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最难忘的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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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8)

“不犯法!”李希成说,不再多问,让看记录,记录非常简单,没有把我所说的话都记下来,我不签字。李希成说:“这是手续,大致不错就行了。”

我不签字,下不了台,只好签了。谁想到,经过这次谈话,一直到出牢,再没有问过第二次,更谈不到军法会审了。

永久囚禁发配常州

宁海路真够得上生意兴隆,住客来来去去,变动频繁。先后进来的人都走了,鲍文樾也走了。中秋过后不久,我也离开宁海路,由一个看守陪同到了下关,搭乘京沪车,究竟到哪里,看守不告诉我。不过,他的态度很轻松,没有戴手铐,好像我们是旅行,表示我已没有什么重要性了。到达常州,已经夜里七八点钟,下车后出站,没有进城,乘人力车到达一处非常广阔的院落,像是一座大花园,后来才知道,这是毛人凤局长新建立的一座监牢,囚禁长期囚禁的人,准备关五百人。

牢房是一排三大间,每间两排木板床铺,至少可以关五十人。我被送进最里面的一间,里面关着十来个人,都已经睡觉了。有一位年轻朋友,看见我进来,赶紧爬起来,接过我的行李,放在他的旁边。原来他是兰训班的同学,他认识我。等我躺下,他悄悄告诉我:“前天看报,有段新闻用墨涂掉,但是对着阳光,仔细辨认,是可以看出来的。马汉三先生已被枪毙了,你判了无期徒刑。”

怀念亡友,一夜睡不着。第二天清早,还没有吃早饭,我被移到第一间牢房。经过中间的那一间,我看到鲍文樾先生在里头,彼此点了点头,大概他是来这里最早的住客了。这间牢房关着六个人,都是共产党,不准看报纸。有一位戴着脚镣,是共产党茅山县长,算是重要人物了,才有资格戴那玩意儿。他看见我仅有的财产一条棉被已被弄脏,对我说:“坐保密局的牢,会时常移动,你得有个包袱,棉被才不会弄脏。你买几尺布,我给你缝一个包袱。”

受过宁海路那班恶人照顾的,对于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的学术,很难不怀疑,绝对不会再相信了。我离开宁海路的时候,他们拿来一条麻绳,把我的棉被捆起来。谁知这条麻绳比从垃圾箱里捡来的,还要油污、还要脏,棉被上留下永远洗刷不净的痕迹。被茅山县长看见了,替我难过,才提议给我缝个包袱。

这间牢房不准看报纸,我移到这里,大概是为了不准看报纸吧?或者认定我和共产党有同等的资格,同样重要,才关在一起。茅山县长在宁海路,和汉三兄关在一个牢房里,从他口里,知道了过去几个月来,汉三兄的生活情形。他用嘲笑的口吻告诉我,汉三兄曾说:“现在遍地是匪,国家还需要我们。”

好糊涂的汉三啊!国家需要你,可是毛局长不需要你啊!他需要你把他的情妇选为立法委员,你却没有选出来,他还需要你什么?可怜的汉三啊!你连为什么死都弄不清楚吗?

茅山县长其貌不扬,神态却很自负,多少带些烈士的气概。对其他的几个共产党,好像很看不起的样子,他们很少谈话。两位上海籍的很斯文,会下围棋。牢房里没有书可看,百无聊赖,于是做了一副围棋,每天下棋来消磨时光。这两位上海的朋友,不久就出去了。临走还把他们上海的住址告诉我,希望我出牢后去看他们。

在关共产党的这间牢房关了三个星期,又移到中间的那间牢房,和鲍文樾先生第二次碰头。这间牢房的人比较多些,大概都是案情不太严重的,可以看报纸。进牢的时候,正是夏天,现在已经秋凉,虽在南方,凉意很沉,早晚感到寒冷,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别无长物。出乎意外收到两个小包裹,原来是妻托人捎到南京,由南京转来的,一件棉袍,一条棉裤。过冬我不会冻死了,可是想到妻儿的生活,我没给他们留下什么,他们怎样活下去呢?四个孩子都没有成年,都在读书,一旦遭此惨变,该怎么办?愈想心里愈难过。革命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大概是11月中旬,已经可以穿棉袍,吃过晚饭,要我收拾行李,同牢的人都替我高兴,以为我恢复自由了。我心里明白,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做坏的打算,凶多吉少。走到监牢的办公室,果然,宁海路的那个麻面斜眼、块头很大、凶恶的陈姓看守,带着四个上刺刀的枪兵等候着我,看情形很严重。到达常州车站,等了两个多钟头,结果坐了一辆压道车,一路不停,一直开到南京尧化门车站,已经天亮。

“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事。因为徐州战事吃紧,预备把你移到安全地方。”宁海路的看守所长张炎在车站迎接,上了汽车,这样对我说,我没有理他。毛局长选用张炎来做看守所长,真是妙招。张炎不认识几个字,可是心黑手辣,整人的花样特别多,够得上天下头等狠人。再回到南京宁海路监牢,仍旧关进以前住过的那间牢房。

大陆危急渡海来台

三十七年(1948)12月1日,我又离开宁海路的牢房,下楼到院子里,看见楼兆元、马兴峻、王德荫、武林森等九个人待在那里,连我成了十个人,每两个人铐在一起,成了五组,登上预备好的卡车,开往下关,到达江边,送上一艘轮船。

这次坐牢,真够气派,海陆空交通工具都坐过了。上船以后,才知道要开往台湾。这是一艘载运重要物资的专船,我们是特别乘客,可见我们的身价不低。夜晚开船,抵达上海,停留了两天,然后驶出海口。别了!祖国!锦绣的河山啊!今生恐难再看见了。

渡海的风浪很大,在船上不能随便活动。怕我们跳海,不准离开船舱。夜里睡觉,要把一只手和床铺的木柱铐在一起。要解小手,必须报告看守,打开手铐,才能下床。我们十个人都是军统局的同志,遭受这样待遇,大家忍气吞声,一肚子愤怒。毛局长把戴先生同志如手足的精神,可说发挥到无以复加。我和楼兆元夜里没有加铐,不知是表示优待呢?还是放心我们不会跳海呢?

在基隆码头接船的是刘翼云,他是北平班的指导员,今天十个囚犯当中,就有两个人先后任过北平特警班的副主任,无怪他的表情显露出一种惊惶。岸上停着一部带篷的卡车,我们和上船时一样,仍旧是两个人铐在一起,走下轮船,走到岸上。

“是乔家才吗?”有人在喊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刘戈青。他正任台北市警察局刑警总队长,是执掌权力的人物。他和我的交情不差,心想,他既然知道我来了台湾,看见我的狼狈情形,总会照顾我吧?我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听到了,然后爬上卡车,开到台北,借用警备司令部的牢房,一边关我们,一边关着原来在里头的人。

过了一天刘翼云送来一本英汉字典,刘光朝送来一些吃食。刘光朝是太原平民中学的学生,后入临训班,任保密局台湾站的督察,大概是听刘翼云说我来了,赶紧送东西来。

在这里关了三四个月,度过三十八年(1949)的新年。因为不能看报,大陆上的情形一点也不清楚。一天吃过晚饭,我们又是两个人铐在一起,各人提着自己的东西,离开这里,徒步走了十多分钟,到达中山堂隔壁、警察局背后、武昌街靠近中华路的一栋矮楼上。楼的北端,隔出一大间统舱,里面已经关着三十多人,是新从大陆来的,鲍文樾先生也在里面,我们是第三次碰头。

这一大间新建的牢房,木栅门非常特别,半腰开了个两尺见方的洞门。通过这个洞门,必须先抬高一条腿,迈过去以后,再把身体钻过去,最后把另外一条腿带过来。我们加入,成了四十多人,中间还有一位二十几岁的女人,靠近牢门,放着一只马桶,男女共用,无遮无拦。人类的尊严、民族的道德,给毛局长一扫而光。

过了几个星期,在楼房的南端又隔出三间较小的牢房,我们一部分人迁移过去。不久吴景中兄也来了,关进另外一间,他好像很恐惧,看都不敢看我们一眼。大陆一天比一天恶劣,可能已经丢掉,囚犯却不能丢,一批接着一批,运来台湾。

早晨,街上的木屐踏地声,不绝于耳,一直到8点钟以后,才能静下来。有两个恶看守,大家叫他们二百二、三百三。不知道为什么,二百二看见鲍文樾不顺眼,专门找他的麻烦,不准他说话、不准他站起来走动。我的老毛病发了,不能再忍耐,大声呵责二百二,不应当对待一位老人如此无理。张炎找我谈话,说要报告毛先生。

“有种!”我说,“你去报告总统好了。”

张炎这个恶人拿上毛局长唬不住人,对待坐牢的才比较客气了一些。

秋天的一个晚上,我们五十多人浩浩荡荡从中华路经过中山堂,走到延平南路,街上行人不多。到达的地方,就是先前住过的警备总部的监牢,现在全部归保密局掌握了。以后的一段日子非常不好过,每餐白水煮茄子三块,或者白水煮冬瓜三片。每一个人减肥,直线下降,我初尝到饥饿的滋味。听说侯定邦每天来监牢外面审问共产党,吃得很不差,每餐六七碗大鱼大肉。他和我是中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为什么不把吃剩的菜汤送半碗给我?好吃一顿饱饭。

这座监牢是日本人造的,非常坚固,水泥墙,地板下面是空的,离地有一尺多高,不潮湿,木门很厚。一人高的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三根铁柱,罩以铜丝网。每间牢房大小一样,不到三个榻榻米。到了1950年,牢房生意兴隆,新客大量涌进,牢房已经无法容纳,而贵客像李玉堂、吴石、周伟龙、基隆中学校长钟浩东等人,都是每人各占一间。于是只好向关我们的牢房挤了,一间挤到十五人,莫说不能躺着睡觉,坐都要挤着坐。夜以继日地坐着,成了名副其实的“坐牢”。

过去给胡宗南做过参谋长的罗泽闿、做过军长西安警备司令的袁朴,也进来了。军统局的郑州组长张毓孟、上海工作的彭寿、北平站的刘吉明都关进来。刘吉明知道我身外无长物,教看守送来一包衣服——毛衣、袜子、衬衣。

在牢房里,夜阑人静的时候,偶尔可以听到前面审讯囚犯用刑的惨叫声,动人心弦。有位空军军官,高高个子,留着小八字胡子,据说是一位高空氧气专家。有天被提出去审讯,一会儿被两个看守搀进来,塞进牢房,两腿垂在门外,人已经死了。那间牢房,正在我们斜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后来弄进一个棺材,放在我们牢房后面。因为人高棺材短,装不进去,有个看守在他肚子上用力一踩,塞进去了,横着从后门抬了出去。军统局的同志们,不胜感慨系之,在毛局长主宰之下,迟早会走进牢门的,有一副对联:

迟进来,早进来,迟早进来;

横出去,直出去,横直出去。

牢房关的人太多了,早上放出去洗脸,必须分好多班。第一班打开牢房木门,天还没有亮,于是牢房里又流行一首十字歌:

一进牢门,两泪汪汪。

三餐不饱,四肢无力。

五更早起,六亲不见。

七煞凶神,八面威风。(描写看守)

九(久)不结案,十分可怜。

1950年3月17日是戴先生殉职四周年,大陆全部沦陷,在台北纪念。有些北方朋友聚在一起,凑了一笔钱,送进牢房给吴景中、楼兆元和我。但是送了多少钱,是谁送的,却不让我们知道,只是从那一天起,每餐加一碗菜,从此我们才能填饱肚皮。这样维持了半年,突然宣布钱已用完,不再加菜。半年不过一百八十天,一天以两元计算,不过三百六十元。我们推想,绝不止这点钱,是被凶恶的张炎吞没了。

夏天天气闷热,屋小人多,牢房门紧紧闭着,每个人几乎都出不上气来,苦不堪言。幸而周端甫兄接任所长,才把每间牢房的房门打开,大家才没有被闷死牢房里。这虽是小事,功德无量。

保密局局长听说一度由徐志道兄担任,等到1950年大陆沉沦,保密局重归毛人凤先生掌握,监牢也随着兴隆起来。

桃园监牢形形色色

这一年冬天,我们有五六十人被送到桃园乡间新开辟的监牢,距离竹围海边很近。大家心里有数,万一台湾有个风吹草动,毛局长必然先处决我们这批待宰的羔羊,然后挟巨金逃往外国。最简便的处决方法,就是扔到大海里喂鲨鱼,这大概就是移到桃园海边附近的原因吧?因此,好些坐牢的朋友都是提心吊胆,过着恐惧的日子。后来韩战发生,美国第七舰队协防台湾,坐牢的朋友们才不再怕被毛局长填海,解除了心里的恐怖。

桃园监牢是一家大宅院的外宅,院子很宽敞,左右各有三间相连的房间,加上木栅,锁上大铁锁,就成了六间牢房。每间牢房一排木板通铺,可睡十个人。可是当生意兴隆的时候,台北的两座监牢容纳不下,就送到桃园,于是,桃园监牢也就人满为患了。一间牢房关进二十多人,晚上睡觉大成问题,只好由一人量尺寸,分界线,每人可以分到一尺几寸地盘。每人睡在所分到的一条窄狭的空间,不能越界。所以大家睡下来,人挤人,挤得像沙丁鱼,不能翻身。

桃园看守所长姜达绪是毛人凤先生的小同乡,江山人,浙江法政学校毕业,曾任忠义救国军军法处长、广德县长,要比毫无人性的凶徒张炎好多了。我到桃园以后,送钱送物的朋友逐渐增多,在台北只有赵涵忱兄送来一块现洋,阎百川先生给了二两黄金,都换成台币花了。姜达绪是个知识分子,从送东西的人增多,知道我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不差,对我也就另眼看待了。有时把我邀到他的房间闲聊,也可以得到不少消息。他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杀马汉三和周道三?’有一天我和毛先生闲谈的时候问他。”

“‘那还不简单吗?’毛先生说,‘马汉三是李宗仁的人,周道三是程潜的人。’”

姜达绪说完,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这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