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黑云骑前锋营在练兵场上训练刀法,数千军士排列成行,刺、扎、斩、劈、扫、撩、推、割,刀刀带风,看起来拙钝沉重,却都是战场上最实用的杀人招数。
近期前锋营招了新人,操练队列中有三百人是从边塞几个重镇收上来的新兵,都是些平民小户的孩子,前一个月还在磨砍柴刀,现在已经虎虎生风挥舞着砍人刀。
武定帝重武,不论出身,只问军功。不管他爹是士大夫还是农民工,只要真的会打仗,立下赫赫军功,平头百姓也能当将军。
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武将废了世袭制,相当于为平民阶层中有才华的人打开了一道向上升迁的大门,无数好男儿怀揣着立军功耀门庭的梦想,从军入伍。
其中,身为大梁最彪悍骑兵的黑云骑,更是被应征的人们踩破门槛。
楼誉要求极高,这让黑云骑负责招兵的军官们很是紧张,天天抹了一头汗,想出了各种测试方法,不厌其烦地把来应征的人反复蹂躏,就怕挑出来的兵让世子不满意。
层层筛选之下,总算掐着尖选出了上千人。楼誉亲自面试,根据各人的特点分配军种,眼神好身体灵活的去斥候营,臂力出众的去弩箭营,会骑马身材高大威猛的去前锋营……
所以,如今站在前锋营队列中的这三百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
能入黑云骑是莫大的荣耀,平日只听说黑云骑战功显赫,如何彪悍如何能打,主帅凌南王世子又是如何如何爱兵如子,平易近人。
真的入了黑云骑才知道,所谓的传说只是传说,真正的事实是,凌南王世子是如何如何变态,如何如何不近人情。
一个月,他们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操练,每天刀不离手,弓不离肩,天天抱着大刀吃饭,枕着弓箭睡觉,闭上眼睛之前在砍杀,睁开眼睛还在砍杀,到最后连睡梦中都在手舞足蹈练习刀法,醒来发现睡在隔壁的那位兄弟被生生打出两个黑眼圈。
刮风?那就练顶风骑射。
下雨?那就练近身搏杀。
沙尘暴?那就练伏击突袭。
下冰刀子?那就练练铁头功吧……
总之,进了黑云骑后,这些曾经壮怀激烈心气颇高的兵尖子,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作当兵苦,苦过上青天。
短短一个月,楼誉硬生生地把一群无组织、无纪律、无功底的……三无……青年,练出了一身强如精钢的阳刚之气。
这才是他想要的兵。
战场残酷险恶,今日多练一分,将来就能少死一个。楼誉冷着脸,负手穿行于队列之中,手把手校正某个新兵的刀法姿势,时不时踢一脚膝盖,顶一记腰杆。
“挺胸!”
“屈膝!”
“站稳了……”
主将亲临,新兵们激动万分,一扫多日被练得欲死不能的颓样,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神情分外认真,刀挥得分外有力,呼喝声分外响亮。
正练得有劲,那边驯马场突然传来震天价响的一声大喝,随即紧跟着一阵惋惜无比的唉叹,声音之大竟然盖过了前锋营的呼喝声。
楼誉眉头微皱,扭头看向刘征。
刘征一脸想笑不敢笑的表情,道:“赵无极又被摔下来了,他和那匹马较劲,今天已经被摔了十八次。”
原来,赵无极那天吃瘪而归,又闻噩耗,被楼誉下了十日内牵马来见的军令。
军令如山,本着一颗万分不想去伙房劈柴的心,赵无极痛定思痛,带了一支斥候营的战队再进也西草原。啃了十天干粮,挖陷阱撒渔网喷迷药,把用来对付朔国斥候的手段全都用上了,瞅了一个紫红马落单的机会,终于成功地把它套了回来。
本该得意扬扬,却不料这野马王凶横彪悍,不肯进食拒不认主,任谁靠近就尥蹶子,连续踢伤了好几个喂食的军士。
赵无极气急了,撩起袖子自己上,他身为斥候营最好的骑手,再凶狠桀骜的战马也不消半天就能驯服,本以为紫红大马手到擒来,不料折腾了半天,自己竟连续被摔了十八次。
楼誉到驯马场时,正看到赵无极绷紧身体,趴在马背上,身体被大红剧烈弹跳震得飞离马背。
赵无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颠得移了位置,屁股疼得好像要裂开,头晕目眩之余反激起了一股子倔脾气,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抱住马脖子,死活不松手。
斥候营的军士们全都聚在驯马场边,看得喜气洋洋、兴高采烈,还时不时喝喝倒彩。
转眼间,大红猛地一跃,赵无极再抱不住,被颠飞一尺,滚下马背。
“第十九次。”周围发出一阵唉叹声。
刘征有些惋惜,连老赵都驯不服,这么神骏的马,无人能驾驭,终是上不得战场。
再看向身边的楼誉脸沉如水,暗道不好,难道世子要亲自上?唉,连匹马都驯不服,叫斥候营的脸面以后往哪里搁?
赵无极灰头土脸爬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不甘心地试图再攀上马背,突然听到几声动物的低吼,正想着哪位兄弟那么恶趣味,喝倒彩就喝倒彩,学什么狼叫。
下一秒冷风袭面,一只黑色巨兽如一道黑光飞扑过来,速度极快将他扑倒在地,爪子扣在他的胸口上,俯首低吼,獠牙利齿正对着他的咽喉。
“豹子!是豹子!”
“一只黑豹!”
“别惊了它,小心赵校尉。”
现场哗然,总算众军士训练有素,一惊之后,慌而不乱,纷纷拿起兵刃,将黑豹团团围住。
楼誉目如寒星,抄手拿起自己的铁弩弓,拔出一支流云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挽弓如满月,箭头对准那只黑豹。
正欲放箭,不知何处飞来一颗小石头,“嗖”的一声破空而来,打向他的面门。楼誉气定神凝,手臂如铁铸,不动分毫,看准了那石头的落点,头稍稍偏了偏,将将躲过,手中铁箭依然指着黑豹,扣弦的手一松,流云箭破空而去。
以他的箭术,黑豹必死无疑。
一个黑扑扑的人影突然飞了出来,身法快如残影,顷刻便到黑豹边上,刀光一闪,将利箭斩落。
“竟能斩落世子的箭!”刘征目瞪口呆,世子的箭有多快,有多狠,他太明白不过,竟能赶在箭至之前把箭斩落,这是何等的速度,何等的眼光。
“又是你!”被黑豹踩在爪子下的赵无极虎目圆瞪,欲哭无泪,这野孩子到底谁家的,整天满草原乱逛,次次找自己麻烦,家长也不好好管管。
黑扑扑的人影落地,定睛看仔细,正是也西草原上抢了赵无极黄骠马的小孩儿。一头乱发,皮肤黝黑,脏兮兮的袍子,唯独那双眼睛漂亮得出奇,好像用精致的水墨点染而成,亮如天上星辰。
“好漂亮的一双眼。”楼誉心中暗赞,眼中掠过一丝兴味,唇角冷弯,又抽出一支流云箭,搭弓满月,直指那小孩儿的心脏。
弯弯只觉得被一道寒冷刺骨的杀意紧紧锁定,无论她怎么腾挪移动,都无法摆脱那支啮人噬骨的箭。
摆脱不了,索性不动。
她全身笼罩在一片杀意之下,单膝跪地,身体前倾,手持离光,龇牙咧嘴地摆出了一个随时扑击的姿势。
身边的小黑也感应到了这股凛冽的杀意,身体弓起,亮出利齿,发出威胁的低吼,口水滴滴答答落在赵无极的头上。
被小黑踩在脚下的赵无极苦不堪言,大喊:“喂,小鬼,我说你能不能管管它,叫它把嘴巴闭起来,不要乱滴口水。”
小黑甩甩头,目露凶光,嫌弃赵无极太吵,低吼一声,就朝他脖子咬了下去。
弯弯伸手敲了小黑一个爆栗,拎住它脖子上的皮,示意不要妄动。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惹恼了眼前这个冷面的年轻将军,他手里的那把弓箭可不是吃素的。
楼誉手若磐石,箭尖不离弯弯心脏,冷冷道:“你是谁?”
弯弯不答,蹲伏于地,澄净的眼里露出强烈的警惕,执拗地沉默着。
“不说?”楼誉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箭尖微移,指向黑豹:“刚才斩落一箭,功夫不错。我再射一箭,你倒是再斩一次看看。”
弯弯嘴角绷紧,极是紧张,一双眼睛灵光绽放,滴溜溜转个不停。
她心里明白,刚才那一箭,自己占了身法飘灵,突然出现的便宜,险之又险地将将斩落。此时双方对峙,这少年将军箭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意及狠戾,再明显不过地说明,此人箭术之强悍,不是自己能一撩锋芒的。
要再斩一箭,万万不能。
瞅着那孩子灵动活泼的小眼神,楼誉忽然觉得,今日这驯马场,秋高气爽暖阳融融,风景格外别致。
箭尖几不可见地放低了几分,语气却依然冷淡:“说话!”
弯弯糯米般的细牙咬着嘴唇,半晌,指着大红,开口:“它,我的,还我。”
想了想,又指着小黑爪子下的赵无极道:“他,你的,还你。”
她独居草原,和马豹做伴,久不与人言,因此说起话来艰涩难懂,好在意思表达得还算清楚,想必这少年将军听得懂。
楼誉已看出这孩子野性十足,不通世故,略一沉吟,放下弓箭,指着赵无极,道:“先放开他。”
弯弯见他放下箭矢,只觉得笼罩全身的那股杀意尽消,仿佛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被移开,全身松快,大大呼了口气,转头给小黑使了个放人的眼色。
小黑低吼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开爪子。
不料,赵无极竟然不动,依然两眼发直地躺着发呆。
全场静默……
话说,彼时赵无极虽然身处黑豹爪下,却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他对楼誉的箭术十分有信心,有世子的箭罩着呢,怕什么?
因此双方对峙时,他便格外有空,此时正打量着小孩儿的一口白牙自惭形秽,心道:野小子皮肤比我还黑,怎么长了那么细白干净的牙,太没天理了……
楼誉冷哼一声,面色不善。
刘征一看不对,急急催促:“老赵……老赵,你中邪了,还不快起来。”
赵无极方才醒过神,一看自家将军脸色难看,心里大大叫苦,想来这伙房劈柴是躲不过了,苦着脸赶紧就地一个打滚,滚到一边,抓了把长枪,对准那只黑豹。
弯弯瞪了他一眼,站起来,把离光插进腰带,准备走人。
赵无极一看急了,瞄一眼楼誉,又瞄一眼野孩子,脸憋成了绛红,大喊:“好不容易抓了紫红马来,难道现在要放回去?那我的黄龙呢,黄龙怎么办,臭小鬼你不能走,把我的黄龙还回来……”
弯弯根本不理他,摸了摸小黑的头,安抚它的情绪,又冲大红招了招手,示意它赶紧死过来。
小黑娇嗔地用头蹭着她的腿,铁鞭一样的尾巴小狗似的甩啊甩,打在地上啪啪作响,把沙土地面打出一道道白痕。大红屁颠屁颠地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态度谄媚,全无刚才对付赵无极那副凶狠蛮横的嘴脸。
弯弯拍拍身上的土,准备带着小黑和大红回家。在她看来,既然自己已经把这个叫“老赵”的人放了,那么带着小黑和大红走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小小年纪和野马黑豹共处已是奇事,这孩子竟然还能和它们对话,更奇的是,彪悍如野马王,凶猛如黑豹,在那小孩儿面前却通通乖巧可爱,变着法子卖萌争宠,堪比最佳宠物。
楼誉饶有兴趣地看了片刻,突然脸色一板,淡淡下令:“给我拿下!”
早已准备好的军士们呼喝一声,刀枪剑戟齐出,弯弯猝不及防,离光还来不及拔出,就被各式兵刃架住了脖子。
同时,一张极大的特制渔网从天而降,恰恰好把疯狂乱蹦,弓身欲扑的大红和小黑套住。十几个臂力甚强的军士拉住网头向内收缩,任凭这两只动物如何发狂暴怒也无法挣脱。
弯弯根本没料到,这个英俊的年轻将军竟然会说话不算数,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她这一生何尝遇到过这样无耻的人。只愤怒得大声吼叫,犹如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瞪圆了眼睛,不顾脖子上的刀枪,胡乱撕咬狂踢。
瞧见小孩儿的脖子被刀枪划出一道道血痕,血迹蜿蜒流下,楼誉眼神微凝,心情有些烦躁,挥挥手:“绑起来!”
众军士拥上,用牛皮筋把弯弯从头到脚绑了个结结实实,想到刚才这小孩儿连将军的箭都能斩落,又特意把牛皮筋多绕了几圈。
待绑好一看,绳子绕得过密,小孩儿连脸都看不见了,像只正在作茧的胖春蚕。
刘征小心地看着自家世子脸色,指着那边两只动物,问道:“那……那两只怎么办?”
楼誉甚是不耐烦地扔下一句话:“一起绑了。”
刘征看着那两只庞然大物,觉得头很痛,心道,这怎么个绑法?
……
楼誉看了眼地上被绑成春蚕的小孩儿,眉头微蹙,其实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发奇想要把这小孩儿留下,只是直觉这个孩子和自己大有渊源,让他不想放手。
一旦放了回去,这野孩子放马跑进了广阔无边的也西草原,让他再上哪里找去?
英明神武的凌南王世子给自己的出尔反尔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心里便舒坦了。
又想起今天要和凉州守备商议冬季粮草军衣的事情,怕是这个时候,凉州守备已经等得快睡着了,便毫不愧疚地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了刘征:“带下去,给水和吃的,不许饿着。”
刚走了两步,薄唇微抿,想了想,又转头回来:“他如果不闹,就不要这么绑着,绑的时间太长血脉不通,小心手脚废掉。”
刘征揣度着世子的心意,小心地点头应下。
楼誉再看了一眼在地上不停蠕动挣扎的“春蚕”,觉得今天这个事情很是有点意思,嘴角轻弯,心情甚好地转头走了。
待世子殿下走远,刘征苦着脸,蹲下身,看着不停挣扎的小孩儿,长叹:“小鬼,以后记住了,兵不厌诈啊。”
凉州守备已苦等了一个多时辰,一杯茶喝成了白开水,正端着茶杯,头一点一点打瞌睡,见世子殿下回府,虎躯一振,连忙吩咐军务把账目呈上。
军务捧上足足三尺厚的账本,账本过重,脚一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厚厚的账本堆在几案上,楼誉从上到下翻看,一一过目:“过冬的粮草储备甚足,只是凉州苦寒,军士们的棉袄估计要再加厚一层。”
军务抖着老鼠胡子,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这加一层棉,就要多花五万两银子。”
楼誉头也不抬:“加。”
军务抹了抹头上的汗:“鞋子如果用锦州的老棉布,保暖是保暖了,却要多用一万两银子。”
楼誉面无表情:“用。”
军务嘴唇轻颤,朱红笔在账本上又加了一道,心道,凌南王世子就是财大气粗啊……
凉州守备神色惴惴,小心道:“世子殿下,今年拨下的军饷只剩十万两了,要不要省点儿?”
楼誉手中账册一合:“当然要省,省的地方很多,翠柳园和张同泰的账单子少几张,不都省出来了?”
翠柳园是凉州城最大的青楼,张同泰是凉州城最好的酒楼。
守备大人感觉到两束目光微愠地刮过来,头皮发麻浑身发抖,如置身炙烤火炉,汗出如浆。屁股挪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尴尬道:“那是,那是,殿下说的是。”
楼誉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低头看账本。守备大人觉得一头冷汗,滴答而落,如坐针毡再不敢多言。
衣物、鞋子、兵器、帐篷、军饷……一样样核对增减,甚是费工夫。
天色早暗,伙房里送来了饭菜,楼誉招呼众人用饭,自己胡乱扒了几口,又精神奕奕地继续查问……
这一番商议就是四个时辰,晓是凉州守备武将出身,也累得头晕眼花,小胡子军务更是打算盘打得手酸,看账目看得眼肿,终于抖着手算出最后一个数字,颤巍巍地看向楼誉:“殿下,全都算完了。”
楼誉扯过账目,又细细对了一遍,方才满意放下,道:“辛苦诸位了。”
军务老泪纵横,松了口气,当了军务那么多年,头一回遇上亲自查账的将军,昨夜被守备逼着通宵核对账目,总算没有出纰漏,不容易啊。
早有人换上了热茶,楼誉端起茶,喝了一口,似平常聊天般随意:“张大人,要见翠柳园的头牌翠玉姑娘一面,需要多少银子?”
凉州守备张成渊心头一跳,凉州城谁不知道,世子殿下从不涉足烟花之地,此时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偷眼看楼誉神情,只见他一派闲淡,正低头喝茶,神情并无异样。
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答道:“这个……属下不知。”