸!”他也大声,正直而仍不失其苦口婆心的答道:“这屋子里没有汉奸!”终其演讲,这些年轻人一直在给他当面难堪,而他始终保持着热心诚恳、恺悌慈祥的声音态度。这天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看到了一个教育家的气度,应当是多么大!我也看到了适之先生的“能容”——他的“能容”,是我早已听说过的。

中日甲午战争那一次,所有“狂热主义者”,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日本,一律主战。主战是时髦,谁不主战谁就是汉奸!因为“倭不度德量力,敢与上国抗衡,实以螳臂当车,以中国临之,直如摧枯拉朽!”但是李鸿章深通大势,至少比“狂热主义者”深通大势,力持慎重,知道战而不胜,倒霉的是自己国家。可是举国滔滔,非战不可,李鸿章只好战。结果赔款割地,丢了台湾。李鸿章被日本刺客打得血流满面,费尽唇舌,力争国权,回来的代价是伸出头来的那些“狂热主义者”的一阵臭骂——“李二先生是汉奸!”

多少人以爱国之名,行祸国之实,但他们绝不反省,他们只会骂人汉奸。李鸿章是汉奸,胡适是汉奸,爱国得爱得跟他们一样,才不是汉奸,否则就是汉奸,汉奸,汉——奸!

先生有话哪堪说

卢沟桥事变的发展,使胡适的“不主战”态度面临考验,他感到“等候四十八年”的基础,已经根本动摇。所以他在最后两期的《独立评论》里,主张“必须抵抗”、主张“不能有所割让”,不再主张委曲求全。

但是,事变的发展、谈话的进行,一再“想象一切可能的结果”,且得知中国有把握的底价只不过一年半载的时候,他的理智与冷静发酵了,他还是想在剑拔弩张的关口,不避误会,试图挽挽浩劫。

在南开大学被浩劫后第二天(7月30日),胡适有这样的日记:

到高宗武家吃午皈,在座的有萧同兹、程沧波、裴复恒。此皆南京之青年智囊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