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最难忘的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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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9)

入牢两年多,第一个来看我的朋友是桃园警察局局长于书绅,因为监牢在他的管区,他才有这个机会。第二位来看我的是新竹县警察局局长刘子英,那时桃园归新竹管辖,他也有机会来看我。后来桃园脱离新竹,成立了桃园县,张广恩任警察局局长,也来看过我。

郭履洲、毛万里、姜毅英、黄加持、尚渭父、丁敏之诸兄都先后来看过我,都留下钱。他们当面交给我的钱,等他们走了,我再交到牢里。要买东西很不方便,因为坐牢所存的钱常被他们挪用。后来一想,何必守这种法?收到钱就揣在身上,不再交他们。所长派人来索讨,被我骂回去,他们也无可奈何。我手头有了钱,不但买东西方便,而且还可以借给看守们临时周转。看守们待遇微薄,手头常常空空。他们周转了我的钱,自然对我有许多方便了。

我急于一见岳梓宇弟,他打通姜达绪的关节,不经过保密局,终于来了。从他口里知道一些家里的情形,但所知很少,也许是他不便细述。知道只有伤心,不说也好,人生如梦,何必认真?我对不起他们,过错不在我自己,我的自由被人剥夺,几乎连性命不保,还能照顾他们吗?惭愧!革命二十多年,落得这样结果,填《沁园春》一阕:

秋雨悽悽,风又萧萧,秋意带愁。叹彭韩菹醢,周萧系狱,不伤弓尽,也做阶囚。过眼繁华,烦心富贵,黄鹤飞去空剩楼。莫须有,恨忠臣枉死,奸贼谋酬。羞羞!说甚同舟,谁又料相残如寇仇?把半生奔走,八年抗战,辛酸血泪,尽付东流。春院天黑,阴房鬼火,仰视浮云宁不忧?伤心处,已消完壮志,白到人头。

关进毛局长监牢的人,虽不能说个个冤枉,而他的爪牙李希成专门罗织人罪,确是事实。潘其武想讨他表妹做老婆,人家不喜欢他,在大陆上嫁给丁贵堂的儿子,来台已经守寡,还是不嫁他。进攻二表妹,又是徒劳无功。一怒之下,说她们是匪谍。同时怀恨他的表弟不帮忙,也给他戴上匪谍的帽子。李希成仰承潘其武的意志,把他的表妹捉起,把他表弟和另外三位海军军官逮捕。这四位海军军官,两位留英,两位留美。他的表弟是陈太初。有一位姓官,和我关在一间牢房里。审问匪谍案件,归第二处叶翔之,第二处审讯的结果,说他们不是匪谍,就这样搁起来。

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对保密局很不满意,态度强硬,他告诉保密局,他的人要是匪谍,你就严办;不是匪谍,就得赶快释放,不能关起来不放,这四位海军军官才得救。可是害得潘其武至死也没有讨到老婆,难怪叶翔之和潘其武结怨,愈结愈深。

另外一位浙江人何震,是位警官,在南京住在吉兆营潘其武家里,可见他们关系匪浅。来台后也被关起来,罪名是称呼总统“老蒋”。何震向难友们说,潘其武霸占他的外甥女为干女儿;又说潘在南京和共产党有勾结,被他发现,所以要杀他灭口。关着,他肚子痛、胃溃疡,整天喊叫,后来成了精神病,不再喊肚痛,散步时在院子里大摇大摆,高喊打倒包庇匪谍的×××,看守对他毫无办法。

毛人凤的左右手潘其武和叶翔之暗斗激烈,已成水火,势不两立,互不相让。后来叶翔之离开保密局,到了大陆工作委员会。毛人凤认为反叛了他,非常愤怒,非置叶翔之于死地不可。于是把海上行动队队长姜盛三关起来,要从他身上下手。

姜盛三是个商人,本领可不小,在大连有相当势力,共产党占了大连,他居然做了大连船舶管理处处长,手下有九十多条船。因为他和天津稽查处长陈仙洲有联系,经陈策反,带了四十多条船反正过来,做了保密局的海上行动队队长。又因为他归第二处管,和处长叶翔之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大陆撤退时,保密局给他一些金条,要他在韩国建立对大陆的工作。他派他的张副队长送些金条给叶翔之,姓张的向毛人凤告了密。

现在毛人凤要杀叶翔之,这是一着很重要的棋。姜盛三被关起来,要他同毛局长合作,说叶翔之利用职权,克扣工作费,叶翔之就非死不可。姜盛三很讲义气,硬是不和毛局长合作,陷害叶翔之。他以为送金条是他的私事,是他要送的,叶翔之并没有克扣。假如叶翔之也被关起来,姜盛三不承认也得承认。可惜毛局长捉不到叶翔之,移恨姜盛三,以匪谍罪名,杀了姜盛三,连尸首都不准他太太领回去埋葬。

绥远的杜长城是个太保型的傻小子,一旦成了毛人凤先生的亲信,做了技术总队长,就不知天高地厚,作威作福,想关谁就关谁,副总队长李敬、督察主任乔凤藻,各大队长都被关起来。毛人凤的监牢好像专为杜长城开的。后来因为杜长城作恶太多,被军法局判处死刑。于是,毛人凤恨透军法局长包启黄,包启黄也不是个好东西,终于被毛人凤捉起来,关在桃园监牢,最后也被枪毙了,真是冤冤相报,令人浩叹。

度日如年撰写回忆

毛人凤先生的监牢,不比寻常,绝不开放,虽是立法委员和监察委员,也休想来参观考察。所以,大家叫作黑牢,坐黑牢既不能接见家人和朋友,又不能通音信,完全和社会隔绝了。虽然在院子里,抬头可以望见天日,而叫作暗无天日,也不为过。

有一天,监牢里的那些人突然紧张起来,听说总统府的人要来视察。这个消息可说是晴天霹雳,毛人凤的监牢被人视察,真是破天荒的大事。果然,视察的人来了,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我。我被领到副所长的房间,见总统府来视察的人,原来是山东王崇五兄。开牢的不敢监视,也不敢旁听,屋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你喝水也要小心,招架毛人凤给你下毒。”多年不见面的老朋友,真有隔世感慨。我们握住手,他悄悄地对我说了这一句话,可见他对我的关切、对我的担心。他告诉我,一般朋友对我很关心,总统府资料组把我的案卷调去,研究营救的方法。案卷足有两尺厚,因为无期徒刑是总统批的,他们无能为力。这次来视察,是特意来看看我的生活情形、健康情形,被虐待成什么样子。闻之朋友们的关怀,万分感激。

先后进来坐牢的朋友:阮清源、吴景中、楼兆元、鲍文樾、龚德柏、赵耀斌、马兴峻、乔凤藻、张镇邦、李敬……都出去了,我却稳坐如故。自从王崇五兄来过以后,我已死了出牢的念头。一个人没有任何希望,又置死生于度外,还有什么顾虑?还怕什么?无期徒刑是总统批的,固然出牢无望,但是也保障了我的生命安全,再不怕毛人凤暗算了。精神好的时候,我大声告诉坐牢的和看牢的,我为什么坐了牢。开牢的既不能割掉我的舌头,又封不住我的嘴巴,他们就奈何不了我。骂着!骂着!每天给三块钱的营养费,后来加到六元。坐牢还要营养?是王崇五兄来看我产生的力量呢?还是咒骂的效果呢?

坐牢坐到1954年3月31日,屈指一算,转瞬两千一百天了。坐牢以前,我正是壮年,经过两千一百天煎熬的岁月,眼睛花了、耳朵聋了、头发也苍白了。感慨万千,题诗一首:

卅年革命有何求?国破家亡两重忧,

牢里二千一百日,大觉醒来已白头。

难友徐水庭给我刻在竹片上,作为坐牢的纪念。徐水庭,浙江人,总统府警卫旅的士兵,入伍时允许他们当两年兵升军校,因升军校无望,写信发牢骚,而被关起来。他多才多艺,很了不起,对我帮助很大,曾利用废物做了一只煤气炉,一直用了好几年,后来送给了黄氏姐妹。

黄氏姐妹,湖南人,姐姐黄珏,凤山陆军总部女生队长;妹妹黄正,孙立人的英文秘书,都是金陵大学的学生。为了对付孙立人,李葆初利用警备总部的权力把她姐妹两人抓起来,要她们诬攀孙立人和共匪有关系。她们不干,被判了十年徒刑,关在桃园。李葆初是专以诬害别人,而升官发财的小人。三十七年(1948)我到南京参加国民大会,曾在保密局主任秘书黄天迈兄寓所,和马汉三、张公度、侯定邦、赵斌成、李葆初谈过一次话,大家都以为,要对付共产党,非恢复复兴社的组织不可。李葆初就向毛人凤告密,说我们组织小团体,侯定邦、赵斌成害怕,又向毛人凤自首,毛人凤拿来作为杀害我们的借口之一。

1955年以后,监牢慢慢冷淡了,坐牢的人一天比一天减少,大概因为毛人凤先生得了癌症,再也狠不起来了。留在牢里的长客,除了黄氏姐妹,还有新一军军长李鸿、师长陈鸣人等四人,他们也是吃了孙立人的亏。

坐牢最刺耳的声音,要算开关牢门开铁锁和上铁锁的声音,咯——嗒——一声震人心弦。1956年春节那天,和李剑飞、陈鸣人、彭克立、王功鎏几位吃完牢房里的午饭,离开牢房,搬到牢房以外的一间小房,不再锁门,才不再听铁锁锁门的声音。他们让我搬出牢房,我想是避免我向大家宣扬毛人凤局长的“清白家风”吧?

大禹惜寸阴,因为光阴一纵即逝,永不复返。可是坐牢,时间不值一文钱,几年来大好时光白白过去。所以,从1955年开始撰写八年抗战,亲身经历的一切。心情好,每天可写五六千字;心情不好,五六天也写不出一个字,这样可以减少度日如年的孤寂生活。半年以后,写好十几万字,黄氏姐妹看后,以为不差,鼓励我继续写下去。王功鎏兄也以为有意思,最好写成一部书。

搬出牢房以后,心情好得多,一共写了三十几万字,送给周念行先生看。周先生在江山人中,是一位读书人。他看过以后,指出几点应该修正的地方,建议定名《关山烟尘记》。稿子送回来,附来一封信:

“……大作我已浏览一过。我曾有好几次一边读、一边淌泪。所以,我深深地觉得这部书在我们工作的写实方面,是一部不朽的著作。不仅可以为训练同志的补充材料,甚至可以鼓励同志发出热烈无比的奋斗精神,从事于赴汤蹈火冒险犯难的艰巨工作。我看过同志的工作纪实也不少,但能够像这部书的感动人,确未曾有。家才先生!团体的事业是千古的,这部书的流传千古,更不容疑,不胜祝贺之至。”

我不敢相信,我会写一部书。但是周先生给我很大的鼓励,不能不把原稿加以修改、誊正。周先生主张先在《健行月刊》发表,将来再进行印书,终于在十年后,1966年《关山烟尘记》正式问世。

毛死我活恢复自由

1956年春天,我已经迁出牢房,梓宇弟第二次来看我,劝我写一张悔过书。

“是毛先生的意思吗?”我问。

“不是,”梓宇说,“是我们商量的结果,有一张悔过书,第六处就好签办,也许问题就能解决。”

“毫无用处。”我说,“我应该出牢,不写悔过书,也可以出去;要是出不去,写张悔过书,也没有用。况且,我根本无过,有什么可悔?我宁愿死在牢里,也不会给他们写悔过书的。”

周端甫兄做第六处处长,可能是他们想出来的办法。这是一个很欠考虑、饮鸩止渴的办法,并不高明。梓宇弟走后,牢友们纷纷责备我固执,只要恢复自由,写张悔过书,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不知道,我就是为了主张公道、维持正义,才坐了牢。现在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自由不自由在我已不重要。为保持我的人格,保持我一向做人的态度,绝不向邪恶低头。他们可以杀死我,但是他们却无法屈辱我的人格、动摇我的意志。

过了不久,隐隐约约听说毛人凤先生到美国挨刀去了。又过不久,听说毛人凤先生死了。他干了九年保密局局长,我坐了九年牢,现在他死了,有人给我道贺,以为我可以自由了。其实言之过早,毛人凤先生虽然死了,副局长潘其武还没有死。毛、潘对我有同样作用,我不做非分之想,出牢不出牢,在我已无所谓了。

1957年张炳华(炎元)先生做了局长,我应该自由了,可是他并不采取行动,一直拖延了将近三个月。听说郑介民先生一再催促,才把我释放。

开牢的为打发我这个囚犯出牢,所长姜达绪和全体看守请我吃了一餐饭,算是送行。各牢房的难友们也要为我送行,分别到各牢房吃了一餐饭,也向坐过多年的牢房告别。这次出牢,气派十足,得未曾有。

1957年4月21日下午,第六处处长周端甫兄亲自来桃园,接我出牢。我的行装已非昔比,因为我已拥有一部二十五史。我和每一间牢房的牢友们一一握手告别后,才走出桃园监牢。从1950年来这里,将近七年了。

监牢外面停着一辆旅行车,梓宇弟坐在车上等候着。当四只噙满眼泪的眼睛接触在一起,真是感慨万千,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李培楠弟在永和镇有一栋小洋房,作为我的临时住所。许多同乡同志聚集在这里等候着我,显得格外热闹。武官富在小南门有间理发店,请一位理发师来,给我理了发。从不自由的境界突然自由,在意念上、在行动上,都有些不习惯,不知所措。

我坐了九年牢,没有流过眼泪,以为已经枯竭了。想不到,出牢以后,看见朋友们,眼泪直想往外流,怎样忍耐也控制不住,情感脆弱到一碰就会粉碎。刘培初兄住在安乐路,距离比较近,几乎每天见面。他对我出牢,极其高兴,陪我看朋友,参加宴会。出牢两个月,几乎每天有人请我吃饭,培初兄说:“你好像是新官上任,哪里像刚从牢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